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十二章 王氣當在建鄴

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十二章 王氣當在建鄴

裴該繼續苦笑:「或為其俘,或死社稷耳。」他知道歷史上晉懷帝司馬熾是在逃亡途中被胡漢軍逮著,做了俘虜的,但歷史或許已經改變,再說也沒必要跟這會兒充當預言家。
簡道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嘻嘻地回答道:「前郡公取城時,荒蕪之態,已與今日無異了。此處亦非久居之所,且戎馬倥傯,故而尚未能安定民生,恢復耕織啊。」
裴氏見他進來,略一揚眉,便即吩咐侍女:「汝先出去罷,掩上了房門。」那侍女答應一聲,就小碎步地從裴該身旁繞過,出得門去——裴該斜眼一瞥,小姑娘大概才十四五歲,還沒有發育完全哪,不禁心說蘷安你這禽獸,你還真下得去手啊!
所以裴嵩前去央告陳午,除非陳午是個白痴,或者莫名其妙的愚忠之輩,否則絕不會入洛助守;而若他真是傻的,進了洛陽也就等於一隻腳踩進了死亡陷阱——劉曜、王彌、石勒等各部胡漢軍很快就會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
裴該剛才一直摒著氣在傾聽,貌似院中除了侍女的腳步聲外,並沒有其它動靜——估計石勒和張賓也不會那麼快就派人抵近了來監視他,等到簡道「買」來幾名奴婢,到時候就要小心了。但聽到裴氏詢問,他還是不自禁地又邁近了兩步,這才屈膝坐下——因為裴氏是坐著的,若仍站著說話,居高臨下俯視,顯得太過不恭——壓低聲音說:「暫時棲身,尋機逃脫。」
「君子營」匯聚了四十多名投靠石勒的中原士人,說起來可以算是石勒的秘書處,而「君子營」督張賓就是秘書長了。這四十多名士人,加上家眷、仆佣,以及所招募的一些中原人擔當護衛,總共也得七八百號,在許昌城東佔據了相當大的一片街區。
相比其他流民集團而言,「乞活」更有組織性,而且其中摻雜了不少并州的州將、州兵,還曾經跟胡漢軍打過仗,具備相當的戰鬥力,並非普通烏合之眾。但是到了這個時候,胡漢政權如日中天,西晉內部卻還軍閥混戰,廝殺不休,就連司馬騰也早做刀下之鬼,「乞活」自然被打散了,就此散布在了兗、豫、司、冀等廣袤的關東地區,大小竟有數十股之多。
等到大致安頓了下來——其實也沒什麼行李,不過讓老兵們打著火把,洒掃一下房屋和庭院罷了——裴該就把簡道等人全都轟走了,然後轉回上房來見裴氏。
裴氏答道:「曾經騎過,不甚精通。」
裴該一挺胸膛:「自當與姑母同赴建鄴……」說到這裏,他略頓了一頓,突然問道:「未知姑母可能騎馬么?」
這裏順便交代一下「乞活」,這是西晉末年所產生的一種獨特的歷史現象。
裴該前世是知道「乞活」算怎麼一回事兒的,至於「陳午」之名,則是在殘碎的記憶中搜索得知,乃是河南地區較大一股「乞活軍」的主帥,所部據說有十萬之眾。但是正如同當年漢末的「黃巾軍」一樣,「乞活」也是老弱婦孺共同進退的半武裝集團,真正能戰之兵恐怕還不足總數的十分之一,再加上裝備低劣、糧秣不足,是根本無法硬扛石勒這種胡漢國大軍團的。
裴該說我也是,但——「侄兒與姑母,都當嫻熟馬術,以利將來。」
