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七章 月有圓缺，人有老病
寧缺和桑桑渾身都被湖水打濕，看著很是狼狽。
桑桑看著隨著湖水輕輕起伏的明月，臉色有些微白，神情顯得有些疲倦。
對桑桑來說，這是她與人間的一場戰爭，對於寧缺來說，這是留下她的手段，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數年前秋天那場旅行的倒溯。
桑桑的眼眸深處，無數星辰幻滅重生，那是她的憤怒。
寧缺和桑桑離開西陵神殿，南下大河，沿海入瓦山訪爛柯，再至齊國，過紅蓮寺，一路行來逾數月時間，終於進入南晉境內。
篝火被控制得極好，桑桑不用動手，他對昊天神輝的理解用在烹飪之上也自有妙處，魚表已被烤得金黃，肥嫩的魚肉卻依然彈舌。
既然她不肯講述這場仇恨的具體來由，寧缺自然也不便往深處詢問，沉默片刻后問道：「就算你成功了，以後怎麼辦？」
桑桑看著湖水中的明月，對身旁的寧缺問道。
葉紅魚說道：「我的事情我自有想法，而你究竟想帶昊天去哪裡？現在整個人間都在猜測你們這趟旅程的終點在何處。」
一年時間不到，便發生了這麼多變化，寧缺覺得有些驚訝，對那位在陋巷裡傳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
夫子與昊天之間的戰爭，雖然發生在蒼穹之間，但戰爭的結果，最終還是會落回到人間，因為昊天也在人間。
這場清洗到最後，必然會動搖掌教的根基。
南晉東方有片無名小湖，與北面浩蕩的大澤相比，寒酸得令人直欲掩面，而且地處荒僻深山間，湖畔也沒有人住，顯得格外
寧缺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每當夜空中月圓時，桑桑便會變得虛弱起來，而當月缺或者有雲時，她便會回復強大。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桑桑變得越來越像人類，於是她會開始生病。如果這樣持續下去，她會不會老死？
街巷裡的污水少了很多，變得相對乾燥了些，蚊蠅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獗，最重要的是，行走在裏面的人們，彷彿多了很多生氣。
就這樣平靜而沉默地行走著，兩個人離開深山野湖，來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間。車廂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馬沉默地跟隨著。
如果隆慶真的強大起來，寧缺應該是最頭痛的那個人，但實際上，他只是看著春雨里的殘寺有所感慨，並不如何緊張。
葉紅魚說道：「就像摸著石頭過河。」
寧缺說道：「你為什麼要見她？」
這場談話就此結束，葉紅魚帶著兩千西陵神殿騎兵回桃山，昊天對道門的降罪必將持續，誰也不知道這場風波何時能夠真正停息。
寧缺能想明白其中的緣由，她又怎麼可能想不明白？
數百條魚躺在湖泥里，翻著肚皮，冒著熱氣，已經被煮熟。
湖水向著夜空噴涌而上，如一道極大的噴泉，水花越過後方的峰頂。
當年正是在這座破寺前的雨中，隆慶帶著墮落騎兵圍攻他和桑桑，他于絕境之中爆發，以饕餮大法重傷隆慶，並且破境知命。
葉紅魚說道：「掌教看似屈膝臣服，實際上道門還是處
寧缺說道：「現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最後能走到哪一步吧。」
天若有情，只是一時，更多的時候，桑桑平靜而沉默，平靜是因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計算中，沉默是因為她不覺得有哪個人類夠資格和她進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寧缺或許有，但她越來越煩他了。
光明祭前，他曾去裁決神殿找過她，葉紅魚給他留了退路，這便是再次承情，所以他的回答很認真，他想要幫她。
葉紅魚不知該說些什麼，現在的局面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即便是觀主對此也沒有任何經驗，只能靜靜旁觀。
「你和昊天離開之後，觀主上山。」
當然這種強大或虛弱，只是相對於她本來近乎無限的威能而言，即便是最虛弱時刻的她，依然比人間所有修行者加起來都要更強大。
這片湖很小，在群山間顯得很可憐。
葉紅魚說道：「先成功，再論以後。」
現在，隆慶變得更強大了。
現在，她當著寧缺的面問了出來。
寧缺知道葉紅魚是何等樣驕傲自信，隆慶在世人眼中是煌煌美神子，但在她的眼裡，只是普通的下屬，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那麼這說明隆慶現在真的很強大。
今天是滿月，渾圓的明月懸在夜空中，把所有星星的光彩都奪走，向人間灑落無數銀輝，湖水裡的魚兒都被照亮了眼睛。
滿天繁星漸斂，湖山漸靜。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
