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十章 胡營約三事

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十章 胡營約三事

裴該瞧瞧石勒,又再瞥一眼蘷安,心說你們心中尚有疑慮,所以還想好好商量一下是吧?行啊,我就讓你們商量——基本上走到了這一步,後面就是水磨功夫,不至於起什麼大的風波了。於是拱一拱手,退出帳外。
蘷安說我沒勸你背漢啊——「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可害人,也須防為人所害。裴郎終究數世為宦,家學淵源,難道明公將他領上戰陣,會有用嗎?不如請他分析朝廷局勢,設明哲保身的策謀,那應該才是他的長項吧。降石不降漢之語,竊以為用意在此,未必是離間之辭。」
石勒還是不大明白:「我乃漢臣,裴郎今降我,即為降漢也,有何分別?」
裴該心說這就該圖窮匕見了,我是跟裴氏一起死,還是能保著她一併活下來,就看接下來石勒的態度啦——「乃裴某姑母,裴道期(裴邵)之女兄也。」
裴該心說你恨司馬家人?你應該感謝他們才對吧。倘若不是「八王之亂」,導致胡漢國建基,你就是一老農民,或者一牧奴,哪能象今天這麼威風煞氣?這擱太平時節,你得跪在我面前,我還未必惜得搭理你……
……
石勒聞言,不禁把眉頭給皺起來了,想了好一會兒,又再望望蘷安——看蘷安那表情,分明在說:你就應允了他吧,有啥大不了的?於是他最終還是拍了板:「此亦不難,都依裴郎。」然後說既然已經從了我了,那裴郎你趕緊下去換身好衣服,咱們準備動身往許昌去吧。
石勒既有命,蘷安自然不敢不遵,趕緊點頭稱是,心裏卻說:裴妃在我手上?是哪個啊,我怎麼不知道?總不會是昨夜上了的那個娘們兒吧……真要那樣,裴該是會跟我急呢,還是會真當我是他便宜姑父呢?「且候裴郎指認,末將當即釋放,無需明公賞賜。」
裴盾貴為一州刺史,石勒肯定是聽說過的,對於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些什麼人,心裏大致有數。裴該一開始還想矇混過關,不打算道明裴氏的真實身份,光說她是裴邵的姐姐——裴邵你應該不大熟吧,我光提表字你應該想不起來吧?但聽石勒一提裴盾,他就知道壞了——司馬越曾經主持晉政,名聞天下,他繼妻究竟姓什麼,石勒不可能不知道啊。而且為什麼司馬毘逃亡的隊伍中會有一位姓裴的貴族女性在呢?除了司馬越的王妃,還可能有旁人嗎?
石勒不禁暗中嘆息,若是孔萇在此,或許能夠瞧破裴該的真實想法,蘷安的頭腦多少還差著一點兒啊……他擰著眉頭又想了一想:「也罷,且帶他返回許昌,交於張先生去探查吧。」
當下石勒注目裴該,等著他繼續提條件。於是裴該又再屈起無名指,竭力放清晰口齒,緩緩說道:「第二事,我今降石不降漢。」
裴該才剛離開,石勒便即將身體微微朝前一探,壓低聲音問蘷安:「卿以為,裴郎適才的話語,究竟是何用意?」
石勒擺擺手:「裴郎不必如此。」他說我明白了,你是發現裴妃在蘷安營中,生怕她受到損傷,純出一片孝心,所以才幡然改圖,答應降順於我。這沒什麼,這很好啊——「更見裴郎心地純凈無滓,是真君子也。」他說我是恨司馬家人,尤其痛恨司馬越,這天下都是那票姓司馬的給搞亂了的,若是他們不胡來——「先帝又何必肇國建基,以弔民伐罪?我也不必遠離家鄉,沖冒矢石……」
裴該邁過了鬼門關,這會兒心情很放鬆,神情也極坦蕩,當下微微一笑,詳細解說道:「我祖孫三代皆受晉祿,雖然不值晉主之所為,痛恨司馬氏攪亂天下,但即便背晉而去,亦不當出仕敵國。故而我不降漢,不取漢祿,不受漢職,我只感於將軍禮賢下士之心,願為將軍效勞而已。」
石勒當即一拍桌案:「此易事耳!」但是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問都沒問清楚,未免答應得太快了——「不知是裴郎何親?」
石勒雙臂一揚,說那就這樣了——你瞧我的心胸可有多開闊?還有什麼條件,你一併都提出來吧,反正司馬毗我已經給宰啦,其他你還想救誰,我就算全都放了,又有啥了不起的?
