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四十九章 今夕何夕

第一卷 宇宙初倒懸

第四十九章 今夕何夕

那人正是程遐,當即笑笑:「既知裴郎無恙,夜深矣,我便不進去啦。」隨即仰起頭來望望天:「今日何日,今夕何夕?城中竟然連起兩場火……呵呵呵呵~~」
「黃絹」為有色之絲,打一「絕」字;「幼婦」為少年女性,打一「妙」字;外孫為女兒之子,打一「好」字;「齏臼」為承受辛味,打一「辤」(辭)字。所以完整的謎底就是——絕妙好辭。
——裴該日間悄悄遞給裴氏的紙條上,總共五組十二個字,本是拆字謎,以打四個漢字。
張賓建議他,是不是應該先去勸慰一下令姑母啊?她剛才光那麼大火,竟然伸手打你,打完之後自己也心痛得哭了……裴該卻連聲命人點起燈燭來,自己伏案磨墨,隨口應道:「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先不必理她。」
望望窗外,紅日西沉,有半間屋子都已然籠罩在了黑暗當中。低頭瞧瞧案上,青銅燈盞里才剛添滿了油,燈芯也還夠用。於是裴該先從袖子里抽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麻繩來,大致在燈油中浸潤一下,然後把兩頭各自捆在一卷竹簡上,隨即立起兩卷竹簡,放置在几案左右——麻繩綳直,大概有兩尺來長。
支雄撇嘴道:「我來時火便熄了,據說是裴先生出門前忘記滅卻燈火,不知怎麼的引燃了他屋中那些竹木——堆那麼多竹木在房裡,我早說過太不安全。好在門外守備的兵士不少,相助汲水,很快便撲滅了火頭,但裴先生卻……」
張賓不好再勸,只得告辭出來。出得門時,忽見正有一匹馬立在不遠處的街上,馬上騎士朝他遠遠地作了一個揖。張賓還禮問道:「子遠也是來探看裴郎的么?」
裴氏當即命裴熊按住裴該,不讓他再去剛熄滅的火場里搜集圖書殘篇,隨即指著侄兒的鼻子就開始罵。不過一開始裴氏的語氣倒還比較溫和,更多哀憐,而非惱怒——她終究不象裴該兩世為人,見過的戲文多了去了,而這時代卻連「戲」都還沒有哪。但裴該一改以往恭順的態度,竟然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不停地回話,甚至還每每打斷裴氏的話頭,這話趕話的,裴氏的怒火也不禁被激了起來。
張賓與支雄見禮,問他情況如何。支雄臉上的表情很是怪異,既有迷惑,也有輕蔑,他說:「我是不知,那些木頭、竹片,有什麼好了。雖然裴先生常說,他講的那些古事就都在竹木上記著,但我覺得口述、言傳難道還不夠么?何必多此一舉?」
最後他取過幾片木牘和散簡來,以及那些寫滿了字沒用的紙張擺在案上,正好在兩卷立簡中間,並且小心地傾倒上去一半的燈油……
裴氏怒喝道:「汝是堂堂男子,性命尚且無虞,何以做婦人女子狀?!」她側著身,斜眼瞥著裴該,就見裴該抹抹眼睛,也還視一眼,目光中似乎隱含著鼓勵之意……
一切安排妥當,裴該這才離開寢室,登上鞋,裝模作樣地說要出門去拜客,命裴熊牽馬過來。裴熊準備鞍韂的時候,裴該再次打量這個小院——比在許昌的住處略小一些,原本的主人貌似也並非貴家,天色漸暗,景物模糊——心說若放在後世,這就是晚飯點兒啊,好在此世習慣一日二餐,否則在沒有事先約定的前提下,這個時間去拜客未免有蹭飯的嫌疑……
裴該轉身進屋,反手闔上屋門。他房間里幾乎堆滿了各種竹簡和木牘,只空了很小一塊地方用以待客,以及晚間睡眠,平常也三令五申,若不得吩咐,誰都不準擅自入內——我正整理書籍呢,弄亂了算誰的啊?
