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四章 壯闊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四章 壯闊

只有君陌自己知道原因,甚至他也無法確認,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確的,能不能與萬里之外遙相呼應。
佛,自然不會有事。
如果有人仔細去看,甚至能看到箭簇最前端,有很多鐵屑般的事物,正在不停灑落!
是的,寧缺這時候正瞄準著懸空寺。
君陌眼裡有碧海藍天,懷裡有壯闊胸膛,不屑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所以他進一步依然海闊天空。
當年桑桑和寧缺被困佛祖棋盤,為救小師弟脫困,君陌單劍闖山,生生殺破數道防線,最終殺到那片山崖間,與懸空寺講經首座相見,然後才有棋盤開啟的故事。
他左手倒提著鐵劍,看著七念臉上那道傷疤,這句話便是在揭對方的傷疤,說對方的傷心事。
「你們不可能上山,強行進攻,徒增死傷又有什麼意義?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退去吧。」
鐵箭未能射入他的血肉,鋒利的箭簇彷彿靜止,但他知道下一剎那開始,鐵箭便會動起來。
首座與大地斷開聯繫,再如何金剛不壞,我用兩座長安城轟你,你又如何承受得住!
在寒冬的這場戰役里,君陌率領的數萬起義者,成功地突破了貴族武裝的防線,來到般若峰腳下,就像過去那些年他們經常做到的那樣——沒有一名義軍因此而歡欣鼓舞,因為過往的歷史早已證明,他們很難在這裏堅持太長時間。這裏距離般若峰里數千座寺廟太近,懸空寺里的僧侶們可以做出及時的支援,面對佛宗強者們的突襲,起義者們直到現在也沒有更好的應對方法,君陌畢竟只有一個人。
大師兄曾經說過,講經首座和屠夫,是世界上走得最慢的數人,其中的道理,便是因為那兩個人都很重。
君陌看著崖畔那個缺口,沉默片刻后說道:「一日不能將這萬惡的佛國燒毀,一日便不能安眠,風塵憔悴自然事。」
書院現在最強大的手段,或者說最有效的殺傷方法,對於修行界頂尖的大人物來說,不是秘密。
君陌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這山我上過。」
君陌的眉頭皺了起來,無論觀主是領奉神國之她想要殺死桑桑,還是自行想要殺死桑桑,他都不能接受。
君陌沒有說話,調集全身境界修為,揮動鐵劍,面無表情向著那兩根鐵箭砸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對手最想做到的事情,便一定不能讓他做到,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在人間的她……是桑桑?
君陌從來沒有宣稱過自己是解放者,是領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間的佛,但在這些奴隸們的心裏,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帶引自己進入極樂世界的真正的佛。
空蕩蕩的袖管被風吹得到處亂飄,偶爾掀起然後又擰在了一處,君陌側目望去,準備解開,前方霧裡卻有一支箭射了過來,他反手用鐵劍格開,微微皺眉,一名曾經的女奴上前替他解開。
講經首座乃是佛宗最強者,行走在人間的佛,他的境界修為高深程度可想而知,既然與大地的聯繫,是他的憑恃,那麼自然不會輕易地讓人切斷這種聯繫。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聲音終於停了。
般若峰極其巨大,乃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遺蛻所化,講經首座靜修的那道崖坪,便是佛祖的左手,過往無數年間,佛祖始終攤著手,指間拈著一朵花,便是那棵梨樹。數年前,那棵梨樹被書院挖走,佛祖的指間便不再有花,自然也沒有了拈花的意味,向著天穹攤開的手掌,隱隱對著胸口處,就是那片長滿蔓藤和菩提樹的山崖。
首座低頭望向胸口那道鐵箭。
七念和懸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強者,聯手或許能勝過他的鐵劍,但般若峰如此大,怎麼能守?
如今那株梨樹,青葉不知多大了。
君陌要闖山,再次闖山。
兩道鐵箭貫穿了首座的左右胸口,鋒利的箭簇應該刺進了首座身後的崖壁,留了一半箭桿在外,還有箭尾輕擺。
君陌的鐵劍不再繼續彎曲,猛然掙直,就像是被巨石壓了無數萬年的石猴,終於掙破了天地的束縛。
君陌不是在占卜。
數年前,講經首座被大師兄和他輪番狂砸,后又被桑桑所震,受了些傷,一直在清修。
他們都很像君陌,或者說精神氣質和君陌很相像,他們都有壯闊的胸膛,都有高貴的情懷。
首座身軀金剛不壞,果然強大得難以想象,居然連書院用秘種合金集體打制的元十三箭,也都磨損成這副模樣!