「將軍若肯應允裴某三事,則裴某願意效忠於將軍!」此言一出,石勒不禁喜上眉梢——你肯降就成啊,至於條件,你還能開出什麼條件來?總不會說只要我降晉,你就肯歸附?傻瓜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應該不會拿這種說辭來耍我——與其胡攪蠻纏,還不如跟從前似的痛罵我一番,讓我把你推出去斬了哪。
裴該聞言,當真是喜出望外——沒想到石勒竟然這麼好說話!他竭力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狂喜,控制著臉上肌肉,不至於太過失態,但還是忍不住順著石勒的目光,斜眼瞥向蘷安。
但是他本來還以為要多費一番唇舌的,沒想到石勒那麼聰明,一眼就瞧破了,裴該願意歸附自己,純粹是為了救裴氏,所以根本不打磕巴,直接就答應下了那第一個條件。關鍵也在於裴氏乃是司馬越的繼室,不是司馬毗的親娘,本身也無所出——沒留下什麼姓司馬的孽種——再加上娘家姓裴,所以石勒對她真恨不起來。
裴該說這不是一碼事——「我只為將軍帳下客卿,衣食住行皆仰賴將軍,亦將奉獻忠悃于將軍一人而已。我為將軍謀身、固勢,獻策保一族之平安,但不為將軍攻伐晉國。」說著話又屈起最後一枚小指:「因此第三事便是——將軍即將北上,攻打洛陽,我懇請留在許昌,不必從行。」
這要擱後世熟悉《三國演義》的人,一聽就明白是啥意思了,但石勒雖然聰明,還真不象中原人心裏有那麼多彎彎繞,什麼「降石」、「降漢」的,一時間徹底懵圈兒。他不禁轉過臉去望向蘷安,正巧夔安也把目光移了過來,君臣二人面面相覷,誰都搞不明白裴該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裴該臉色一青,不由得長嘆一聲,點頭道:「然。」
裴該這份靈感自然是來自於《三國演義》中的「關雲長土山約三事」。這橋段後世可謂家喻戶曉,這年月卻還沒有被編造出來,不僅如此,就連類似掌故,過往的史籍上也都付之闕如,所以不怕石勒等人會有什麼聯想——你只是暫且棲身我處,得著機會還是想落跑吧?
裴該暗中長舒一口氣,心說最危險的關口已經過去啦,我冒大險,撞大運,終於有驚無險地闖過了這一番驚濤駭浪……其實他真沒有騙石勒,若是想逃,雖然未必一定逃得了,胡騎也不可能在洧水岸邊就追上他。他確實想重返胡營的,目的就是為了援救裴氏。
他沒想到,石勒不但不惱,反倒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我知裴郎為何肯降了——莫非昨夜暗放裴郎者,即裴妃乎?」
石勒說那是一定的,我都答應你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馬上就要拔營起程,我還有話吩咐蘷安,你先下去收拾收拾,再讓蘷安領著你去認人……
只能寄希望于石勒招攬自己的心意夠誠,願意為了自己而寬放裴氏了。其實裴該這趟回來,仍然懷抱著必死之心,倘若石勒不肯允准自己所請,那就乾脆一腦袋撞死得了——大男人連個有恩於己的女人都救不下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啊?如此亂世,不是我應該涉足的,這趟穿越,就當臨死前的幻覺好了。
「裴郎此言何意啊?」勞駕你說明白一點兒吧。
蘷安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一層,他光琢磨著石勒招攬裴該之意貌似很迫切,那你不趕緊答應對方的條件,要更待何時啊?這事兒若是成了,自己那一頓鞭子也算沒白挨,一個女奴也算沒白送,將來若真能與裴該同殿為臣,還能讓他記得自己的恩情,相互間有個照應——前提是我昨晚上睡的真不是裴妃……