等他到地方的時候,大火已被撲滅,而且發現支雄先來了——支雄最近常被支屈六扯著,晚間一起去聽裴該講古,這幾日支屈六不在,他正琢磨著我一個人是去還是不去呢?突然聽說裴家失火,便即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一直要到裴該的寢室著火,隨即侄兒想要衝進火場去搶救那些典籍,狀若瘋癲,裴氏這才恍然大悟。她猛然想起了裴該在把那張紙條悄悄交給自己時候所說的話——「姑母且寬恕侄兒這一遭,若有下次輕忽性命,再重重責罰不遲!」
支雄說我不耐煩聽他們吵架,一見裴先生性命無憂,也就退出來啦。
裴該聞言,心情卻並不能轉好——又不知多少人頭要落地了,雖然這些人並非無辜……當此亂世,人相殺伐,真的和禽獸有什麼差別么?他送走了來人,黯然返回寢室,默坐了半晌,終於還是輕輕一拍几案——顧不了那麼多了,現在也不是悲天憫人的時候,還是先搞定自己的問題再說吧。
張賓這才支愣起耳朵,果然聽得院內有爭吵之聲。他邁步進門,就見裴該渾身污穢,坐在地上,背對著自己,裴氏站在他對面,目光中滿是憐惜之色。
第二列第一個詞是「唇相濟」,劉歆《新議》中說:「交之於人也,猶唇齒之相濟。」很明顯與唇相濟的一定是牙「齒」了。第二個詞是「不相值」,牙齒不相值,也就是說歪歪曲曲地對不上,乃是「齟齬」一詞的本意,《說文》中標註得非常清楚明白。
第一個詞是「處子」,那自然指「女」人而非「婦」人了;下面並列兩個詞,「非今」自然為「古」,「鳥落」是「至」字的字源;女字旁加「古」、「至」二字,所得便是「姑」和「姪」(侄)了。
裴該手執油燈,站起身來,推開屋門,高聲呼喚道:「裴仁,火來!」他自己就堵在門口,只伸出手裡的油燈去,相信無論誰也不可能越過他,瞧清楚已然相當昏暗的屋內情形——尤其是几案附近。不遠處裴仁答應一聲,過不多久,就從灶下取了一段仍在燃燒的木柴過來,用手籠著,點燃了裴該手中的油燈。
裴該恍惚地點點頭:「不錯,此天意也,非我之罪……」就你丫王衍、王贊會推卸責任啊,老子也會!——「好在存留尚多……」
拆字出謎,本是世家子弟常玩的遊戲,單家寒門藏書既少,就很難玩兒出什麼花樣來。而即便如「絕妙好辭」一般並不深奧的字謎,曹操都要苦思冥想三十里地,世間又有幾個楊德祖啊?基本不必擔心紙條落到旁人手上會被看破奧妙所在——軍中除了裴該,哪有世家子?即便學問最高的張賓,也頂多有三成機會能夠猜著謎底吧。
裴氏雖為女子,終究出身名門——那年月還並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瘋話——讀的書既多,幼少時也曾與兄弟們相互較量過,因此略一凝神,便得其意——
裴該答道:「救出十之七八……尚有兩三成……」他說到這裏,猛然間跳將起來:「我還有些記憶,速取紙筆來,待我嘗試默寫!」
……
正好看到張賓進來,多了一名觀眾,裴該又投射過來鼓勵的目光,於是裴氏長吸一口氣,直接一巴掌就搧上去了……
裴氏一咬牙關,突然間掄起右胳膊來,直接一個響亮的耳光就搧到了裴該臉上——「啪」的一聲,驚得才剛進來的張賓不禁小小一個哆嗦……
就聽裴該有氣無力地回應道:「姑母休再多言,都是侄兒的錯……若非我忘記熄滅燈火……這與主公無關,與職司無關,是乃天賦我之使命也!日間便與那苟純說:『寧死於此,不忍見劫后余灰再罹兵燹!』豈料一語成讖,這餘燼竟為我自身所毀……」說著說著,竟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所以裴該那張紙條的謎底,就該是「姑侄齟齬」四個字——咱們兩個必須起點兒矛盾、衝突,我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計劃。可是該怎麼起矛盾和衝突呢?裴該打算何時展開這個步驟呢?裴氏在燈火上燒掉紙條后,卻百思而不得其解。
張賓一皺眉頭:「支將軍這是何意啊?」我問你失火和救火的情況怎樣,你怎麼跟我說起文章的作用來了?
一掌過後,裴氏也為自己的舉動而深感震恐,竟然一捂面孔,同樣大哭起來,芸兒見狀,趕緊攙扶著她返回房內。張賓這才方便過來探看裴該,就見裴文約毫無風儀地坐在地上,愣愣地出神,懷裡還抱著一摞焦黑的竹簡。
張賓聽說裴該家中著火之後,便即匆匆前往探視——其實要擱往常他未必會親自出馬,除非有消息傳來說裴該被燒了個半死……但不久前裴該才剛救過自己的性命,那怎麼能不趕緊過去打個招呼,慰問一下呢?