所以石勒命張賓為裴該和裴氏準備住處,本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張賓隨即就被石勒喚走了——他們必須立刻商定拔營北進,攻打洛陽的進軍次序,就怕一旦有所耽擱,大功都被劉曜、王彌等人搶走——因此便將此事委託給了一名部下。
因此自己若是逃去蓬關,根本就找不到裴嵩——要麼隨同陳午入洛了,要麼悻悻然一個人返歸洛陽,或者逃往他處去了。而且裴該簡單扼要地回復裴氏:「此非一兩日之功也。」意思是我們才剛來,尚未得到石勒的信任,這時候肯定是逃不了的,要想逃還得先蟄伏一段時間,做好萬全的準備,再尋覓合適的時機才成。
裴該瞧著對方的表情,察言觀色,也大致明白了此人心中所想,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怒氣當場就泄了。於是他想一想,回應道:「用人無需多,二三名即可,汝自去籌劃吧。」
裴氏不禁黯然長嘆:「晉祚將終么?」
這個人姓簡名道字至繁,東平郡人,出身小門小戶,只是略通文墨而已,郡內中正評了他一個下中,基本上就與做官無緣了。但他略通醫理,又很早就投靠了石勒——還在張賓之前——因此「君子營」成立后,亦得以躋身其中,張賓往往分派他一些營內雜務,倒也處理得井井有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都不能算是石勒的秘書,而是張賓的秘書,還是比較低級的那種。
裴該本來的用意是:正因為胡騎攪擾中原,才使得民不聊生,你竟然還會主動投靠胡人,你究竟有沒有良心啊?!但簡道卻誤會了,以為裴該是責備他們入住許昌多時,竟然未能恢復民生——你們不是中原人嗎?不是石勒的參謀嗎?打仗用不上你們,難道平穩地方你們都不會幹嗎?
到時候別說裴嵩,就連陳午大概都不在蓬關了吧。
他對裴該說:「城中孑遺,多沒有衣食來源,靠為大軍搬運物資器械、修葺城牆為生。末吏可以去買幾個奴婢來,以供王妃驅使——但不知需要何等樣式的,還請賜教。」
我是打算帶著你一起逃亡啊,石勒又不是曹操,不會灞橋贈袍放咱們走,到時候我可不想象關雲長似的,千里送嫂,赤兔馬後面還跟一輛馬車,那多累贅啊,你確定能跑得掉?
而即便是正規晉軍,甚至中央軍團吧,在寧平城內外的表現,裴該也都瞧在過眼裡……
當時各地流民和流民集團很多,其中最大的一個集團,乃是因為關中齊萬年之亂,導致數萬流民入蜀,最後還因此催生出了成漢政權。但是「乞活」既屬流民,卻又不是普通的流民集團,本是因為并州饑饉,且為胡寇所擾,故此州將田甄、薄盛等人主動將難民組織起來,跟隨刺史、燕王司馬騰前赴冀州去謀食。這一集團打出的旗號是「乞活」,意思就是只求活命,別無他圖。他們自稱「乞活軍」,各地官府和住民則蔑稱為「乞活賊」。
不過這時代的審美和習慣就是如此,而且也不可能用任何道德標準來要求一個強盜,他心中痛罵一聲,也就將此事拋諸腦後了,並不會因此而更加厭惡虁安——反正是敵非友,本身那胡將在自己心目中的好感值就是負的。
石勒率兵北上,前攻洛陽,很可能會從蓬關附近過,即便雙方暫時不起刀兵,蓬關的陳午也不可能久駐。聽裴氏說,自己的哥哥裴嵩請命前往蓬關去向陳午討要救兵,助守洛陽,裴該覺得這事兒不老靠譜的。想那陳午並非正牌的晉將,乃是一路「乞活軍」帥,他哪有膽量和實力在此刻入都,自投虎穴呢?況且就連正牌的晉兵晉將,現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盡量離著都城越遠越好吧……
裴氏秀眉又再一挑,同樣也放低了自己的聲音:「往蓬關去?」