講經首座與大地之間的聯繫舉世無雙,那麼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他便是這個世界上最重的人。
崖坪上的那棵梨樹如今種在書院里,靠著山崖那面還有很多青藤和菩提樹之類的植株,此時無論是細葉還是闊葉,在聽著那道凄厲鳴嘯之後,都開始脫離枝莖,落向地面——無邊落木蕭蕭下。
君陌沒有回話,握著鐵劍向前走去,向數萬敵人走去,雖孤身一人,畫面卻更加壯闊。
再如何困惑不安,也不能違背軍令,峰前原野上的義軍們緩緩向後退去,如潮水一般。
「你問我們為什麼要打你……道理很簡單,因為你太慢,就這麼天天杵在崖坪上,不射有些可惜。」
今日李慢慢不在,但鐵劍在。
有道理,有理由,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當然地去做。
兩座長安城附在兩道鐵箭上,狂肆地壓碎任何抵抗,沒有一點偏離地落在首座瘦弱的身軀上。
此時是寒冬,蕭瑟的不是秋風,是箭意。
一闖便是三天三夜。
堅硬的鐵箭,竟是被他用鐵劍生生打彎,鐵箭變成鐵鐐,從首座瘦弱的身軀上穿過去,讓他再難脫離。
事不過三。
或許真的沒有意義吧?
他有部屬,有追隨者,從數十人到數百人數千人,再到如今漫山遍野,他堅持認為那些人都是同伴,都是同路者。
轟的一聲,首座的身體楔入白塔,本就破舊的白塔,頓時解體碎裂,從中間斷成兩截!
……
是的,首座的身軀與大地連為一體,彷彿不能切開,但事實上數年前曾經有人讓他離開過地面。
君陌忽然有些懷念。
君陌的鐵劍,何時曾對青山低首過?
般若峰底,數萬滿身盔甲的貴族武裝之後,是數千名袈裟飄飄的懸空寺僧兵,有戒律院的羅漢強者,而在山道石階上方,有位神情堅毅的真正強者:佛宗行走七念。
蔓藤那邊的山道上到處都是僧侶的屍體,鮮血像溪流般不停淌著,他的身體也已經完全被血水染紅。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再次強行闖山,只是為了刺我一劍,好讓寧缺射箭,如今知曉,那些鐵箭對我並無意義,你會不會覺得你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血戰……以至於這些年你不眠不休血戰,根本沒有意義?」
從把石頭扔到草里,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論是對面的敵人還是義軍,都漸漸變得詫異起來。
在前方領路的僧兵神情卻極為嚴峻,和王庭那些歡欣鼓舞而去的貴人們不同,他們更清醒,向來高高在上的懸空寺居然向世俗求援,這隻能說明,現在佛國的局勢已經變得非常困難,已經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
鐵箭挾著萬里之外的力量,轟然而至!
……
般若峰間,有無數懸空寺僧人正在向崖坪方向趕來,他們在山道上聽著凄厲嘯鳴,看著崖坪處升騰的煙塵,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卻覺得極度不安,很是慌張。緊接著,他們便聽到了第二道嘯鳴,此時依然不知道那是來自萬里之外長安城的鐵箭,因為看不到箭……僧眾們只能看到漫天煙塵里隱隱可見的一條虛無的空道。
看著渾身是血,臉色蒼白的君陌,首座的眉在風中輕舞,不是得意,而是不世強者的淡然。
思至此時,君陌抬頭望向峰間極高的一處崖坪。
「射不死你,但可以釘死你。」
同樣是面對元十三箭,首座的神情要比屠夫平靜很多,一是因為生死觀不同,二是因為他曾經經歷過。
君陌拔劍,所謂拔其實只是把鐵劍舉起來,那道方正寬直的鐵劍,指著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鐵劍割破寒風,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講經首座睜開眼睛,看著他說道:「數年時間不見,二先生一如昨日,風塵僕僕,只是憔悴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鐵劍斬碎了崖坪上的一切,也斬碎了那道水窪以及躍起的水珠,便似連光線也斬碎了。
但真的很有意思。
然後他欲道佛言,箭風狂嘯灌入,亦是無法出聲,即便有偈道出,被吹成含混字眼,又有什麼用處?
