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八章 溪邊的人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八章 溪邊的人

他的腳步落在草原上,留下足跡,也留下了數蓬熊熊燃燒的火焰。
所有的鐵箱裏面都是人骨,都是人的頭蓋骨,帶著人們死去之後的精魄殘餘,被國師和大祭司們以草原巫術秘法所攝,向四周散去。
國師的神情依然漠然,眼眸深處映著神輝的光芒,卻有些閃爍。
「去吧,如果你們想去昊天的神國,我會讓她照看你們,如果將來某天神國覆滅,老師也會在那裡照看你們,如果你們想去深淵幽冥繼續戰鬥,那麼請你們等待我與你們重新相見,到那時,我們再去砍柴。」
本來,那些冰霜與他的身體合為一體,無法脫落,但此時卻落了下來,因為有火焰,正在從他的身軀里噴吐而出。
※※※
便在這時,寧缺說了一句話。
國師明明就在這裏,就在他的眼前,就在那輛唯一留存的馬車上,卻又彷彿在很遙遠的地方,他與這座血祭大陣似乎已經融為一體,卻又似乎在別的地方看著此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先前他從空中跳下,沒有踏中國師的頭顱,後來國師須臾間來去無羈,或許正是其中隱藏著什麼問題?
東方數十裡外,正是渭城北方,那座血祭大陣的位置。
寧缺抬頭看著他,問道:「你信仰長生天,卻做出如此邪惡的事情,難道你就不擔心將來去了神國,會被她懲罰?」
寧缺的身軀漸被昊天神輝所包圍,國師血祭大陣里的無數怨魂,再也無法靠近他的身體。很奇妙的是,明明他的身體在燃燒,眉上覆著的雪卻沒有融化。
……
十余位大祭司,從草原的四面八方出現,然後走到車陣前。
但被血祭大陣所困,這樣苦苦支撐終究不是個了局,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長時間,他需要做的事情是破陣,然後殺敵。
……
……
鐵箱依然沒有碎,無數頭蓋骨依然被拘束在裏面,為這座血祭大陣源源不斷提供著力量,為國師的這個局提供著支撐。
待清水完全流走,他抬起頭來,望向小溪對面。
每走一步,身上的冰霜便會簌簌落下。
寧缺伸手抹掉眉間淌下的清水,終於走到一輛馬車之前。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與你信仰的長生天之間的關係。」
那名騎兵低頭洗了把臉,然後捧了捧清水,準備潤潤喉嚨。
也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可以殺死寧缺。
這般容顏氣質的變化,真可謂境界非凡,然而寧缺多年前在魔宗山門裡便見過蓮生大師三十二般變化的模樣,哪裡會為之所懾。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些什麼,抬頭望向天空,只見那片被血祭大陣干擾影響吸噬而來的陰雲里,忽然出現了一道極淡的細線。
國師雙手緩緩合什,似一老僧,雙目怒張,似一野蠻的巫師,口道一偈,如深山裡清修多年的道人,說道:「那麼他們什麼時候到呢?」
那片綠洲向南走是開平集,此時司徒依蘭率領的鎮北軍,正在那處與金帳王庭的殘軍展開血腥慘烈的戰鬥,根本沒有人會來這裏。
木箱子裏面是鐵箱子,用鐵柵鑄成的箱子,再裏面都是人骨,人的頭蓋骨……滿滿一箱子人類的頭蓋骨,不知道需要多少具遺骨才能湊齊。
他就像是與國師談家常一般,說道:「唐今日有事。」
『注:其實我一直覺得余簾好帥,可惜不是主角啊……不管是男主角還是女主角,下本書爭取寫個類似的角色,好好寫爽一把。』
國師說道:「正確的就是正確的,手段並不重要。」
轟的一聲巨響,鐵箱破開微硬的地面,濺飛無數泥土煙塵,向著草原地底拚命鑽去,直到數丈深,才停下來。
