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二十一章 困惑
文敏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可是我心裏總是有些不安。」
周一仙笑道：「錯了，錯了，你一生坎坷，便以為人人苦楚，其實不然。我且問你，你以為自己命苦么？」
周一仙淡淡道：「你為田不易夫婦過世傷悲，卻不知他們夫婦二人或許反是最明白、最無憾的人，以己度人，豈非可笑？」
他臉上神情變幻，天上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是燦爛，從天空灑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鬼厲沉思片刻，點頭道：「是，體悟自性，佛在心中而非身外，此乃《天書》中與佛門相近之處。」
周一仙笑道：「這便是了，你可以看破了生死，心中卻還有比生死更重之事，與其你百般問我心中困惑，不如好好想想這些更重要的事罷！」
鬼厲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事實上，周一仙也只是平平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己，彷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他默默凝望著那一片燈火，然後轉過了身子。並不高大也不堅固的城牆上，此刻空無一人，蕭瑟的晚風從河陽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吹了過來，掠過城頭那些在獸妖浩劫中傷痕纍纍的城牆，吹在他和周一仙的身上。
鬼厲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老人，許久之後，忽然微笑，退後了一步，端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無禮，過往怠慢了前輩，只是心中恰有不解之惑，望前輩為我解之？」
鬼厲心頭一震，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更加令他心神震動的話，卻從周一仙口中說了出來：「更何況，你乃是這世間里唯一修習了四卷《天書》的人，又怎麼能與其他人一樣呢？」
鬼厲默默搖頭，道：「我既然對長生無意，自也不在乎什麼死了，我怕的是我死之後，心愿難了。」
周一仙看著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哀傷之色，只是這種神情轉眼即過，隨後他輕輕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拍了拍鬼厲的肩膀。
一直一來，小竹峰上都是只有女弟子，所以這裏的氣氛不比青雲各脈，向來都安靜平和，即便是白日之中，也常常是一片寂靜，只有鳥語花香，回蕩在這座秀麗的山峰之上。
文敏嘆了口氣，道：「師父居然不在這裏，不知她老人家會到哪兒去了？」
「我
鬼厲愕然，道：「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道：「我看不穿的，是這個輪迴啊！」
不過自從昨日水月大師帶著一眾弟子從大竹峰奔喪回來之後，小竹峰上的氣氛在平靜之中，還帶著幾分肅穆與壓抑。許多年輕的小竹峰女弟子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水月大師掩飾不住的落寞與傷心之意，而以她如今的修行，本是早該喜怒不形於色了才對。
此言一出，鬼厲身子大震，修行《天書》四卷之事，向來是他秘而不宣之事，事實上，從天帝寶庫得來的《天書》第三卷與天音寺無字玉壁得來的《天書》第四卷，便是陸雪琪和那些天音寺的和尚們，也並不知曉那些神奇妙文乃是《天書》一脈相承，只有他從頭到尾修習，才明白這些乃是《天書》四卷。
周一仙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看。」
而從大竹峰歸來之後，水月大師便將自己關在了那間竹林精舍之中，不再露面。文敏等弟子大著膽子前去問安，卻也沒讓進去見面，直把文敏等人搞的有些擔憂起來。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所在的城牆之上，這個遊戲人間的老者似乎少了幾分平日里的戲謔，反是看著鬼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的悲天憫人。
說到這裏，周一仙忽然微笑了一下，看著鬼厲道：「你怕死么？」
二人走到屋內，目光掃了一眼，兩道秀眉全都皺了起來。精舍本就沒有多大，屋內擺設又簡單，一眼見底，二人卻是沒有看見水月大師的身影。
觸目驚心！
文敏咳嗽了一聲，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師父，今日早間，長門蕭逸才蕭師兄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在此，弟子就呈進去了。」
