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貪
什麼是貪？喜歡就是貪。
寧缺蹲在盆前洗著碗，覺得這工作要比自己當年殺馬賊還要辛苦，沒一會便覺腰酸背痛，看著門口桑桑背著雙手的模樣，不由惱火起來。
寧缺確實有些累，但也有些高興，因為他知道，桑桑這樣的表現，證明她與人間的聯繫越來越深，她越來越像人類。
寧缺看著樹上那個拳印，發現不過半年時間，因為樹皮重生的緣故，竟變得淺了很多，自然也顯得淡了很多。
寧缺心想日子過久了，誰家耐煩天天弄一桌子菜？他很自然地轉了話題：「明天弄些好吃的。對了，今天的戲覺得好看嗎？」
因為喜歡，所以才會貪。
但他……捨不得。
推開院門，小院還是那般安靜，當年寧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還掛著，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塵，抹在柴房窗縫裡的膩子已經乾裂剝落。
青菜肥肉白米飯，清茶對弈閑看天，這樣的體驗不是很糟糕。
貪一時之歡，有一時便是一時，有一日便是一日，在那夜的談話之後，寧缺和桑桑再也沒有說過這方面的事情。
桑桑看著他，目光里沒有什麼情緒。寧缺這才想起來已經離開了懸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學她的樣子背到身後。
桑桑自然更厭憎這些畫面，輕拂衣袖。
這次他也失敗了。
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樹，和曾經落在樹上的黑鴉一樣。
看著樹上的拳印，寧缺笑了起來，他很高興這棵樹沒有斷，也很高興自己的拳印也還留著，因為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憶。
輕拂之間，青袖上繁花盛放，街道上生起一陣狂風，吹倒了涼粉攤，吹跑了蕉葉上的飯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戲的漢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繩，得到自由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來，也沒有跑遠，只在翻飛的蕉葉里尋找香辣的飯粒，吃得很是開心。
站在溪旁的樹林里，她背著手，看著天空沉默不語。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說道：「要下棋。」
寧缺沉默了片刻，把手裡
當天夜裡，他敲開了朝陽城最大那間茶莊的門，用二兩銀子買了七十四種各國最出名的茶葉，同時還打包了好些套名貴的茶具。
「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哪裡是偉大昊天的對手。」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世間便有了光。
只是一晌，終究太短暫。
這是桑桑對人類最常用的評價，從他嘴裏說出來，則很是幽怨。
她想了想，說道：「我和你一起去買。」
在懸空寺崖坪上進入棋盤，出來時便到了朝陽城，看似不可思議，實際上只有一種可能，就像那年在爛柯寺里一樣，懸空寺與朝陽城之間，也有條佛祖開闢的空間通道，這張棋盤便是開啟這條空間通道的鑰匙。
寧缺正在收傘。他在懸空寺里被那道鐘聲折磨得極痛苦，這時候又聽到鐘聲，不由嚇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寧缺和桑桑在這座城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背著她在這裏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過他的足跡，也留下過很多被他殺死的民眾的血跡，只是近三年時間過去，那些血跡早就已經看不見了。
她曾經是那樣地想回到昊天神國，因為這是她的使命，只要去除佛祖這個隱患，再把寧缺殺死，她就可以回去。
桑桑臉上沒有表情，起身向院外走去。
走在煙塵里，也是走在舊路上。
鐘聲帶來的變化其實很可愛，很像寧缺在那個世界里曾經見過的某種快閃活動，那隻被主人輕輕摁著的小猴子不停轉著眼珠，也很可愛，但因為在懸空寺下看到過那個悲慘的世界，寧缺忽然覺得有些噁心。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開卧室門走到床邊，看著熟睡中的桑桑問道：「你想吃些什麼菜？我對月輪國的出產不熟。」
街旁寺廟的鍾，也被這陣風吹亂了，鐘聲的節奏變得亂糟糟的，風依然未停，向天穹
……
桑桑沒有說話，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對，會直接開口說話，或者把寧缺千刀萬剮，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並不怕死，他當時其實可以用自殺威脅桑桑進長安，然後書院便會用驚神陣鎮住她，無論佛宗還是道門對此都沒有任何辦法。
當初在西陵神殿里，她什麼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動念，只是情緒稍有不寧，眼眸里便有星辰生滅，便有無數雲自萬裡外來，在桃山峰頂雷電交加。而離開西陵之後，尤其是進入荒原深處后，戰鬥或者動怒時，她卻開始拂動青袖……
當年寧缺和桑桑從東南隅的爛柯寺，直接來到西荒深處的懸空寺外，今日則是從懸空寺，直接來到了朝陽城裡。
哪怕在人間一晌貪歡，便勝卻神國無數。
桑桑沒有理他，走進屋裡，背著手看了看，說道：「要喝茶。」
桑桑說道：「在一起，不是就真的在一起。」
桑桑說道：「那你就要想別的辦法。」
在人間，便不可能瞞過昊天的眼睛。
寧缺沒有說破這一點，桑桑也沒有說，二人看起來，是真的在尋找佛祖，而既然是尋找，那麼自然需要時間。
二人去了菜市場，買了很多菜，然後去雜貨店買齊了生活需要的米油鹽醋鍋碗瓢盆，還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頓很豐盛的晚餐。
或者說綁架比較合適。
桑桑的臉上很少有表情，他一直有些不甘心。
桑桑說道：「是的，我知道你是這樣想的，但這依然是貪心。」
桑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他抱怨道：「你這就像領導在檢查工作，很傷工作熱情的！」
她推開柴房的門，想了想，沒有進去，轉身走進卧室，躺到了床上，現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著誰。
寧缺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說道：「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應該在一起，不是我想用這種方式把你留在人間。」
寧缺看著她的側臉，問道：「貪心不是罪。」
寧缺有些不安，卻沒有辦法說些什麼，因為她之所以會逐漸虛弱，是因為夫子在她體內留下了人間之力，因為兩年前那趟漫長而歡愉、如今想來卻是那般兇險的旅程，更因為他帶著她在人間行走，不讓她回去。
朝陽城裡的鐘聲越來越響，竟是所有寺廟都在鳴鐘，寧缺聽得清楚，最響亮的鐘聲，來自城北方向，應該是白塔寺里那座古鍾。
