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章 天空與大地之間，是唐小棠
她的臉色很蒼白，明顯受了重傷。
廣場上的寒風，被她盡數吸入腹內。
那道鳴嘯是摩擦的聲音，是物事與空氣高速摩擦的聲音，那物事必然極為堅硬，不然在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見。
唐小棠臉色微白，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忽然間，一道明亮的劍光閃過。
鐵棍破風而起，擊中小漁手中的劍。
空氣在她的身軀里燃燒，化作無窮無盡的力量。
沒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從如此重的傷勢中複原。
唐小棠沒有閉眼，眨都未眨，盯著彷彿帶著咸濕海風味道而來的道劍，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海雨天風意味，沉默揮棍而出。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麗面容上，神情不變，鐵棍繼續前行。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強者在旁窺視，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誰。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那個人始終未曾出現，這讓她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她做出誓殺小漁的姿態，就是要逼出那人來。
當年在書院後山，她被余簾逼迫著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知命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門強者，還有宋國騎兵，陣勢看似強大，但哪裡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面對知命境的小漁，她沒有留手，嬌小的身軀變成灼熱的石頭，明宗功法榨取體內每一絲的力量，盡數投注到那根鐵棍上。
片刻后，天空里終於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對他來說，葉紅魚的死訊，也意味著很多東西，童年的記憶，觀里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沒有分享的同伴，同時這意味著，父子反目的悲劇。
那是一個人影。
她彷彿根本沒有受傷，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沒能給她留下任何傷害，似乎人間根本沒有誰能夠傷到她。
看著這幕畫面，很多神官執事驚得不行，面露恐懼之色，紛紛向小漁落地處涌去，一時間，廣場擁擠的人海里竟拱起了數道潮水。
便在此時，遠處響起數道凄厲的鳴嘯。
看著這名穿著單薄的棉衣、明明年紀不小卻依然像少女般梳著雙馬尾的魔宗女子，小漁的眼裡流露出強烈的敵意，更多的卻是震撼不解。
她投身書院，拜余簾為師，成為書院第三代的大師姐，其後這根鐵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著像鐵棍，本質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間，曾在後山絕壁挖天階，也曾把那張棋盤砸得轟天響，曾於光明祭時，在桃山上殺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終於走到那堵院牆之前。
黑點迅速擴大，那是一道身影。
那柄劍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劍，卻像是受了風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劍身上塗滿了銹跡，彷彿陳放了數千年。
「她不行了！」
陳皮皮跪坐在葉蘇身邊，看著那道白煙，神情微惘，有些痛。
下一刻，天空與大地相遇。
身為魔宗聖女，她的身體已被天地元氣焠煉得堅若鋼鐵。
離開臨康城后，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他們每次都能衝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會例外，哪怕那道白煙已經升起。
隆慶走出院牆缺口，看著唐小棠說道：「你比我想象的更強。」
從昨日到今晨，道門表現出的態度很決然，隨著那道白煙升起，戰爭正式開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間，道門志在必得。
「殺了她！」
清晨的廣場上，到處是神官執事還有宋國騎兵們的喊叫聲，人們彷彿瘋了一般。唐小棠卻是充耳不聞，握著鐵棍，繼續向那堵院牆走去。
離開臨康城后的這些天里，她帶著眾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線，她遇到了二十一場戰鬥，她殺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強者，受了十四次傷——無論戰局險或平淡，她都是主將，無論傷勢輕或重，她都在流血。
看著這幕畫面，道門強者和宋國騎兵們，震撼沉默。
小漁悶哼一聲，眼眸里閃過一絲悸意，急速后掠，手裡的道劍彎折變形，蒼白的臉上布滿了不正常的紅暈，鮮血在咽喉里蘊積。
很難想象，那是人的身體。
唐小棠看著他，說道：「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強。」
她的皮靴已經開始燃燒，帶著火星，在空中拖出十余道細細的火線。
嗤嗤嗤嗤，無數聲尖銳的利響，在空中響起，只是瞬間，便至少有七道飛劍，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廣場的空中盛放。
這一劍很決然，帶著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強大。
「她的魔功失效了！」
她想不明白，這名魔宗女子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為什麼受了如此重的傷，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回復如常！
她已疲憊至極，她搖搖欲墜，但她還是手持鐵棍將人打，站在台下，唱著這出漂亮的打戲，無論誰都無法