裴該竭力凝定心神,不讓自己緊張的心態表露于外,為了加以掩飾,還特意嘴角上揚,假作笑容。他屈起中指,一字一頓地說道:「第一事,昨日蘷將軍所擄獲的晉人之中,有裴某一位至親,請將軍下令釋放。」
在石勒面前,起碼可以說是九死一生,甚至姑侄兩人一起活下去的幾率還要更大一些——這個險,值得冒。
蘷安皺著眉頭「嘖」了一聲,回答道:「裴郎分明為救裴妃,故此屈從於明公罷了。」
可是沒想到石勒竟然思慮得那麼深,還擔心裴該欲使離間之計。蘷安不禁伸手撓撓後腦勺,順著這個思路仔細琢磨了一下,這才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前日裴郎所言,末將以為不為無理。明公從先帝起兵,百戰成功,眼看著便要滅晉,等到漢室統一天下,便該考慮子孫太平富貴之事了吧。我聽說中國有諺語,『飛鳥盡,良弓藏』,即便天子恩寵不衰,也要防備劉曜、王彌等人的構陷……」
而且石勒一直關注著裴該的表情,他發現從前一直存在於對方眉目間的求死之志,貌似略微減淡了一些……希望不是自己的錯覺吧。你不再求死最好了,你只要想活,那我就有機會——「是哪三事,還請裴郎明言。」
石勒匆匆一擺手,阻止蘷安繼續說下去:「我受先帝宏恩,今天子也倚我為腹心,我終不背漢!」
裴氏姑侄的性命就捏在石勒手中,但裴該被迫行此下策,倒也並非腦袋一熱,臨時起意,他其實在背靠大樹,半夢半醒之間,反覆籌謀了很久。關鍵石勒與其他胡將不同,這人雖然沒文化,但是有大志,對於中原士人也還算比較客氣——若無張賓,他一直在胡人群里打滾,還真未必能夠做出日後那麼大的事業來——倘若換了什麼劉聰、石虎之類的,裴該此番回來十死無生,那純粹是自殺了,不是冒險。
裴該一瞪兩眼,說是又如何?「將軍欲殺盡東海王一族,裴某便引此頸,請求一併受戮!」你要是肯給我和裴氏都來個痛快的,倒也不錯。
裴氏雖然已經三十多了,終究是個美貌的貴婦人,這落到胡營里,即便身份不暴露,也遲早都會發生種種不忍言之事,他裴文約又怎麼能夠一走了之呢?倘若救自己的是個男人,或許裴該就真逃了,將來想辦法為恩人報仇,咱們一命換一命可也。但女人可能遭逢的某些事,比死還要凄慘得多,他心裏那道坎兒實在是邁不過去。
石勒說這我明白啊,我不管他如今是真心是假意,只要口頭肯降,我便將其收入帳下,方便緩緩動搖他的心志,相信總有那麼一天,他會誠心歸附的。但他一開口就什麼「降石不降漢」,這又是啥意思了?你還記得前幾天他來謀刺我,假意說我如今勢危,就怕被同僚所害……他不會想使離間之計吧?
石勒聽了這話,不禁微微一愣,但隨即就笑了起來:「得無裴顯威之女弟乎?」
裴顯威名盾,是裴康的次子,裴邵和裴氏的哥哥,曾經擔任過晉朝的徐州刺史,不久前遭到胡漢大軍進攻,他被迫棄城而逃。旋即胡漢將領趙固捉住了裴盾的妻子女兒,以此來要挾他投降,而裴盾又聽信了長史司馬奧的勸誘,最終便投入了胡漢陣營——算是河東裴氏第一個降胡的,然而也並非最後一個。不過裴盾降了沒多久,他就又後悔了,趙固娶其女為妻,他三天兩頭地在女兒面前哭泣哀嘆,結果趙固一生氣,乾脆把這老丈人給宰了——不過這時候,倒還並沒有傳來他的死訊。
頓了一頓,又再加上一句:「況且明公耳聰目明,心如鐵堅,豈會中離間之奸謀?」
裴該知道這會兒扯謊也毫無意義,也只得黯然回答:「然。」
裴該注目蘷安:「還請蘷將軍釋放在下姑母。」
就聽石勒繼續說道:「然而女子在閨中,何能照應外事?司馬越父子之罪,與其妻妾何關?既是裴郎的姑母、鉅鹿成公的女弟,自當寬放。」隨即望向蘷安:「可即釋放,我另將財貨來補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