身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評價為不如別的男人，哪怕那個男人是與你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有些人無法離開，直接跪在街道上，雙手合什祈禱不停。耍猴戲的漢子，也誠惶誠恐地跪到地上，還順手把頑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頭。
寧缺應了聲，走到院里準備做飯的柴火，看著那株孤伶伶的小樹，卻又有些捨不得下手，當年樹枝上的黑鴉現在到哪兒去了？
第二天，朝陽城裡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寧缺請到了小院里。
他們好像在朝陽城裡尋找什麼，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找，不問去哪裡，不問怎麼辦，只問明天吃什麼，默契地沉默著。
桑桑睜開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沒有一點醒后的倦意或恚意，寧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對她來說，究竟有什麼意思。
寧缺大怒說道：「我可沒辦法把他從臨康城裡弄過來。」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卻沉默了起來。
尋常的人間生活就這樣平淡地持續著，他們來到朝陽城已經過了半年，外界的風雨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桑桑有些滿意，背著雙手繼續向前走去。
是啊，她真的很貪心。
「先找個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說道。
於是她不想佛祖，不想書院，不想道門，不想神國，不理人間，只要這樣的日子持續，她就將繼續是她，她的身邊繼
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強大依然遠遠超出人類能夠想象的範疇，但相對於曾經真正無所不能的她來說，確實變得虛弱了很多。
城北某處嘈雜的街區里，有棟很幽靜甚至顯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過的那個小院，數年時間過去，依然無人問津。
於是寧缺屁顛屁顛地到處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這一次要滿足桑桑的要求比較麻煩，因為下棋這種事情總是需要對手的。
當年他要照顧病重的桑桑，要時刻警惕佛道兩宗的追殺，時刻都在焦慮緊張的情緒里，在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到溪邊想對著樹砸拳發泄一番，卻哪裡想到他的拳頭是那樣的硬，一拳就險些把那棵樹給砸斷了。
身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時候輸給自己的女人，寧缺這時候心情本來就極度不爽，聽著這話更是惱火至極。
除了喝茶下棋聽戲，寧缺和桑桑有時候也會去朝陽城裡逛逛，去看看白塔，去湖邊走走，她還是習慣性地背著雙手。
……
桑桑看著碗里剩下的幾片豬頭肉，忽然說道：「菜太少。」
某天夜裡，寧缺剝了個山竹，把白色的果仁對著桑桑的臉，哈哈大笑說道：「你看這像不像屁股？」
行人們有的正在吃涼粉，有的正捧著蕉葉吃手抓飯，有的正在看猴戲，各種喜樂，聽著鐘聲，趕緊放下手上的事情，向最近處的寺廟走去。
寧缺曾經在長安城外發問：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長安不負卿，其實他知道，世間根本就沒有這種雙全法。
所以他帶著她住在朝陽城的這個小院里，不去理會人間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不去想書院，不去找佛祖，什麼都不想。
提菜自然是寧缺的事，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這些過程中，桑桑只是背著手跟在他身邊，有時候看看他，有時候看看天。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著滿棋盤的白子，對他說道。
他的心情變得淡起來，終究是要離開嗎？
街旁不遠處一座寺廟裡，忽然響起鐘聲。
街道上到處是被風拂起的煙塵，煙塵里滿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嗆人，不知是不是這裏的人們自幼習慣了的緣故，竟聽不到什麼咳嗽聲。
「我現在打不過你，多做些家務事也就算了，你不幫忙也就算了，昊天嘛，當然尊貴，哪裡能沾蔥姜水，就算你在旁邊看熱鬧也罷了，但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著手？」
但她和寧缺互為本命，寧缺如果死了，她也就死了，回到神國的將是昊天，而不再是擁有桑桑這個名字的她，她將不再是她。
桑桑看著天空，說道：「是錯。」
……
桑桑看著破舊的小院，有帶著濕意的風從院后飄來，瞬間便把所有房屋裡的灰塵帶走，小院頓時變得十分乾淨。
還站著的人只有寧缺和桑桑，那些虔誠的佛宗信徒們，雖然沒有向二人投來敵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院后的小溪自然還在，溪畔依然有樹，他用手掌砍下足夠的木枝，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在一棵樹上看見了一個很深的拳印。
桑桑坐在桌旁，看著窗外的那株樹，沒有說什麼。
幾十天的時間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
……
開春后的朝陽城很熱鬧，到處都有戲台，某天傍晚，寧缺和桑桑看戲歸來，在街上順便買了半斤豬頭肉，很簡單便解決了晚飯。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說道。
寧缺說道：「你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人類確實卑微，但有些人相對要好些，陳皮皮在這些方面就要比你強很多。」
她想繼續是她，她想繼續擁有桑桑這個名字，更令她憤怒和不安的是，她竟然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就這樣在小院里過下去。
桑桑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我們很貪心吧？」
寧缺微怔，把碗筷放進盆里，擦凈手上的水，追到她的身旁。
二人此時在朝陽城裡行走，看起來自然是為了尋找佛祖的蹤跡，但其實，無論桑桑還是寧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這座城裡。
是啊，他也非常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