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一章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一章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司徒依蘭看著不遠處的小院,沉默片刻後走了過去。
渭城還在,酒館還在,小院還在,土炕還在,炕對面的那口箱子還在,院牆還在,藏在牆裡的獵刀還在,銀票也還在他的懷裡。
寧缺想著計劃里最麻煩的那環,說道:「我在桃山等你。」
司徒依蘭微微點頭,回應著唐軍的行禮,走到小院對面的營帳里,將坐騎交給一名親兵,然後望著對面的小院說道:「怎麼說?」
余簾說道:「那麼,只好把你們都殺死。」
然而陣法可以隔絕蚊蠅,可以淡化血腥味,卻沒有辦法隔阻視線。
寧缺記得很清楚,當年在渭城的時候,每年春初,城裡的所有軍民,都會在馬將軍的帶領下,到處去除草,防止城牆受到破壞。
寧缺繼續說道:「在長安城的時候,我就對別人說過,以往這個世界沒有太多機會看到我殺人,以後會有很多機會。」
很遺憾,沒有茶壺遞過來。
余簾看著寧缺說道:「我要去養傷,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處理。」
國師激動起來,憤怒說道:「觀主讓道門自取滅亡,可我們難道就沒有資格活著?我們就只能去死?!」
金帳王庭和唐國之間的這場戰爭,註定將會改寫整個人間的局勢,但對他來說這場戰爭其實是另一件事情,與天下無關,只與渭城有關。
余簾懶得理他,身影微搖,消失在草原深處。
司徒依蘭沒有說話,這些天,她已經有些麻木了。
「那我們呢?!」
「我們要這片草原。」
余簾沒有說話。
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裡,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牆被破壞,數年時間,那些野草重新活了過來,似乎在嘲笑當年唐人徒勞的工作。
如果不是有陣師布陣,唐軍根本沒有辦法在這裏駐紮下去。
一名參將搖了搖頭,說道:「他堅持。」
整片草原,彷彿都被血水澆灌了一遍,到處都是刺鼻的血腥味,聞著味道而來的蚊蠅,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聲。
……
那是座用草原人的人頭堆起來的小山。
余簾抬頭望著天空,沉默了很長時間,面無表情說道:「他已經死了,如果我們做的事情,能把他氣得回到人間,那做什麼都可以。」
他看著余簾疲憊說道:「寧缺與我們之間有座渭城,暫且不提,那麼你呢?部落與荒人之間的仇恨,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寧缺站在草甸上,看著遠處那座人頭山,神情很平靜,沒有畏懼,沒有害怕,也沒有那種變態的狂熱,對他來說,這隻是一件必須做的事情。
余簾看了眼寧缺。
參將說道:「七城寨四周,還有些小的戰鬥,但基本局面已定,現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隸和婦人孩童,至少有四十余萬……」
國師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喃喃說道:「但沒必要全部都殺死……不是嗎?就像一千年前那樣,我們部落的人,還可以繼續做你們荒人的奴隸。」
他走過這座舊城,看著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築,想起那些熟悉的人與事,彷彿還能聞到當年的酒味和燒雞味道,他沒有進酒館,也沒有進馬將軍的宅子,什麼地方都沒有進,因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經沒有舊人。
春風微拂,血腥的味道漸漸消散,西方數十裡外的小溪早已乾涸,小綠洲也隨風消散無蹤,不知去了何處,血祭大陣變成一片車廂殘壁構成的廢墟,數量難以計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輝凈化,國師也終於閉上了眼睛。
寧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風雪深處。
寧缺躺在竹躺椅上,看著湛藍的天空,想著很多事情。
明媚的陽光隔著眼皮刺著他的眼,感覺有些酸,於是他把眼睛閉得更緊了些,就這樣沉默地躺著躺著,直至快要睡著。
這些年君陌遠在極西荒原與佛宗戰,大師兄一如從前不管事,書院的事務實際上就是由余簾和寧缺二人處理——而這絕對是書院的敵人不想看到的。
國師最後的希望破滅,他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來的學生竟把他的話歪曲成這樣,會不會氣死?」
司徒依蘭隨著他的目光,望向渭城,想著這些年邊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掙扎,猶豫說道:「但書院……不是這樣教的。」
只是唐軍的刀都變得有些鈍了。
「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們在這裏住了很多年。」
小院牆上有柄獵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當年沒有取走的傢伙,他看了眼那把獵刀,沉默了會兒,推門走進房間,看著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寢具,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頭,把那些東西全部扔到院里的地上,準備稍後燒掉。
這場戰爭,獲勝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樣,堅定地執行了寧缺的意志,沒有留下任何俘虜,自然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患。
寧缺搖了搖頭,將手裡的鐵刀歸鞘,聽著身後傳來的密集蹄聲,轉身望去,只見渭城周遭煙塵大作,徐遲率領的鎮北軍中軍帳騎兵,已經掃清留在那處攔截的所有草原騎兵,開始追擊逃亡的金帳王庭。
他們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會覺得有些寒冷。
走出城門,站在草甸上,看著渭城土牆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要用這種事情來堅定自己的決心、說服你和別的唐將,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決心從何而來,無論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復讎。」
司徒依蘭的眉頭微微挑起,說道:「即便如此,他還堅持?」
余簾負著雙手,看著風雪裡的莽莽草原,想著荒人部落千年來的顛沛流離,緩聲說道,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這個道理很淺顯,很不講道理,很冷酷。
司徒依蘭沉默片刻后說道:「多少俘虜?」
有數百雪原巨狼引導鎮北軍的騎兵,雖然唐被隆慶和西陵神殿騎兵牽制在東荒無法過來,寧缺依然毫不擔心——金帳王庭已經走到了末路。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著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當年那樣把手伸到空中。
他望著莽莽的原野,緩聲說道:「無論馬賊還是王庭的騎兵,都怕我帶出去的騎兵小隊,因為……我真的很能殺人。」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間,躺下,然後閉上眼睛。
國師躺在血泊里,神情很複雜,有些惘然,有些絕望,也有些解脫——無法改變自己所屬種族的命運,那麼也不再有責任。
城裡的血水已經被黃沙漸漸吸干,到處都是草原蠻人的屍體和垮塌的建築,負責後勤的唐軍正在打掃戰場,沒有人注意到寧缺。