就像她兄長曾經做過的那樣。
她微微曲膝。
這是殺死唐小棠最好的機會。
無形無質的黑色桃花，應聲而散，瞬間化成無主的天地元氣，向著廣場四周流散而去，如雲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見。
知命巔峰還是什麼，對於現在的隆慶來說，沒有太多意義。
他看著天空，翹首，以待。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兩根黑色的馬尾辮，在身後微微擺盪。
本已絕望的神官執事們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沒有不會受傷的人，這個事實，讓他們醒過神來，變得極為興奮。
小漁悶哼退後，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她就像顆隕石一般，轟向院牆缺口前的隆慶。
遠處傳來凄厲的聲音，大地開始輕微地震動，所有的城門同時被打開，數千名隱藏在城郊山林里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縱馬而入。
※※※
轟的一聲，無數塊青磚破裂，最中間那幾塊已然碎成齏粉。
小漁挑眉，眼眸驟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里微飄，手裡的道劍，變成一道筆直的線條，刺破晨風與寒意，瞬間來到唐小棠的身前。
有些黯淡的眼神，驟然間回復明亮。
鮮血從天空灑落，滋潤大地。
黑色的桃花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時鐵棍再次全力揮出，縱然小漁的道劍攜來海雨天風，也驟然被破之，萬千雨點揮灑不見，柔韌天風被切成無數碎絮。
只是相遇瞬間，她便落敗，受傷。
說話間，來自西陵神殿的強者已經殺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誠，也不可能減慢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鮮血罷了。
唐小棠的身影。
她手裡這根鐵棍，原本是刀，是魔宗聖物——血色巨刀，在當年長安一戰里，余簾用這把刀割斷了觀主的彩虹，血刀被燒融成了鐵棍。
劍折而未斷，恐怖的劍意順劍身而上，落在小漁的身軀之上，頓時把她擊飛，掠過下方的洶湧人群，向著後方墜落。
唐小棠吸氣，胸膛高高聳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廣場上半數的寒風，此時便將剩下的寒風盡數吸進身軀里，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雲都吸下來。
當那道尖銳的鳴嘯聲到了最大時，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劍銹而折，那名劍閣弟子的氣息驟然衰敗，滿是憤怒的臉上，多出了很多斑點，彷彿老了很多歲，就此倒地而死。
唐小棠沒有收手，腳掌一踏地面，踩碎周遭十七塊青磚，身體驟然騰空，如飛石般追殺而去
她，從天空里跳了下來。
噗的一聲，一枝弩箭，射進了唐小棠的左胸。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葉蘇之前。
轟的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看著這邊，陳皮皮如此，便是葉蘇也看著這裏。
那些空氣，在她的肺里迅猛地燃燒。
地面扭曲變形，那些青磚像蛛網一般裂開，在隆慶的腳下變成無數細小卻威力十足的石礫，伴著凄厲的撕裂聲，四處激射。
晨光從東面的海上灑過來，雪雲是那樣的白，偶爾露出的天空是那樣的藍，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麼，沒有人影。
她清楚，只要殺死這個人，那麼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到來，都沒有意義，如果殺不死對方，那麼就輪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十余名神官執事，向著唐小棠攻了過去。
唐小棠神情凝重，卻依然不懼，因為恰好，她也是一個可以無視修行境界區隔的強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試著戰勝對方。
陳皮皮站在葉蘇身後，開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個雪山氣海皆廢的廢物，沒有辦法參与戰鬥，卻顯得很平靜，很有信心。
因為他相信她能保護師兄離開。
那個人不是隱藏起來，準備最後的一擊，那個人現在很強大，強大到不需要等待時機，他只是靜靜等著，然後出場戰勝所有人。
果然，有異變發生。
從軻浩然開始，再到柳白，劍道的歷史已然改變，真正的劍者，再不肯輕易地讓劍離開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對真正強敵的時候。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綻放的剎那。
他知道她不會逃走，那麼無論跳得再高，總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她不是大丈夫。
所有的專註，其實根本不在小漁身上。
小漁疾掠向前，彎折的道劍，驟然重新筆直，再次一劍刺向她的眼睛。
那些傷勢，似乎瞬間便被治好。
很多人聽到那道鳴嘯，痛苦地捂著耳朵蹲了下來。
黝黑的鐵棍，準確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注：這兩天努力的感覺真的很好，工作其實是一味良藥，我要早些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不過不遲。』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盡數落在它的上面，因為它正好盛開在她的眼前。
看著這幕畫面，唐小棠的眼睛眯了起來，如柳葉般寒。
安靜，廣場忽然變得很安靜。
院牆前一片塵土飛揚，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卻沒有血落下。
唐小棠神情不變，專註地看著前方飛掠
鐵棍落下，便要將小漁生生砸死。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隆慶神情不變，右手自胸前拂過，如長安城香坊里那些耍戲法的人一般，手裡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將將迎在那道劍光之前。