但,那又如何?他做過了,還在繼續做。
在他身後,最忠誠、也是最勇敢的數千名奴隸一陣騷動,因為這並不是進攻的信號,這讓他們很困惑,很不安。
「你要做什麼?」
要切斷首座與大地之間的聯繫,就等於要承荷如此重的重量,甚至等於要挑起地面,誰能做到?
君陌不討人喜歡,他不苟言笑、神情嚴肅,喜歡用棍棒教育書院同門,就連喜歡都不知道怎麼表現,所以他不像大師兄,也不像陳皮皮那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事物與地面之間的聯繫,就是引力,引力就是重量,聯繫得越緊密,引力便越強,事物也就越重。
但君陌很壯闊。
崖洞最深處,除了洞壁上隱隱的紅光,沒有任何光線,但這裏的兩個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能夠看得很清楚。
右帳王庭接到佛宗諭旨,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了援兵——能夠去往傳說中的佛國,對於虔誠信仰佛宗的草原蠻人們來說,是極大的榮耀與不可錯失的機緣,風雪和漫漫征程又算得了什麼?就當成是佛祖的考驗罷了。
佛經頌唱之聲不絕,高寺遠鍾悠揚,佛宗氣息大盛,無數強者圍攻而至,卻始終無法吞噬那道劍光。
那處曾經有株梨樹,後來被他用鐵劍把山崖切開,那株梨樹被帶到萬里之外,應該植在書院後山里。
就在此時,凄厲的鳴嘯再次響起!
君陌說道:「所以待我上山後,我會朝你師傅臉上吐口唾沫,看看他會如何反應,是待山風自干,還是拿起錫杖與我戰,只是他走得太慢,想要殺我真的很難,所以你們只有看著。」
如果是寧缺在場,肯定會淡淡嘲諷笑著,然後對七念豎起中指,但君陌沒有笑,也沒有豎中指,因為他是一個很講究禮儀的人,也因為他不知道豎中指是什麼意思,他只是靜靜看著七念,就像看著一個白痴。
君陌這樣認為——寧缺離開長安,很想他能早些回去,他雖然不自戀,卻很平靜地知道自己的強大。
鐵劍在寒風裡發著令人牙酸的聲音,微微彎曲的劍身,不停地顫抖,似乎下一刻便會斷開。
當年首座的手放在佛祖棋盤上,正是君陌的鐵劍,將棋盤挑起一瞬,從而也將首座的身體挑離崖面一瞬。
鐵箭就這樣出現了,出現得毫無道理,莫名其妙,沒有人能說明白其中的道理,沒有人能形容其神妙。前一刻,它還在萬里之外,下一刻,它便出現在般若峰間,彷彿與那道凄厲的鳴嘯沒有任何關係。
首座依然被他用鐵劍挑在半空里,袈裟早已被摩擦得變成了碎縷,錫杖也不知去了何處,枯瘦蒼老的身軀上滿是塵土,看上去格外可憐。
至此刻,首座終於不能再安坐如大地。
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疲憊,因為從來沒有人在他平靜的面容里看到任何疲憊或者挫敗之類的負面情緒。
人們看著這畫面,心想這是占卜?那些小石頭真的像龜甲牛骨一樣有用?那麼現在兆示了些什麼?
總之,這絕對不是鐵器擊中人體的聲音,因為講經首座早已修成佛身,金剛不壞,超凡脫俗!
但他們還是不惜犧牲很多人,強勢地突破到了這裏,哪怕明天可能便要主動撤回,因為這是君陌的要求,他是想向懸空寺不停證明義軍的堅韌,還是想通過勝利,讓士氣有些低落的義軍們重新振奮起來?
鐵劍獲得了自由。
——懸空寺如今被起義軍的野火焚燒著,哪裡還能參与到人間的戰爭里?月輪國和右帳王庭,哪裡還能對唐國造成威脅?道門和佛宗再無法像當年那般聯手對付書院——人間的局勢早在悄無聲息之間,便發生了很多變化,造成這些變化的只是君陌一個人。
正因為壯闊,君陌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人在戰鬥,這大概便是隆慶這種人永遠及不上他的地方。
當年他手執鐵劍,站在青峽之前,數萬鐵騎便不能再向前踏進一步,今日他要闖山,這數萬人可否能攔得住?
