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談話(上)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談話(上)

聽完這個故事後,中年道人有所感慨,聽到最後這兩句話,中年道人的神情終於發生了變化,然而石屋始終安靜。
聽完禇由賢轉述的寧缺的話,石屋依舊安靜,中年道人揮了揮手,示意禇由賢和陳七離開崖坪,二人已經完成了任務,哪裡還敢多停留,向著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禇由賢和陳七對那道高大身影保持著足夠的尊敬,無論行禮還是參拜都一絲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過說實話,就連最遲鈍的神官都看得出來,他們兩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後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陳七盯著她,聲音微啞說道:「所有人都知道……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他只是想和你談談。」
她閉著眼睛坐在那裡,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為她穿著血色的神袍,她擁有世間最美麗最冷酷的容顏,她是不可侵犯的裁決神座,她是道門真正的強者葉紅魚。
這千年的人間,是夫子的人間,是夫子的千年,但觀主一直都在,只是這個事實本身,就證明了很多事情。
但不管他如何蒼老,就算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只要他還活著,他便能把道門緊緊握在手中,他便是書院最恐怖的對手。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經與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並稱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隨著那場大戰里,他被余簾重傷,他便再也無法保持當年的形象,光明祭時被寧缺一箭射得無比狼狽,更是讓他在世間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得極為嚴重。
禇由賢和陳七在人群里行走,彷彿分海前行,總覺得靜寂的人群里隱藏著令人心悸的風暴。
所以寧缺費盡心思,也要告訴觀主那個故事以及最後那兩句話。
在寧缺眼裡,觀主要遠遠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為此人曾經展現過的那些難以想象的大神通,而是因為他是觀主。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門想要守護的對象。
陳七卻像是什麼都感覺不到,看著遠處那把普通的椅子,看著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靜而堅定說道:「您願意聽嗎?」
說完這句話,禇由賢才發現自己說多了,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汗水卻驟然間斂去,覺得崖間的風有些冷。
他在思考怎樣解決人間的事情,從而解決神國的事情,最終他得出的結論是,要解決人間的事情,便需要說服觀主。
「夫子是個了不起的人,能夠教出這樣的學生。」
禇由賢講述的故事,是寧缺的故事,他連這個故事要講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寧缺的交待,非常認真地、以遠超書院學習態度的認真背了下來,連一個字都沒有遺漏。
陳七盯著葉紅魚,說道:「不然還能有什麼辦法?」
中年道人推著輪椅到了崖畔。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中年道人落在輪椅上的手微微顫抖,即便是他,在此時也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緊張,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必然會改變整個人間甚至是昊天神國的命運。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由好生慶幸,決定稍後如果還能去神殿,那麼自己一定閉緊嘴,一個字都不說,都讓陳七去說。
那個世界有新教,道門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走了很長時間,他們終於走到神殿最深處高台之前,台上懸著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著一尊極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發出的聲音彷彿雷霆,擁有令人恐懼的神威。
便在此時,陳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
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壓抑。
通過夫子的教誨,與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盤裡生活了無數年,寧缺對於信仰的認識要比當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曉了道門的來歷,也知曉了昊天的來歷,於是他很確信,觀主絕對不是世間那些看見神輝便痛哭流涕的愚婦,觀主的虔誠不在昊天,而在他堅守的理念。
觀主看著那些雲,平靜說道:「只可惜……他還看不明白他自己。」
觀主靜靜看著崖外的流雲,看著青山間的殘雪,緩聲說道:「寧缺自困長安半年,在很多人看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複,但其實他一直在思考,這就是他做的事。」
不是戰勝、也不是殺死觀主,而是說服——他認為觀主有被說服的可能,因為觀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這個執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來,觀主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是一個有極高級審美的人,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換個說法,他認為觀主是一個和老師很像的人,這是極大的讚美。
禇由賢對於這種局面早有準備,他強行壓抑住心頭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對方的反應,低著頭繼續複述寧缺的話——那些是寧缺想對這個世界說的話,想對石屋裡的那人說的話。
崖坪上很是安靜,除了山風便只有禇由賢的聲音,石屋裡的人沒有做出贊成或者反對,只是靜靜聽著。
是的,寧缺一直在思考。
道門依然可以守護這個世界,只是換個方式。
因為緊張,他看著神殿里的人們,聲音有些沙啞,「我們帶著和平的意願而來,是不是應該讓我們說說話?」
趙南海看著那間小石屋沉默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做,帶著禇由賢和陳七向峰頂前進。
那把椅子不是整塊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寶,但因為那名女子靜靜坐在椅中,於是這把普通的椅子便變成了墨玉神座。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時間來計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實上他仙蹤偶現人間時,從不會讓人覺得蒼老,直到長安城一戰,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氣海,他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這場談判本來就是笑話,如果真的有談判,那麼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經完成,椅上的她閉著眼睛,似有些倦意。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們身上紅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顏色的海水,無聲無息卻撲面而至,變成了某種彷彿實質的壓力,壓得禇由賢呼吸艱難。
哪怕聽到這句話,她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中年道人動容,因為在這句話里,觀主對寧缺的評價極高,更因為觀主隱隱承認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決斷。
他知道觀主不需要自己來點醒,但他想提醒對方。
上帝死了。
前一句話,曾經在某個世界里如雷一般響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驚醒了無數蒙昧的人。后一句話,出現在這個世界里,本來也應該產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遺憾的是,當它第一次出現時只有四個人聽到,能夠稍減遺憾的是,石屋裡的那人聽到了。
這不僅僅是書院的看法,也是道門最本質的理念。
……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這兩名唐人去死。
直到此時此刻,在數千神官執事之前,在無數強者雲集之地,他們終於見到了葉紅魚,於是他們想要談談,哪怕下一刻便會死去,因為哪怕去死,他們也要讓她聽到他的話。
禇由賢和陳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說,相見爭如不見——當著數千名神官執事,當著西陵神殿掌教等強者,即便見到葉紅魚,又怎樣才能避開那些目光,讓她聽到寧缺的話呢?