除非他是文字大天才,猜謎小能手……
一見張賓進來,裴氏便匆忙轉過頭去,側著身子繼續責罵裴該:「真正痴兒,石公不過與汝一散職,雖當竭誠效忠,亦不值汝豁出性命去!圖書典籍便再重要,難道比自家的性命還重要麼?若汝有個三長兩短,鉅鹿一門便要絕後!我日間便曾反覆告誡,要汝不可冒險,不可浪擲性命,竟然不聽……」
裴該抬起頭來望了張賓一眼,目光中隱含著深深的自責、哀傷:「張君,竟連張君也如此說……我還以為,張君知我,更知這千古典籍、聖人言教的重要。圖書若毀,中國便亡,我又何聊存此世上!」
裴該那會兒才剛騎馬出門,突然聽人喊說失火了,回頭一瞧,竟然驚得直接就從馬背上倒跌下來。然後他也不整巾幘,也不撣衣裳,把脖子一梗,直接就躥進門往火堆里沖,說是去救他那些典籍圖書。幸好裴熊力氣大,把他死死扯將出來,但臉上已然被熏黑了好幾道,巾幘、頭髮都差點兒被燎著。
等到火滅之後,裴該不顧煙塵、積水,直接衝進火場,一摞摞地往外抱那些竹簡、木牘,抱出些完整的來就笑,抱出些殘缺的來便哭,所有人都當他是發瘋了。就連裴氏也不顧拋頭露面,在侍女芸兒的攙扶下,到院中來探看裴該的情況,然後不知道怎麼的,姑侄二人竟然爭吵了起來……
張賓皺著眉頭勸慰他:「裴郎何必如此……令姑母所言是也,圖書再重要,也不如性命重要啊。」
臨近黃昏的時候,張賓遣人來通報裴該,說城裡的事兒算是都完啦,苟純和他那些幫凶皆已授首,曲彬的屍體也在一間空屋裡被找到了,據說還口眼不閉……此外,蘷安、刁膺閉城大搜,逮捕了很多原本苟晞軍內的中堅分子,打算粗加審問后,不是特別有用的,就一併砍頭或者活埋算了。
張賓忙道:「裴郎所言雖是正理,然圖書需要性命去閱讀,需要性命去保護,若然性命不存,又何所謂聖賢,何所謂中國,何所謂圖書?世有賓和裴郎,始存下這三車書來,若無裴郎,即無天火,恐怕也難以久存啊!此天意也,火既熄矣,裴郎乃可止哀,哭又有何益啊?」
等他跨上馬,步出院門的時候,就見外面整條街上都站滿了蘷安留下來的衛兵。有名小將見到裴該,趕緊上前來行禮,請問道:「裴先生哪裡去?」裴該隨口應答:「我恐蘷將軍等有枉殺事,欲往相勸……」話音才落,就聽院中響起老僕嘶啞的喊叫聲:「不好啦,起火啦~~」
張賓說是嘛,好在救火及時,也多虧我讓蘷安給你多留點兒兵下來——書燒失的應該不多吧?
這種拆字謎說破了一錢不值,但若沒有一定的學問和巧思,饒你想破腦袋也未必能夠摸得到謎底。就好比昔年曹操與楊修並馬而過「曹娥碑」,見到碑后題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問楊修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楊修點頭。曹操說你先不要揭開謎底,容我再仔細想想,結果直到走出三十里地后,他才終於恍然大悟——
就是這個時候,文約要我責罰他,從而使姑侄間貌似產生了齟齬,做戲給外人看!
張賓好說歹勸,才終於讓裴該離開泥地,先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找間屋子休息一下——院子不小,房客不多,燒失了一間東屋,可以暫時在西屋棲身。裴該一直討要紙筆,張賓只得命人從自己家裡搬運來筆墨等用具,以及好幾摞牘版,裴該自稱要通宵不睡,趕緊把自己還記得的篇章默寫出來。
當下他長長地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端著油燈,擺在几案正中,然後拔出頭上的簪子,輕輕一挑燈芯,調整了一下燈焰的高度——距離繃緊的麻繩僅僅毫釐之隔,相信隨便爆一個燈花就能夠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