崖坪後方那座半成廢墟的舊廟,轟然倒塌,變成滿地碎石和無數根梁木的胡亂搭砌,露出後方山崖間的洞口。
是的,即便闖進般若峰,又能如何?君陌曾經進過山,但卻不能留,那便不是勝,沒有意義。
說話時,他神情平靜卻豪情叢生,師兄弟攜手擊敗人間佛,並且將其困死在山峰里,如何能不心生壯闊之意。
七念看著他身後那些穿著破爛獸皮衣裳的農奴起義者,臉上流露出憐憫的情緒,說道:「為什麼不能議和?」
晦暗的世界里,鐵劍破風而起,廝殺之聲震天而響,無數殘肢斷臂開始飛舞,無數鮮血開始潑灑。
就是那一瞬間,李慢慢飄然而至,帶著首座離開了崖坪,開始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穿越,然後撞擊。
自修成金剛不壞以來,這大概是講經首座第一次被人間的武器傷到,如果讓懸空寺諸僧看到這個畫面,定是駭然無語。
君陌看著般若峰,看著峰間那些高險的山崖,看著佛祖留下的身軀,沉默不語,神情堅毅。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帶領人們殺到般若峰頂,將那些黃色的寺廟燒成灰燼,但他想,繼續堅持下去,或許會有那天。
般若巨峰還是那般雄奇高險,茂密的樹林間,那些黃色廟宇依然如過去那些年般肅穆莊嚴,每天清晨黃昏時的鐘聲還是那般悠遠,懸空寺依然高高在上,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
忽然間,那滴水裡的無數絲光線驟然散開,無論是曲折的還是柔軟如綿的,都碎成最細的粉末,於是水珠光明一片。
斷臂之後,他數夜之間,黑髮變灰,然後被他一剪而盡,他開始研讀佛經,境界漸深,在這片原野上被稱為上師,但這並不代表他真的信佛,變成了一名僧侶——他依然秉持著書院的理念,不語怪力亂神,不看六合之外,不思生死那頭,不寄命運于卦象。
那道鐵箭渾體黝黑,筆直得彷彿完美的直線,沒有一絲偏差,不知是用什麼材質製成,給人一種噬魂的感覺,而上面用無限繁複的筆觸刻成的符紋,更是讓這種感覺被放大了無數倍。
鐵劍再起,首座離地已有一尺。
他與大地的聯繫,被完全切斷。
剎那后,數萬次顫抖,降臨在講經首座瘦弱的身軀上,鋒利的箭簇,不停地向里陷落。
講經首座的笑容很溫和,眼神很寧靜。
誰都不知道,首座被那兩道鐵箭射進般若峰里何處,煙塵瀰漫間,崖壁不停震動,彷彿便要垮塌。
首座看著他,面露憐憫之意。
這道崖坪上沒有梨樹,只有很多蔓藤,破舊的廟宇早已變成了廢墟,只有一座矇著灰的白塔。
地底佛國燃遍原野的怒火,看似滔天而起,終有一日能將整座懸空寺燒成灰燼,但只有他知道,如果沒有辦法戰勝峰間的那位老僧,那麼這場征戰還將永無止期地繼續下去。
嗤的一聲厲響,鐵劍挾風而起,破風而出,便在眼睛都不及眨動的瞬間內,來到講經首座的身前。
君陌喜歡與敵人講道理,實際上那些道理沒有任何道理,所以那些敵人每每想起他,都會覺得頭痛。
看著講經首座神情肅穆平靜的模樣,君陌神情漠然,並不震駭,只是如劍般的雙眉挑了起來。
數萬奴隸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壓壓席捲天地間,湮沒石與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畫面很是壯闊。
血水從他的身上淌落,落在那片水窪里,濺起水滴,迎著天坑外的晨光,能夠看清楚,絲絲縷縷的血絲在水滴里流轉,把光線繞成無數種模樣,糾纏在一處。
砰砰響聲在幽寂的崖洞深處不停響起。
他面臨的局面會變得非常困難,甚至有可能永遠無法帶領那些奴隸們走出地底,尋找到真正的家園。
數十年來,鐵劍就像君陌一樣,寧折不彎,然而此時卻發生了微小的彎曲,因為承受了極大重量。
君陌身後數千名正在沉默駐營的戰士,最早跟隨他,是現在起義者最核心的力量,在這些年的戰鬥里,曾經只知道種青稞、放羊的奴隸們,漸漸強大起來,只握過農具的手,現在握著武器也是那樣的穩定。
他挑眉,然後挑劍!