十余輛大車轟然垮塌,車上的那些箱子外面裹著的木條也紛紛裂開,露出裏面的鐵柵——那些鐵箱子緩緩浮到空中,最後浮到空中的,是先前被寧缺一刀砍進地底深處的那口鐵箱子,帶著泥土簌簌而下,彷彿出土的魔物。
寧缺看著馬車上站著的國師,看著他身上在晨風裡飄拂的布衣與木珠鏈,眼睛微微眯起,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他看著神輝里的無數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心裏默默說著。
十余位大祭司加入到血祭大陣里,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寧缺從身後抽出朴刀,沒有言語,直接一刀重重砍向馬車,馬車直接垮塌,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外面頓時散架,變成數十根木條,露出裏面的物事。
他等著余簾出現,然後殺死她。
寧缺說道:「好吧……我必須承認你困住我了,接下來呢?如果你不能殺死我,那麼這個血祭大陣和小孩子的玩意有什麼區別?」
忽然間,他的動作變得僵硬起來。
但他沒有失望,嘗試終究只是嘗試,他相信自己總能找到方法,在這座車陣里找到對方,然後殺死對方。
有些奇怪的是,國師的神情依然平靜,沒有被寧缺這段話所影響,似乎他有絕對的自信,可以不被書院如何。
陰雲里彷彿也有無數怨魂,那是死在草原上的人,那是金帳王庭無數年來造的殺孽,卻也是金帳王庭對敵人的集體殺意,是為殺魂。
「你以為把我困在陣里,我無法走到你身前,她也不能嗎?」
清澈的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漏走,就像那些在他生命里流走的時間。
金帳王庭用來與中原修行者對抗的一直都是這些精擅巫術的大祭司,每名大祭司都有等同於中原修行界知命下境的水準。
他似乎在笑。
那火焰極澄凈,極神聖,極莊嚴,白得有如天棄山雪峰里開著的雪蓮花。
這是整整一個部落,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部落,一個有千年傳承、有自身獨特文化氣質的部落,這個部落今天變成一座陣。
那些從各輛大車箱里湧來的怨魂,觸著昊天神輝,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慘嚎聲,只是嗤的一聲輕響,便被凈化成了虛無。
他大概沒有想到寧缺能夠擁有如此多數量的昊天神輝……按道理來說,只有對昊天最虔誠的道門信徒才能學會西陵神術,才能召出昊天神輝。
這座血祭大陣,不是國師的陣,而是整個金帳王庭的陣。
是的,寧缺此時正在燃燒自己,那就是對血祭大陣的反攻,隨著昊天神輝熊熊燃燒,隨著他在車陣里隨意行走,整片草原都被照亮,那些圍繞著車陣不停旋轉的寒風早已被破四處流散,溫度急劇升高,哪裡還有半點寒意?
寧缺的視線,穿過身周燃燒的昊天神輝,落在這些人的身上,落在他們胸前的人骨項鏈上,說道:「終於來了。」
國師沉默不語,虎口間的那串念珠緩緩自行運轉起來,其間自有氣息釋放,車陣里的血腥味道頓時變得濃郁了無數倍。
雖然他依然無法靠近國師的真正位置一步,但現在……有數朵昊天神輝凝成的雪蓮花,在滿是血腥意味的大陣里燃燒著,清光四散。
黃裙少女看著那名草原騎兵說道。
國師神情依舊不變,平靜淡然說道:「事實上,這數年時間,我一直在等的人也就是她,我很希望今天她不要缺席。」
寧缺沒有閉眼不看,因為很多事情,不是閉著眼睛便能當作沒有,他靜靜看著那些出現然後消失的臉,看到了數張曾經熟悉的面孔。
國師已經不在這輛馬車上,車上那口破損的箱子露出個豁口,裏面森白的人骨在熾烈的昊天神輝燒灼下,逐漸變黃變焦,卻難以想象地還在支撐。
就算余簾來了,又如何能破?