周一仙點頭道：「便是如此，你看這人人皆同，乃是從大眼光、大境界著眼，就如天音寺佛門所言：眾生平等，便是這個意思。其實按佛門所言，何止是你我人類，即便是螻蟻猛獸，也與我等不分彼此的。」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又道：「只是，這境界處、人世間，卻豈能是區區一種可以看清的？你身具大神通，有大法力，便可以絕境逢生，便可以施施然超脫于凡俗眾生之上，是以說眾生原是平等，但細微之處，卻從未平等過
鬼厲一怔，張口欲言又止，周一仙已然笑道：「怎樣，不好說了罷？便拿你近日過世之師父師娘來說，你以為他們是苦么？」
曠野之上，晚風蕭蕭，星移斗轉，蒼穹無限。
周一仙淡淡笑了一下，道：「你雖然吃驚，也不必如此。」
文敏向來是最懂水月大師心思的人，她也早早傳話給姐妹們，讓她們都注意分寸，尤其不可高聲談笑，以免意外的觸怒師父，在這樣的勸喻之下，小竹峰上自然是一片肅然。
鬼厲伸出手，在這些深深的抓痕中輕輕撫摸過去，觸手從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磚牆硬澀的感覺，卻不知有多少冤魂，曾在這些爪痕中呼號。
周一仙肅容道：「田不易死得其所，是以他死而無憾，含笑而去；你師娘蘇茹，與你恩師伉儷情深，不願獨活，你以為她傷心自盡，卻不知她魂魄歸處，能與丈夫相聚，卻反是她最歡喜之事？」
「那些都是浩劫之中，無數獸妖留下的。」周一仙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淡淡地道。
然而此刻，周一仙卻當著他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破了這個秘密，如何不令他震駭，一時間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盯著周一仙。
※※※
這一日，文敏已經一日一夜不見水月大師從那間竹林精捨出來了，心中焦慮，便找了陸雪琪同來。陸雪琪看去心情也是不佳，本是不願來的，但禁不住文敏幾番勸說，她倒也有幾分擔心起水月大師了，便隨了文敏過來。
周一仙沒有回頭，仍然凝望著遠方天際的那輪明月，半晌之後，只聽他淡淡地道：「我既然仍在這世間流浪，便也有看不穿的心思了。」
背後忽然傳來鬼厲的聲音：「前輩，你心中莫非也有什麼看不穿的事么？」
周一仙嘆了口氣，走到城牆邊上，向下望去，在他眼眸之中，倒映著城中的燈火：「很多，雖然有許多百姓已經提早向北逃亡，但至少也有五成的河陽城百姓，無辜喪生，死在那些獸妖的手裡。」
他沉默了許久，道：「當初河陽城裡無辜的百姓死了很多嗎？」
周一仙淡淡道：「你以為自己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便是不成器么，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去想這個問題，便是你遠勝這世間他人之處了。」
鬼厲此刻
他的儒雅，他的從容，夜風從他鬢邊白髮間穿過，甚至似乎連明月的光華，也悄悄聚斂在他這一邊。
周一仙望著那片燈火，眼神之中似也有種複雜的情緒，片刻之後，他靜靜地道：「你看見的是什麼？」
「哦，是什麼？」
他凝望良久，忽地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鬼厲道：「這是無數百姓家裡的燈火。」
鬼厲看向周一仙，忽然道：「前輩，你說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他們哪一個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哪一個不是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不說全部，但至少九成九的百姓，他們都是人畜無害的吧，可是為什麼卻有這飛來橫禍？而如他們這一般的人生，卻又所為何來？」
鬼厲緩步走到城牆邊上，目光隨即落在了城磚上的某處，那裡有數道深深的抓痕，而就在這些抓痕的附近，更多同樣的痕迹正深深鏤刻在了所有的磚牆上。
周一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鬼厲，然而他目光神情之中，已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樣，縱然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世間唯一修習過《天書》四卷的鬼厲，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但周一仙此刻看去的身影，卻彷彿遠遠比他更加的高大。
周一仙看著鬼厲，手扶著城牆，道：「你今日能站在這裏，而那些百姓無辜喪命，我來問你，你以為是何緣故？」
周一仙嘿嘿笑了一聲，又自顧自仰頭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下去之後，他搖了搖酒壺，聳聳肩，順手就將這酒壺丟下了城牆，看來這酒壺之中本也被他喝的只剩下了最後一口美酒，也不知是否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問了問鬼厲的。
這一晚，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僻靜的城牆之上被月光照的頗為光亮，周一仙喝了酒之後，便仰首望天，怔怔出神，一時沒有說話。