鐵劍刺中首座的胸腹,發出一聲悶響,如重物擊中石鼓,又如石塊擊中銅鐘,嗡鳴回蕩。
在鐵箭的威力下,首座的身軀繼續向後倒掠,越過已成廢墟的破廟,直接進入幽深的崖洞,君陌依然不離,鐵劍繼續上挑。
換句話來說,這樣的選擇最划算。
君陌握著鐵劍的手緊了緊。
鐵劍在首座胸間微陷,然後向上挑起!
簌簌聲起,講經首座看似瘦弱的身軀,觸到了那座殘破的白塔,塔上頓時出現了一個人形的痕迹。
首座依然坐在地面上,與大地之間的聯繫沒有被切割開,但他被鐵劍推動了,這足以說明某種可能!
「我不如何,我只是不喜歡聽你們這些禿驢說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種話,那很可惡,會讓我憤怒。」
君陌清嘯,修為盡數灌於鐵劍之中……挑!
前次闖山,因為他要救小師弟,此番闖山,亦是如此,他要讓小師弟放心地離開長安,去做他的事。
他是在計算,以感知到的很多信息碎片為數字,不停進行著計算,這個過程很複雜,需要很強大的算術能力,不過就像我們都知道的那樣,他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一道鐵箭出現在講經首座的左胸上。
君陌自然很滿意,然後才回答首座先前那句話。
他是書院了不起的二師兄,但面對著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剛不壞真身的講經首座,難道還想奢望勝利?
已經有很多人死去,而且不斷有人死去,無論是懸空寺的僧侶大德、部落里的貴人和忠於他們的武裝,還是那些拿著木棍骨棒憤怒的農奴起義者,都在死去——那些鐘聲都是喪鐘,哪裡悠遠?
首座腳不能沾地,後背不能觸著崖壁,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就是那兩根已經彎曲的鐵箭。
這場起義已經持續了很多年,野火早已燃遍整片原野,君陌清楚,懸空寺到最後必然不會再在意佛國的神秘和信仰的高遠,會向世俗里的力量求援,或者是月輪或者是右帳王庭。
「世間從來沒有能夠鎮壓一切的法器,佛祖留下的棋盤不能,那鈴鐺不能,書院凡人打造的鐵箭如何能?」
風是崖坪上的寒風,也是萬裡外長安來的箭風,首座的手指正在回彎,拇指尚未觸到,便被箭風吹散,拈花之意頓時不復存在。
三天三夜之後的三更半夜,君陌終於來到般若峰那道極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終於來到曾經的梨樹下。
但青山哪怕再雄壯,又如何能與大地相提並論?
一聲清嘯,從崖坪間向著般若峰四周傳播,震得林間驚鳥亂飛,瀑布迎風而亂,落葉簌簌而舞。
那些小石頭骨碌碌滾著,最後靜止。
君陌用鐵劍撐著自己疲憊的身體,調息片刻后,重新挺直身軀,望向崖壁上,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要不惜代價,他總可以闖進山峰,只是七念非常不解,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君陌為什麼要這樣做?
荒原天坑底,如過去無數年那般陰森晦暗,只是如今的原野間多了很多篝火,火堆散播著黃色、溫暖的光芒,將冥界般的世界照亮了很多,也為失散在黑夜裡的可憐人們指明了方向,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同伴。
寧缺是個錙銖必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數道鐵箭,那麼便一定要收穫最大的利益。
他靜靜看著君陌,忽然閉上了雙眼,開始念頌佛經——他感覺到了危險,因為胸前這柄鐵劍,也因為遠處那道鐵箭。
君陌決定了自己要做些什麼。
白塔表面被震得不停碎裂,石礫四處迸射,他的兩道白眉在寒風裡飄舞不停,偶有枯葉落下,觸著白眉便碎成齏粉。
當僧眾們終於趕到崖坪上,看到的是一片慘不忍睹的畫面,曾經鬱鬱蔥蔥的蔓藤,很凄涼地到處斷著,在白塔與舊廟的廢墟里,像死蛇般毫無生氣,而那些菩提樹更是連痕迹都找不到絲毫,大概是混進了石礫中,變成了粉末。
君陌認為寧缺也應該算到、或者知道了這種可能,那麼他一定會離開長安城,去尋找她的蹤跡。
被鐵箭破開的身軀上,傷口很明顯,但從傷口處看不到血肉與骨頭,感覺如金似玉,彷彿不是凡人。
是該抓緊了些。
寧缺離開長安城前會做些什麼?元十三箭離開長安城,便會失去千里殺人的神威,他一定會想著要試試。鐵箭會射向何方?不會是西陵神殿,有桃山清光大陣的庇護,大師兄都無法進入,鐵箭也不能。不會是金帳王庭,更不會是燕國或東荒,只能是這裏。
首座微笑著問道:「我真的很不理解,那些鐵箭可以射死很多人,為何你們一定要選擇射我?」
在那個過程里,他與七念真正地硬撼過一次,他很理所當然地勝了,七念付出了數顆牙與重傷的代價。
君陌要做的事情,便是要讓他離開地面,即便不能破其金剛不壞法身,也要最大限度地弱化對方的佛法神通。
君陌于清嘯聲中,向前再踏一步,鐵劍抵著首座的胸口,硬生生地將他向後推了一尺距離!
