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無理的佛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無理的佛

寧缺在這座山上修了數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實遠不止數十年。
眾生還要辯倒他,要揭露他偽佛的面目,於是天地間,大船上,佛聲大作:「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頭,已經上了他的眉頭。
無數佛與菩薩站立在船板上,雙手合什看著峰頂的寧缺,神情庄肅,青獅站在船首看著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過去。
數百萬佛與菩薩,現在都在大船之上!只聞經聲陣陣,法器破碎變成最純凈的佛息,船身散發無盡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菩提子發芽,破土,開枝,然後生出無數青葉,青青團團懸在峰頂的空中,遮住了黑暗的天穹,也遮住了極樂世界的所有佛光。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伸出食指輕點他的眉心。
忽然間,桑桑睜開了眼睛!
大船緩緩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著佛山前行,金色池塘間的佛祖禁制早已變弱,此時被船首碾過,伴著無數細碎的脆響,就像烈日下的冰雪一般瞬間破滅,無數青蓮與柳樹,被碾壓成泥地里的碎木,然後被巨舟的陰影遮蓋,再也無法看到,至於那些蛙聲和蟬鳴,更是不知去了何處。
極端的憤怒在原野間爆發,眾佛神情悲壯開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鮮血亂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擁擠的船板上剛剛空出來一個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補了空缺,無論她殺多少佛,總有後繼者。
原野上的佛與菩薩們抬頭望向天空,隨著這個動作,有極淡渺的氣息從他們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線里融去——氣息是覺識,隨光線來到天穹,然後灑落在峰頂,進入寧缺的身體。
他看著離山崖越來越近的那艘巨船,看著船上的佛與菩薩,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光線里有很多畫面不停閃現,有虔誠叩首的信徒,有嬌媚而端莊的天女,有奇異的金花玉樹,那些都是他的佛國。
桑桑站起身來,舉著大黑傘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眯眼。
在他們看來,此人當然是偽佛,這種行為自然是褻瀆。
寧缺盤膝坐在佛頂,坐在黑瘦小侍女的髮髻里,他閉著眼睛,感受著體會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關鍵時刻,根本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沒辦法去理會,因為現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頂消失。
數十年來,極樂世界里的無數眾生自四面八方趕來此地,原野間的佛與菩薩數量根本無法數清,黑壓壓的至少有數百萬之眾。
這畫面何等神奇!
怨魂骷髏化成的無數道純凈的氣息,再次附著到大船的船體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繼續向前破開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觸到山崖!
寧缺看著眾佛說道:「我是唯一真佛,你們須信我。」
山在天地間,峰頂與天穹極近,寧缺盤膝閉目坐在佛頂上,彷彿只要伸手,便能把這片黑暗的天捅破。
眾佛怒容大作。
話音甫落,一佛化為灰燼。
眾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著她。
大船緩慢向前,來到山腳下的那條大河裡,河岸崩塌,浪濤衝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水,裏面有無數怨魂骷髏,這些怨魂骷髏遇著船身散發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順自願地被凈化成縷縷氣息。
那對細長的柳葉眼裡,一片光明。
佛與菩薩震驚異常,寧缺能夠奪走這些覺識,表示他能夠接收這個世界的信仰,這表明他正在成佛,將要成佛。
大船前行之勢驟然減緩。
無論是佛還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薩,都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轉過臉去。
無數佛前仆後繼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濃郁得難以想象,桑桑眉頭微皺,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感覺到有些難受。
菩提樹,生在他的眉心。
大船沒有船尾,後面與地面相連,於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隨著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隨著被帶進船中。
桑桑看了它一眼。
寧缺平靜說道:「你們要理解,如果不能理解,那就去死。」
隨著寧缺修佛大成,她體內的貪嗔痴三毒即將盡去,她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軀,她終於可以睜眼來看這個世界!
下一刻,她來到了大船上。
她回頭望向峰頂。
進入棋盤后,他在白塔寺里聽晨鐘暮鼓,修了無數年佛,在這極東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數十年佛,佛法漸深。
「這就是慈航普渡?」
大船上沒有帆,站在船板上的無數位佛與菩薩穿著的僧衣被颶風吹得不停鼓盪,像新生出千萬帆。
以裂縫為線,原野西面的地面緩緩升起,然後向前滑動,一寸一寸地覆蓋到東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從幽暗的海底衝出來!