挾昊天以令道門，道門自然清靜。
寧缺不知該如何回答。
「書院做任何事情都要講究有意思，但對我來說，做事情不看這一點，也不看有沒有意義，只看那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
葉紅魚看著他微諷說道：「這不正是你一直試圖要做的事情？」
桑桑說道：「這是客觀題，不是主觀題。」
……
夜穹里無數萬顆星星，忽然間大放光明，前一刻還是淡至不能見，下一刻便奪目非常，瞬間掩蓋了明月的光輝。
葉紅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說道：「我只是在執行昊天的意志。」
他講的內容是西陵教典，闡述之道則大為不同。
寧缺和桑桑離開了齊國都城，向著西方繼續自己的旅行，他們行走在春雨里的青色山丘間，來到了那座已經被燒成廢墟的紅蓮寺。
如今算來，相識已有好些年，曾經不共戴天，也曾攜手並肩，寧缺和葉紅魚之間的關係一直都很微妙。
順著官道，寧缺和桑桑走進了南晉都城臨康。對於這座城市，寧缺不是很陌生，熟門熟路地來到東城，走進了貧民區深處。
葉紅魚以昊天的名義，在道門展開血腥清洗，削弱掌教的勢力，便無人敢反對，他現在帶著昊天到處旅遊，又哪裡會擔心人間的力量？
在光明神殿露台欄畔，她看著寧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破雲墜深淵求死時，曾經在心裏默默問過這樣一句話。
寧缺說道：「你這是在挾昊天以令道門。」
桑桑看著那處，忽然說道：「這些人都應該被燒死。」
葉紅魚沉
現在連她都不得不承認隆慶的強大。
破屋前圍攏了數百人，正在聽人講道，講道的那人穿著身淺色的舊衫，梳著道髻，髻里插著根舊筷子，神態平靜從容。
桑桑的臉上，沾了些泥，像頑皮的孩子般。
尤其是群山中的小湖，更是如同變成光明的神國。
寧缺隱約明白了些什麼，說道：「事實上，你已經開始做了。我很想知道，你和熊初墨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深仇。」
寧缺說道：「成為西陵神殿新一任掌教，或者觀主，又有什麼意思？」
無數神輝落下，湖水開始沸騰，瀰漫出無數霧氣，水裡的魚兒驚恐不安，四處遊動，拚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處鑽去，卻哪裡能夠逃脫天威？
深夜的人間，忽然間變得亮如白晝。
一聲雷般的轟鳴，在群山間響起。
對人間來說，這場旅行則被賦予了更複雜、更神聖的意義，無數雙眼睛注視並且追隨著他們的腳步，很多人因此而屏息斂聲，隨著他們的行走而心情起伏不定，廢了寢食，亂了心事，自然也忘了彼此間的紛爭。
寧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巾打濕替她洗臉，把臉上沾著的那些泥點一一擦掉，動作非常溫柔仔細。
看著滿地瓦礫和瓦礫間新生的野草、焦木以及濕木間新生的野菌，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葉紅魚的那句話，情緒有些複雜。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漸漸重新變得清澈。
湖畔安靜無聲，夜風輕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後隨著水面輕盪，
寧缺坐在湖畔烤魚。
從昨夜開始的這場道門清洗，是光明神殿藉助昊天神威的一次反動，裁決神殿不應該響應得如此迅速而堅決，但如果想明白，上次道門對光明神殿進行清洗的主要勢力是掌教的親信，那麼便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
在很多人眼中，寧缺和隆慶是一生之敵，最終必將以某人的死亡及另一人的最終勝利而結束這段并行的人生。
攜昊天以遊人間，人間自然太平。
寧缺說道：「於是你選擇離開桃山。」
寧缺想起和桑桑過大河時的畫面，搖頭微笑說道：「我們過河不用摸石頭。」
去年在長安城，他曾經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桑桑從寧缺手中接過烤好的魚，沒有像往常那樣面無表情地進食，然後用速度表示滿意與否，而是繼續看著湖面發獃。
街巷依然逼仄，氣味依然難聞，家家戶戶臨時搭建的建築還是那樣弱不禁風，茅廁外的布簾還是短得能夠看到人頭，但終究有了變化。
落下，便是一場溫熱的雨，似極了眼淚。
寧缺說道：「我沒有能力帶著她走，事實上是她自己要看人間，我們去的這些地方，都是她自己要去的。」
但只要坐在湖畔，便一定能夠看到湖水裡的那輪月亮。
信仰與仇恨哪個更重要？寧缺知道葉紅魚像自己一樣，不是務虛者，那麼她的這個問題必然有具體所指，只是指在何處？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會有辦法的。」
葉紅魚說道：「我只是來看看你準備把昊天帶到什麼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