他們的意志極為堅毅,在戰場上無論遇著什麼樣的突髮狀況也能保持冷靜,更不會因為一時的失敗便絕望甚至生出投降的念頭。
但有資格知道他在做什麼的人,哪裡敢對他有半分輕視,哪怕他被柳白斬了一臂,再無突破五境的可能,哪怕他遠離中原,他的每個舉動依然能影響整個人間,一直影響到大陸邊緣。
多年前在月輪國白塔寺,講經首座便接過寧缺的鐵箭,更準確地說,他連接都沒接,因為他避都沒避。
這道鐵箭彷彿根本沒有飛過萬里江山,也不像無距那樣穿越天地元氣的夾層,而更像是本來就在講經首座的左胸間停留了很多年時間,只是有人想了想,於是它就顯現出了恐怖的身影。
安忍不動如大地——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恐怖的境界形容,也是對他力量來源的說明。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那箭,射不死我。」
君陌握著鐵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無數鮮血,正從他的傷口裡流出,落在滾燙的地面上,發出嗤嗤的聲音。
崖坪上的裂縫極深,彷彿要透出山體,直至山澗,山壁上那條幽深的洞,更是讓人產生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沒有人知道那洞究竟有多深,有沒有深到佛祖身軀的心臟處,還是已經過去了,首座在裏面?
但他坐在崖坪間,這座巨峰便彷彿永世不會倒,那些黃廟裡的僧人和部落貴族的武裝,便永遠不會失去信心。
憤怒的火焰從地底原野的邊緣燒到峰下,憤怒的起義者們無數次殺到這裏,然後被打回,彷彿永遠無法成功。但事實上已經有很多事情改變了,而且再也無法回到當年,比如被桑桑毀掉的大雄寶殿再沒有重修,被她擲進地底岩漿熱河裡的佛祖棋盤,註定無法重見天日。
君陌開始闖山。
小石頭散落在枯黃的野草間,君陌沉默看著這些草與石,想了很多事情,葉蘇死了,證明觀主不在意道門的前景,證明他不在意昊天信仰的根基,證明他不在意昊天變弱,這是為什麼呢?
般若峰前的天穹里,忽然響起一道極凄厲的鳴嘯,和先前君陌三聲清嘯相比,這道鳴嘯的聲音要大上無數倍,也恐怖無數倍,沒有任何情緒,漠然冷酷之極。或許是因為,發出這道鳴嘯的事物,本身就是冰冷的鋼鐵,不像人類一般擁有情緒,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殺人。
桑桑沒有回到神國嗎?還在人間?
君陌無法證明,只能通過觀主的行事進行大致的模擬,因為那樣能夠最好地解釋觀主為什麼這樣做。
對於這一點他沒有任何懷疑,因為他很了解寧缺和桑桑,他知道對寧缺來說,桑桑比什麼都重要,哪怕是整個人間。
他的視線離開草與石,落在灰暗的天穹上,然後想到了一種可能,彼處有她,此處有她,此處就在人間,離人間最近,若信仰削弱,自然是此處的她首先變弱。當然,首先這要證明確實有兩個她。
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被君陌鐵劍挑至半空中的身軀不停顫抖,枯瘦的雙手在風中拈花。
一道鐵箭便是一座長安城,兩道鐵箭便是兩座長安城!