聽了裴該的話,裴氏略一皺眉,又問:「胡軍將攻洛陽,文約以為勝算如何?」
「天子如何?」
裴該冷冷地望著對方,固然人家好心好意把熱臉貼過來了,但一想到才聽說此人是主動而非被迫投靠了胡虜,他就難以和顏相待。當下忍不住一撇嘴:「城池殘破、土地荒蕪,百姓無衣無食,不知是誰之過啊?!」
等到門扇合攏,屋中再無第三人。雙方靜默了一會兒,裴氏首先扭過頭來,開口問道:「汝究竟做何打算?」
而且他給裴氏姑侄安排下了相當規模的一套房子,據說原本為郡內長史所居,雖然後院牆塌了一半兒,僅僅一個前院,就已經足夠安置二三十人了。裴氏姑侄身邊只有一名侍女芸兒,就是當初被蘷安相中的那個,蘷安好人做到底,也把她還給了裴氏——反正只是露水姻緣嘛,也沒打算真納來做妾——所以簡道還特意叫了十幾名老兵來,幫忙裴家安置。
許昌自從漢末以來,便是中州名城大邑,戶口原本非常繁盛,但也因此成為了各方爭奪的一大焦點,數年來屢遭兵燹,城內居民百不存一——橫死於兵鋒之下的固然不少,因為種種原因被迫或主動逃離的,更是佔了絕大多數——空出了大量房屋。石勒軍中的胡人大多仍然習慣結賬而眠,並且石勒對於武夫的管理也比較嚴格,要他們盡量和士兵們保持一致;他知道中原人喜歡住瓦房,因此所佔空屋,很多都撥給了「君子營」——也不管他們是不是真佔得滿。
裴該報門而入的時候,裴氏剛洗完臉,正在侍女的服侍下點著蠟燭,對鏡塗粉。裴該垂首而立,不敢正視——這是本時代的禮儀,倒並非他軀殼中那具靈魂不好意思看見女人化妝。
其實簡道心裏還挺開心,那邊裴該聽了他的回答才剛一愣,他就趕緊補充了一句:「然裴公責罰得是,末吏受教了。」你沒把我當下人看啊,也當我是石勒的參謀人員呢,要不為什麼要責問我民生問題呢?「君子營」中恐怕除了張先生以外,也就這位裴先生肯對我平等相待啦。
究其根底,「乞活」的本體是「流民」,因為饑饉和動亂導致部分地區民不聊生,大量農村貧民被迫離鄉背井,跑去別州別郡乞討或者打短工,進而在遭到當地住民的敵視和官府的驅逐下,集結起來,謀求自保,就此形成了大小不等的流民集團。
……
裴氏望著他,眉心略略有所舒展,隨即點頭:「是,我曾勸汝兄弟避往江東,今雖落於胡人之手,最終還當前往建鄴。」然後突然間伸出手來,在裴該大臂外側輕輕一按:「汝好生做,勿負我望,亦休再以我為念。」
裴該搖搖頭:「此非一兩日之功也。」
裴氏如今自然不再是僕婦裝扮了。胡騎搶得了不少物資,他們簡直什麼都瞧著好,什麼都想要,那些綾羅衣衫、頭面首飾,自然樣樣不缺,石勒在路上就挑出了一些賞賜給裴該,讓他轉交裴氏——由此可見,此人心思甚為縝密,也很擅長各種拉攏人心的手段。裴氏半輩子錦衣玉食,也不是個吃得起太大苦頭的人,從前是恐怕生命和貞操受到威脅,才會粗衣蓬頭,如今既然有了條件,也自然全都穿戴了起來。
裴該苦笑道:「自大王離城,洛陽便空。大軍在外游弋,胡騎不敢往攻,攻則恐受腹背夾擊;如今大軍覆沒,必然往攻洛陽,而洛陽必落敵手。」
簡道本人的面相就相當和善,再加上沒什麼身份地位,且沒見過太大世面,聽說裴該仕晉為散騎常侍、南昌縣侯,我的天哪,簡直是天上神仙一般的大人物嘛!更別提他身邊還有一位東海王妃了……即便漢、晉是敵非友,他也本能地執禮甚恭,奉承趨迎,就如同奴僕對待主人家的貴客一般。
裴該雙眼略略一眯,沉聲答道:「王氣當在建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