周一仙道：「哦，我倒要問你，你怕的是什麼，是這死字本身么？」
周一仙神色從容，面前這位名動天下的人物對他如
鬼厲默然，徐徐道：「莫非前輩以為，在下心中所惑，其實無解么？」
精舍之內，還是一片沉默，文敏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前一步，推開了精舍的房門。陸雪琪緊緊跟在她的身後，也走了進去。
文敏與陸雪琪來到竹林，站在精舍外，文敏向陸雪琪使了個眼色，陸雪琪遲疑一下，走了上去，輕輕敲門，道：「師父，弟子陸雪琪和文師姐有事拜見。」
鬼厲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他面上迷惘之色並未稍退，道：「生、死、別、離，我只見這四字始終人生，請教前輩，人性本苦么？」
陸雪琪與文敏對望一眼，文敏皺起了眉頭，面上擔憂之色更重。其實以水月大師的性子來說，本也有幾分與常人不同，放在往日里莫說是這般不搭理弟子，就算是突然不見蹤影數日，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何，文敏等剛剛參加了大竹峰的喪禮回來，多少了解了幾分內幕緣由，便對這些行徑似乎有些敏感起來。
鬼厲面露迷惘之色，緩緩搖首道：「我不想超脫眾生之上，亦沒有普渡眾生的慈悲心懷，便如我雖然修道，卻對那長生沒有分毫興趣。」
周一仙點頭道：「不錯，便是燈火了。那一點點燈火，便如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在這世間活著，或得意，或不如意，但他們總歸是要活下去的，只是我告訴你，這芸芸眾生中，不知有多少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如你這般去苦惱、去反思自己為何活著的人，萬中也無一。」
不知為何，小環和野狗道人沒有在這裏，只有周一仙和鬼厲在這個夜晚時分，站在了河陽城頭。不過周一仙看來泰然自若，手中除了兀自還拿著那一根「仙人指路」的竹竿布幔，另一隻手上則多了一隻酒壺，此刻正飲下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鬼厲默然許久，道：「我與他們不同，我修習道法，即便是獸妖來了，亦可躲過。」
陸雪琪默然搖頭，沉吟片刻，道：「師姐，還是先回去吧，或許是我們多慮了，師父與蘇茹師叔雖然感情深厚，但最多也是傷心一場，我想不會出事的。」
周一仙道：「便是如此了，人活一世所為何來，正是該當你自己體悟才是，老夫或可為你點撥，卻不可說與你聽的。」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了一邊。
周一仙微笑搖頭，道：「錯了，你心中所惑，正要由你自己來解，你所修行之《天書》妙法，其中當有接近體悟自性之說吧！」
鬼厲默默搖了搖頭，道：「前輩你自己喝吧！」
鬼厲吶吶道：「師父和師娘他們……」
鬼厲走到周一仙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去，河陽城中，月光之下，靜謐里的那點點燈火，閃爍不停。
鬼厲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精舍之中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
鬼厲眉頭一皺，眼光一亮，似有所悟，但卻並未展顏，反是又陷入更深的思慮之中。周一仙也不去打擾他，悄悄走開到一旁，抬頭看去，只見明月當空，月光如水，盡數都灑了下來。
鬼厲啞然，這種說法他從未曾想過，但從這周一仙口中聽到時，卻似乎大有道理，自己竟不能反駁。
對於鬼厲來說，那或者正是他最為陌生的所在了吧？
鬼厲猶豫了一下，低低嘆了口氣，道：「我怕！」
屋子之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鬼厲苦笑一聲，笑容中滿是苦澀，低聲道：「便是這裏了，我要的是什麼，卻連我自己也不知！」
陸雪琪輕嘆一聲，微微搖頭，轉身走了出去。文敏又向屋內看了一眼，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封封口的書信輕輕放在桌子上，隨後也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房門被她從身後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好酒啊！」他略帶著幾分笑意，然後對鬼厲道：「這酒還有些溫熱，你要不要來一口？」
半晌，鬼厲微微苦笑，道：「看來我果然是不成器的，連自己為什麼活著，想要什麼都想不清楚！」
周一仙淡淡道：「那你要的是什麼？」
鬼厲怔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他稱呼自己年輕人，不過這顯然並非要點，他錯愕了一下之後，道：「請教前輩，你說我錯了，錯在哪裡？」
周一仙平靜地望著鬼厲，嘴角有淡淡的笑容，道：「你錯了，年輕人。」
入夜，從河陽城頭上向城內望去，萬家燈火雖然是說不上，但星星點點無所不在的光亮，卻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青雲山，小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