那些年老的大祭司緩緩顫著嘴唇,開始念頌先前國師已經念過的那段奇怪的經文,然後他們開始手舞足蹈,扭曲著身體,跳起一種誰也看不懂的舞蹈。
一名穿著黃裙的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對岸。
國師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那是你這個凡人所以為的關係。」
他望向東方數十裡外,感受著那裡的天地元氣變化,笑了笑。
那些血腥味道,來自這片原野上曾經的死者,來自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唐軍。
他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壓制住寧缺的反攻。
寧缺的腳步很堅定,很遺憾的是,依然沒能向國師走近一步。
寧缺看著地底那個箱子,沉默不語。
依然是隨意的對談,對談間,卻各自有各自強烈的信心,寧缺的信心在於書院,在於自己和師姐,國師的信心則在於部落。
寧缺說道:「我會證明給你看,那關係確實是客觀的存在。」
寧缺神情不變,再出一刀斬在鐵箱上。
溪水裡,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寧靜,眼眸深處卻有野火開始燃燒。
寧缺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一道鮮血,眼神卻依然清明,自與桑桑在佛祖棋盤裡合體后,他的身軀強度以至於靈魂的強度,再到念力的雄渾程度,都早已站在了整個人間的最巔峰處,這道來自無數靈魂的壓力,或許可以將一名知命境巔峰強者的識海直接碾碎,卻只能讓他受傷,他還能繼續撐著。
但今天這片小綠洲忽然來了人。
那名少女看著約摸十二三歲,容顏稚嫩清麗,兩根黑黑的馬尾辮在身後輕輕擺盪,模樣可愛到了極點,神情卻冷漠到了極點。
國師沒有被這個問題困擾太長時間,因為他的境界見識並非凡俗,既然知道寧缺與長生天之間的那段糾纏,很多事情或許並不需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一名草原騎兵牽著戰馬,正在綠洲里唯一那條小河邊休整,馬是普通的戰馬,人似乎也是普通的騎兵,穿著滿是血污的衣裳。
「你確實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轉身看著馬車上的國師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你困死我,便等於我困死你,只要你留在這裏,那麼你必然會死。」
他收回望天的視線,看著不遠處的國師,平靜說道:「我承認你有足夠的能力困死我,但……這樣不夠,因為你知道書院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
「聽說你在等我?」
言談間,他已經向那輛馬車又走了三步。
……
聽到這句話,國師再無法像先前那般從容,他忽然覺得這數年間,或許不是自己在等她,而是……她在等自己。
國師不知何時出現在南方的一輛馬車上,布衣飄飄,念珠輕轉,他看著寧缺憐憫說道:「既然是徒勞,何必硬要?」
至於從渭城逃走的單于和數千朵兒騎,則是逕直向草原深處而去,一路向北,也不可能會經過這片小綠洲,按道理來說,這裏應該沒有人。
「這是王庭所有祭司以大巫法,擷千年靈魂火焰焠煉過的陣基,就算你擁有人間巔峰的力量,也不可能打破,因為人力有時窮,而靈魂無止限。」
要破除這道恐怖的血祭大陣,關鍵就在殺死國師,而要殺死國師,首先要找到他的位置,確定他在哪裡,但現在的問題就在於,他不知道國師究竟在哪裡。
草原祭司擅長的是巫術,經文便是咒語,舞蹈同樣也是一種咒。
看著那片陰雲,寧缺對金帳王庭那道恐怖的殺意,感受得異常明顯,對這座血祭大陣的陣意也有了更深的認知,確認不是自己現在能夠破除……然而他的神情卻忽然間變得輕鬆起來,再次覆上白雪的雙眉微微挑起。
由渭城往西北去,有一片荒蕪的沙漠,沙漠的正中央,有一處極小的綠洲,那綠洲隨著天時,有時隱去,有時出現,出現的時候少,隱去的時候多,以至於無論是金帳王庭還是大唐邊軍,都不知道這片小綠洲的存在。
那些怨魂在被凈化之前,會有短暫的瞬間,呈現出生前的容顏。
國師說的是真話,已經數年時間,他一直在等余簾。
「那今日來的便是宗主了。」
破陣與殺敵,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那是一道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來自靈魂,也施於靈魂之上,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就像是一座巨山,直接轟擊在寧缺的精神世界里。
他說得沒錯,對書院來說,此時的金帳王庭唯一需要認真對付的就是這位深不可測的國師,如果他為了困住寧缺而無法離開,那麼稍後待唐軍主力到來,待徐遲出現,甚至有可能是那位親自到場,那麼國師必敗無疑。
平靜的溪水裡,反照出他的臉,那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頰旁的鬍鬚多日沒有打理過,像野草般亂長著,看著極為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