一路行來，鐵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劍鋒冰冷，映著廣場地面的殘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一名劍閣弟子認出隆慶，想著劍閣覆滅便是此人的手筆，想著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帶著道門強者逼死，熱血上涌，悄然便是一劍刺出。
場間所有人，都隨著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沒有人能夠無視這段距離，也應該沒有人能夠無視這道力量。
悄無聲息地，那堵院牆塌了，磚石悄然落地，如枯葉落在雪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寂得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她向著那堵院牆走了過去，遇者筋斷骨折，無人能擋。
就像她老師曾經做過的那樣。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磚，右臂微微顫抖，望向某片院牆。
隆慶沒有閉眼，待塵礫落地后，抬頭望天。
她只是站在葉蘇和陳皮皮身前，沒有去別的地方，手持鐵棍，遇著有人來，便是一棍砸將過去，伴著雷鳴般的撞擊聲，敵人噴血震飛。
她發現隆慶已非當年，邪惡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對視，也能奪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為，強大到了一種恐怖的境地。
唐小棠消失不見。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那為何要走？」
她舉起鐵棍，帶著一道難以想象的力量，砸向隆慶的頭頂。
鐵棍舉起，成燎天之勢。
當鐵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間，她便知道自己錯了，所以她敗了。
她對唐小棠的敵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顛沛流離，新教眾人在道門的追殺下艱難度日，真正倚仗的強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撐到現在的？她曾經受的那些傷去了何處？那具小小的身軀里究竟有多少力量？
那些道劍再如何鋒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膚，留下些極細而淡的傷口，劍意入體，讓她唇角滲血，卻無法阻止她的去勢。
一聲清脆的鳴響，那柄道劍終於碎了，鐵棍卻沉默堅實如前。
唐小棠確實很疲憊。
但這至少意味著什麼，或者是種安慰。
隆慶站在院牆缺口處，靜靜地看著她。
但她當關時，同樣無人能過。
她並不
小漁落在地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先前湧出的那些紅暈，早被當下的危險逼散，但她的眼睛里，卻沒有太多懼意。
小漁是趙南海的親女，是觀主最親信的下屬，身份地位特殊，人們哪裡敢讓她受到任何損傷，不知多少道劍凌空飛起，想要攔住唐小棠。
修行者的劍，都是飛劍，但她的劍沒有離手，腕與肘，也是那道線的一段。
弩箭未能入體，鋒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膚，不多的血滲出，染紅了衣裳。
她跳了起來。
道劍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後極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揮棍砸死了從側後方襲來的一名黑衣執事。
那道力量，來自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距離。
劍斷人飛馬蹄亂，幾名從斜側方趁亂突襲高台的宋國騎兵，被唐小棠掃倒在地，伴著沉重的撞擊聲，連人帶馬摔倒不起。
便在這最危險的時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陳皮皮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葉蘇只是沉默，彷彿看見命運。
唐小棠神情寧靜，似乎也猜到會有別的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向瀑布下跳去，而是向天空里跳去。
那朵黑桃並無實質，純由天地元氣凝結而成，美麗至極，卻不嬌媚，只是一味肅殺，黑色的花瓣里，散發著湮滅一切的味道，顯得極其強大。
她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一個人向前走著，身影很孤單，四周都是敵人，她沒有幫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夠了。
然後他看到了院牆後方那堆乾柴堆，那些乾柴已經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很是整齊，上面那個十字架似是熟練的木匠做的。
劍閣弟子正在與那些道門強者廝殺，劍光縱橫間，不時有鮮血揮灑。
她堅持了下來，沒有倒下，帶著葉蘇和陳皮皮這對雪山氣海皆廢的師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萬里路，來到了宋國都城。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請。」
她要去那裡，誰都攔不住她。
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氣所凝，有真實形質，似是廉價的絹做的。
「不是終結。」
天空里忽然有尖銳的鳴嘯聲響起，那聲音傳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國王宮裡的琉璃瓦，啞了道殿里的那口古鍾，驚了林里無數的眠鳥。
院牆旁一顆不知名的冬樹，瞬間被射成木屑，隨風飄舞。
唐小棠聽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著垮掉的院牆缺口，看著站在那裡的那個人，看著他臉上的那道疤，看得異常專註。
於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靜地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