鐵箭開始動了,冷酷而專註地向裏面行走。
士……或許可以不勝利,但不可不弘毅。
轟隆聲中,煙塵大作,崖洞里傳來無數震動,過了很長時間,震動和聲音才變得稍微小了些。
有長安城為源的鐵箭,自然要比當年的鐵箭強大無數倍,但首座依然不懼,因為他金剛不壞。
第二道鐵箭再次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講經首座右胸前!
君陌的鐵劍,曾經斬破無數山崖秋風,便是連南方那條大河,也曾被他斬斷過,今日卻是進不得首座身軀一厘!
他看著君陌,隱隱有些不安。
首座看著君陌,艱難說道:「我說過,你們射不死我。」
清嘯再次響徹崖坪,然後傳遍峰上峰下,引得那些正趕來的懸空寺諸僧好生駭然,心生懼意。
他是書院的二師兄,這些年遠離中原,在無人知曉的地底沉默地戰鬥著,漸被世人遺忘。他曾經最講禮數,最重儀態,現在卻穿著破落的僧衣,踩著破爛的皮靴,哪還有當年的風采?
君陌神情依舊漠然,微微挑起的劍眉下,寒星般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堅毅與決心。
君陌沒有告訴他自己想做什麼,而是直接在有些冷的草甸上坐了下來,取出數塊小石頭,扔了出去。
清嘯之聲再起,已是第三聲。
七念微微挑眉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前三年,后三年,他在這裏生活了很長時間,戰鬥了很長時間,「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這八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所經歷的所有。
石礫與石壁的撞擊,之所以會發出沉悶的聲音,是因為這個山洞,是講經首座的身軀前一刻才生生撞擊出來的,洞壁上最表面那層,都被摩擦得極熱,甚至隱隱發紅,快要變成流動的岩漿,所以有些發軟。
「但你們還不是射不死我?」首座說道。
「為了滿足你的威風,讓這麼多人死去……我以為這並不符合書院的意趣,更不是夫子的教誨。」
「就算你能上山,那又如何?」
君陌想用鐵劍把首座挑起,準確地說,就是要把首座與地面分開,因為他的力量來自於大地。
很難找到詞語來形容君陌這些年做的事情、來描述他的豐功與偉業,如果不在乎詞意,或許壯闊二字最合適。
他有些疲憊地低下頭,不想讓四周的人看到。
七念平靜說著話,沒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覺,「家師便在山崖間坐著,你又能如何?」
煙塵漸斂,雷聲漸止。
但首座沒有流血,他縱使被寧缺從萬里之外用兩道鐵箭貫穿,依然沒有流血,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胸口也沒有血水。
君陌站在遠離火堆的一處草甸前,看著數百裡外那座高聳入雲的巨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當年相比,他瘦削了很多,英俊的臉頰黝黑了很多,空空的袖管在風中擺盪,微青的發茬堅硬如劍。
由彎折回復平直,所釋放的力量,都落在了講經首座的身上,那具瘦弱的身軀,終於離開了地面!
君陌向前踏出一步,來到白塔前,有前夜的雨水從塔檐滴落,順著崖枰的裂縫,流到他的腳下。
講經首座在那裡。
白塔前沒有坐人,坐著位容貌尋常的老僧,那是人間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身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鐵劍拍落山澗,一時不能便至,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
七念手掌橫在胸前,念珠隨風輕擺,莊嚴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線里若隱若現,威勢無雙。
他只有一隻左手,只用一把鐵劍,便替唐國抵擋住了三分之一的敵人。如此想來,他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對佛宗奴役了無數萬年的地底人類很了不起,對唐國也很了不起。
君陌說道,這是他真實的想法,看似有些無奈,但實際上話語背後,隱藏著的還是他和書院的絕對自信。
七念的聲音像鐘聲一般,飄蕩在陰暗的地底原野上,數萬起義者聽著他的話,反應各不相同。
懸空寺諸僧其實也沒想過真正阻止他,因為就算他闖山成功,來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麼?
在般若峰極深處,距離山崖表面十余里的地方,還殘留著轟隆如雷的聲音,無數石礫正在到處飛舞,擊打得洞壁上到處都是噗噗的悶響。
數千名奴隸負責壓陣,最後方退,目視著站在草甸上的君陌,雖然還是不解,卻並不擔心。
他依然金剛不壞,沉穩不動如山。
「你和觀主、酒徒和屠夫,這四個人是鐵箭射不死的,其餘能被鐵箭射死的人,便能被殺死,何必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