在渭城北方數十裡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座小山,因為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里明亮著。
「這座城裡的人,都是我認識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門,闖進城來,拿著彎刀,見人就砍,那時節,他們可有分辨男女高矮?」
「你們給不起……我們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師叔的驢和它的馬要,將來君陌從地底帶出來的數百萬奴隸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寧缺也抬頭望向天空,那裡有落雪有陰雲,就是沒有月亮,但他還是隨師姐一道看著,然後想起自己似乎也說過很相似的一段話。
寧缺靜靜看著這幕畫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復安靜,轉身向渭城走去。
他要把渭城奪回來,他要替渭城出氣,同時,他要在渭城找個人。
余簾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會提出這個問題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說道:「你們當然有資格活著,人人生而平等,只要來到這個人間,都有資格活著,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誰強就誰活著……你在荒原上長大,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可曾見過虎狼與兔子講過道理?如果不想當兔子,那就要學會吃肉。」
先前這場戰鬥里,她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座金帳王庭的殺魂,雖有寧缺的幫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難以想象的衝擊,即便獲勝,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身為百戰雄師,渭城外的數萬騎兵自然殺過很多人,也見過草原上所謂屠族的恐怖畫面,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殺人的。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復讎,哪怕夫子回來也是如此。」寧缺望向晚霞深處那輪剛剛顯現的明月,沉默很長時間后說道。
國師喘息著說道:「不要忘了,你們荒人曾經奴役我們無數年,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你沒有理由那麼做。」
時間就在竹躺椅上緩慢流逝,到了數日之後。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這個世界能不能配合。」
寧缺笑著回答道:「師姐打得好看。」
城偏處溪溝旁的小院還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司徒依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依慣例,女子不死,過輪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蠻的部落,也會這樣做。」
數日後,草原人的鮮血浸濕了整片草原。
煙塵滾滾,在渭城北的原野間飛舞,蹄聲陣陣,響徹天地,數千大唐騎兵向著草原深處追擊而去,去替那位單于送葬。
參將沉默不語,看來,對於院中人的堅持,其實他並沒有太多意見。
寧缺和司徒依蘭再次來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那些情緒是狂熱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集營在四野的唐軍,望著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里的情緒很是複雜。
那些生命力極其倔強的野草,是夯土城牆最大的敵人——說來也是奇怪,無論黃土裡摻著什麼,錘打得多結實,也無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
就像現在他仰起臉,也不會有方熱乎乎的濕毛巾搭上來,他說熱,不會再有雙冰冰的、白白的小腳揣進懷裡,他說餓,也不會再有碗煎蛋面。
「這是屠殺。」
……
寧缺從竹躺椅上站起身來,指著小院說道,然後他示意她跟著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開始給她介紹渭城裡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
只是人不在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這裏。
余簾轉身向草原深處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腳步,問道:「先前我飄到空中,你一直抬頭盯著我裙底在看?」
當年離開渭城之前,他對馬將軍說: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離開渭城的時候,他對全城的老少爺們兒說,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樣兒,他就不回來了,現在他已經混到了這個世界最巔峰的位置,終於有臉回來了,卻晚了。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我希望以後永遠也不要再有這種機會。」
「或許,長生天真的早已經拋棄了我們。當年如果單于沒有死,又怎麼會犯這種錯誤?金帳敗了,但難道你們真的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老師教育過我們,奴役是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無論奴役誰都是不對的,包括異族人在內,所以荒人不會留下你們做奴隸。」
唐軍們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麼。
他望著余簾,眼中流露出懇求的眼神。
「我們可以給。」
她看著竹躺椅上的寧缺說道,情緒很平靜,但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雪已停,陰雲漸散,春天草原的陽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黃色的舊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許是城門前的土牆裡長出數百株野草的緣故。
「當年我在草原的綽號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寧缺睜開眼睛,看著她說道:「你從軍多年,難道沒有見過屠殺?」
小院對面的溪畔傳來蹄聲,漸緩,接著有口令對照之聲。
書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老師,恨或許並不准確,應該說煩,不是厭煩的煩,是煩悶的煩,其中最煩的就是寧缺和余簾。
……
最後他指著渭城土牆上那數十株野草,說道:「也許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斬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煩的還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