神殿地面鋪著極光滑的石磚,如銅鏡一般,反映著四處透來的天光,又像是黃金鋪就,殿內的空間極大,石壁上鐫刻著宗教意味濃郁的壁畫,到處都鑲嵌著寶石,彷彿彙集了整個世界的財富,於是也彷彿有了整個世界的重要,異常莊嚴神聖。
觀主平靜說道:「寧缺能看透道門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禇由賢望向陳七,想著昨夜說的那法子,覺得唇舌有些發乾,喃喃說道:「真的要這麼做?」
他鬢現花白,眉眼漸柔漸善。
寧缺要提醒他,這個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得多。
但他畢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過五境、成功抵達天啟境的絕世強者,是觀主認可的道門之主。
所以在桃山上,他們怎麼都遇不到葉紅魚。
禇由賢也不明白。雖然他是講故事的人,但和鸚鵡沒有任何區別,他不知道上帝是誰,十字軍是什麼東西,那個宗教和道門有什麼關係,寧缺想對觀主說的是什麼,昊天怎麼可能會死呢?
裁決神座葉紅魚,就是寧缺想要說話給她聽的那個人,也就是禇由賢和陳七一直想見的那個人,今天終於相見。
「一起毀滅,不如一起進步,世間沒有永恆不變,在昊天出現之前,世間本就沒有昊天,那麼為什麼不能沒有昊天?」
離開崖坪,趙南海和數十名神殿騎兵正在那處等著他們,場面有些緊張。禇由賢卻不害怕,指著那幾間小石屋說道:「我能到那裡,那便沒有錯,我能活著回來,你便不能殺我。」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寧缺如果想和誰談談,當今裁決神座必然便是談話對象里的一位——掌教知道,趙南海知道,西陵神殿里的神官執事,哪怕掃地的那些僕役都知道。
那個理念便是道門從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數千名神官執事,沉默地站在神殿里,排著整齊的隊列,沒有人說話,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寧缺選擇觀主來做對話的對象,是因為他知道觀主能夠聽懂,他知道觀主擁有足夠的智慧,觀主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
禇由賢低著頭說著話,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隱約懂得這句話的意思,覺得寧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實在是太過無恥,作為複述者,他自然很難像先前那般理所當然,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為距離太近,沒能濺出花朵。
舊世界揮手告別,新世界閃亮登場,只要道門主動迎接這個趨勢,那麼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里擁有自己的位置。
「一個是您最成器的學生,一個是您親生兒子,道門……其實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談談?」
無論開創道門的那位賭徒,還是如今統治道門的觀主,在他們的心裏,昊天並沒有先天的神聖性。
昊天也會死的。
那麼書院和道門為什麼不能同道?
桃山峰頂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門在人間最頂峰的建築,也正是今日雙方談判的場所。
神殿里的儀式已經進入到禮讚的程序,留給禇由賢和陳七的時間已經不多,無論唐國和神殿的談判能否繼續進行下去,他們稍後都要離開桃山,而那句話還一直藏在他們的胸腹間。
「我們有話要說。」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門,道門想要守護這個世界,於是才有了昊天,那麼書院和道門本來就應該是同道中人。」
禇由賢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得卻是越來越順,近乎于嘮叨一般碎碎念著,最後竟下意識里加了一句自己的話。
禇由賢沉默了一段時間,終於鼓起勇氣,艱難地向前踏出兩步,吸引了殿內人海的目光,然後輕咳兩聲,打斷了某名紅衣神官的祝祭。
吱呀一聲,石屋的門再次開啟,一個式樣普通的輪椅從裏面緩緩駛出,椅上坐著位老人,老人身上覆著件灰色的毯子。
觀主看著崖外,沉默了很長時間。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見?千年以降,道門自然以觀主最強,然而昊天當死,道門總要選擇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非觀主這等大智慧之人無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為何不能再多看兩年?葉蘇是您的學生,他若成聖,您便是聖師,陳皮皮是您的兒子,他若成聖,您便是聖父,道門走上嶄新的道路,您便是聖師聖父聖主,三聖一體,有何不可?」
崖外有很多雲,白色的雲絮到處漂著,就像水上的浪花,來去看似隨心,其實都在被風塑形,被大地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