眾佛做出了自己的反應,他們低著頭,雙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她揮了揮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綻放,一場恐怖的颶風從峰頂直衝山腳,然後向著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嘯而去。
青青團團的樹葉,是菩提樹葉。
青獅一聲怒哮,鬃毛如劍,欲噬。
寧缺的眉心裂開一道小口,一根極細的青莖從裏面探出,遇著峰頂的風,招搖而茁,遇著大船處灑來的佛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長。
「本來?……本來我就不是來與你們講道理的,我不是大師兄,如果你們願意聽我講道理也就罷了,若不願聽,佛家自有棒喝手段,我要與你們說的道理很簡單,你們必須聽,若不聽便要來受棒打刀斫。」
船與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毀,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寧缺震死,但佛與菩薩們還有青獅登山後,怎會讓他繼續成佛?
透明的眉心裏,隱約可以看到一粒青色的種子,那是菩提子。
她看那些佛與菩薩的臉。
然而即便是她,也無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確實變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繼續向前,向著山崖撞去。
以刀割面的那佛,橫刀于頸間,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來,一道至純的金色佛光衝天而起,然後散落於船板上。
數十年間,她醒來過數次,但她一直沒有睜過眼,因為她始終是在寧缺的心裏,沒有回到自己的神軀。
大船便是大地,載著無數佛與菩薩,但她是昊天,如果給她足夠的時間,那麼誰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在進入棋盤之前,或者說千年之前,寧缺曾經在懸空寺崖坪裏面壁一日時間,當梨花飄落他的肩頭,他才醒了過來。
這船是大地之舟,割于大地,有無限重量,桑桑揮袖便有風起,風起而舟緩,以此觀之,她已經回復了無限威能。
然後那些佛開始自殺。
她沉睡便是進入寧缺的身體。
「其實,把你殺了,最後一縷貪就沒有了。」
她在眾生里尋找佛陀。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鋒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臟捅破,一道至純的金色佛光向前湧出,濺得到處都是。
貪嗔痴三毒將清,但終究未清,遇著眾生成佛決然殉道手段,她體內的殘毒,再次爆發——最後那縷殘毒,是貪。
桑桑走到他身旁,坐進菩提樹的蔭涼里,佛光再照不到她,蒼白的臉色漸漸回復正常,她閉上眼睛,再次入睡。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與菩薩,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成佛、奪走佛祖的信仰,讓眾生意歸於己身,他沒有提前做安排,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桑桑走入佛與菩薩間。
佛擠佛,菩薩擠菩薩,大船上變得擁擠無比,似要把桑桑擠出大船。
桑桑的身體被他放在一旁,大黑傘在上方撐開。
那次面壁,意味著他的修佛之旅正式開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中,他體悟到了蓮生大師曾經的經歷,同時心裏種下了一粒菩提子。
寧缺盤膝坐在那處,閉眼靜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手指輕觸,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過來。
已經深入金色池塘的青獅,發出一聲低沉的吼叫,帶著無盡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動裂開,生出一道極深的裂縫。
青獅氣勢驟斂,露出畏怯神態,顫抖著轉過頭去。
菩提樹下,寧缺閉眼微笑,不知在夢裡看著何等樣美麗的風景。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點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明亮,最後變成純白的光體散開死亡。
那佛向寧缺合什禮拜,無比虔誠。
「眾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下一刻,那佛來到峰頂,盤膝端坐在如蒲團般的樹葉上。
寧缺醒了過來。
寧缺的眉心忽然間變得異常明亮,彷彿透明一般。
桑桑只是回頭,便來到了峰頂,來到他的身前。
踞在船首的青獅一聲怒哮,哮聲卻根本無法傳出,便被颶風灌回它的嘴裏,它有些慌亂地閉上眼睛,鬃毛被吹得向後飄舞不停。
這棵菩提樹,生長得異常迅疾,給人一種極囂張的感覺。這棵菩提樹,生在寧缺的眉心,給人一種極詭異的感覺。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里忽然出現了一個亮點,起始很黯淡,驟然變得異常明亮,緊接著化作數千道光線,順著天穹的弧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他要講佛法與眾生聽,奈何眾生自不願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