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三章 蝗神

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三章 蝗神

好在屯墾地就沒有什麼鄉紳,固然無論從江北拉來的,還是從嶧山上逃來的流民,其中也有一些是認識字甚至能讀書的,但終究喪失了土地和家財,就很難竊奪地方官府的職權。屯墾地又以軍法部勒,所以沒有鄉紳階層的阻隔,官府政令可以直接行之於每一個老百姓。那麼在老百姓心目中,裴使君作為官府的代表,和「天」也就沒有什麼太大差別啦。
夜幕低垂,老弱皆已就寢,青壯仍在田間執火滅蝗,四野星星點點,全是光亮。裴該不習慣那麼早就睡,也帶著從人在田間逡巡,遙望這些光芒,彷彿又回到了穿越前那個充滿了光污染的時代……自己應該是回不去了吧,只好在這個愚昧的年月艱難掙扎了,但自己的穿越,能不能如同這些火光一般,起碼驅散一小片黑暗,殺滅一小群蝗蟲呢?
近處的人抬眼一望,紛紛答應:「是蝗。」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終究他前世是個歷史發燒友,對於中國古代幾次規模龐大的蝗災所造成的可怕危害,也曾經在歷史讀物上有過接觸啊。
裴該若不是騎在馬背上,當場就會飛起一腳,把媯昇踹個生活不能自理——我還當你是來求問捕殺方法的,敢情是來請我回去主持祭祀……祭祀有屁用啊?我又不是法師,難道還能把蝗蟲都給咒死不成嗎?!
……
各種謠言越傳越邪,甚至於有說裴使君能夠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所以站在城頭施法,就把胡將當場殛殺馬下,胡兵四散而潰,竟被斬殺超過七成的……你不見城門上掛出過胡兵的腦袋來嗎?啥,才幾顆?那是你眼神不好,沒瞧清楚,再說了,你只看了一座城門門,另外還有三門你都有去瞧過嗎?
趕緊吩咐媯昇,動員全體屯墾地的民眾,再加上護兵,一起捕蝗滅蝗。他本人則打算快馬揚鞭返回淮陰縣城,去和卞壼商議應對之策。估計要想徹底殺滅哪怕只是防堵住蝗蟲都是很難的,但若毫無應對之策,那就徹底完蛋啦,及時防治,或許多少還能剩下一點兒糧食來。
可是再一想,這年月別說老百姓了,就連很多官吏在自然科學方面都徹底的愚昧,把蝗蟲當作什麼「天蟲」,倒是也不奇怪。
隨即抬起竹杖來朝著屯墾地方向一指:「有不想餓死的,都跟從我,去殺滅蝗蟲!」
裴該點點頭,說:「可矣。」隨即把手中的物品往供案上一撂,將須臾不離的三尺竹杖高高揚起。百姓們原本還在哭號、哀懇:「我等辛苦耕種,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憐,也無疾風暴雨,莊稼長勢喜人,卻不想遭此無妄之災。蝗蟲過境,必然顆粒無收,我等都將餓死,還請使君救我,使君上恪天心,必能求得老天收回責罰……」眼見刺史先不說話,卻舉起了竹杖,趕緊伏低身體,絕大多數人也都暫且停息了哀嚎。
——特么的還殺蟲子多了有傷和氣,這廝顱骨里裝的究竟是人腦啊,還是狗屎哪!
而裴該面對這群「愚民」,也並沒有脫離時代和實際地講科學,反迷信,他反倒利用百姓的迷信心裏,大肆宣揚天子就是上天之子,而我是他的代表,所以蝗災在我面前就是個屁!這種話老百姓自然是聽得進去的。
尤其是屯墾地的百姓,信息來源更加單一,整天就光聽說裴使君和媯從事的英雄事迹了。再加上他們離鄉背井、艱苦流離,幾乎就要餓死,結果被裴使君所拯救,在內心深處,也希望這位使君威能無限,可以永保自家平安——算是一種美好願望所造成的自我催眠,群策群力塑造出一具虛幻的光輝形象來。
當然啦,光嘴裏說說,沒有什麼實際舉措,蝗蟲無智,是不會因為懼怕裴使君而納頭便拜,然後主動撤離的。那麼該當如何治理蝗災呢?好在裴該還記得姚崇滅蝗的故事,當時姚崇建議「請夜設火,坎其旁,且焚且瘞,蝗乃可盡」,也就是說利用蝗蟲的趨光性來誘殺之。再高明的手段裴該也不清楚了,只好先做成這一步再說。
幾百年之後,朝野上下還存在著這種詭異思潮,何況這年月的老百姓呢?看起來自己還非得回去「主祭」不可了。
所以很多事情,只要官吏帶頭,百姓們自會盲從,除非他們同時被「族權」給牢牢禁錮住了,而那些土地主雖然眼界不廣,卻多少比庶民聰明一些,乃能隔絕官民,掌控鄉里。這是封建時代愚民政策的重要來由,固然老百姓有了知識,能夠生產出更多物資,但有了知識也不好管了呀,到時候官家不擺出足夠的道理來,誰肯聽從?所以就理論上來說,隨著知識的普及,甚至於大多數鄉紳都成為有功名之人,政府對地方的掌控就越是困難,但那又不是真正開啟民智,而只是導致權力下移至鄉紳階層而已。
裴該一直不言不動,直到喧嘩聲終於徹底平息下來,他才長長地吸一口氣,扯著嗓子高聲說道:「汝等百姓收聲。我聽人言,說蝗是蝗神,受上天所遣,盡食田禾,以害黎庶,故此當設此祭,以禱告上天,使收災異,是這樣么?」
「是啊,正是……」四下喧嘩聲再起。
這次蝗災,是從青州的樂安、齊國之間開始的。曹嶷可算是倒了血霉了,才剛「送」走石勒,還從石勒手裡交換了四五千人用來開墾荒地,本打算秋收后征糧募兵,盡取全青的——掖縣、不其等地的塢堡武裝以蘇峻為首,雖然曾經協助他抵禦過石勒的侵攻,卻始終打著晉朝的旗號,不肯臣服,曹嶷欲平之久矣——誰想到突然間蝗災就起了。蝗群過處,遮天蔽日,別說稻麥了,就連草木皆被噬盡,眼瞧著今秋很可能顆粒無收。曹嶷捶胸泣血,卻完全拿不出應對之策來。
因為這年月的老百姓普遍崇拜權威,不但怕官,而且敬官,總覺得高門世家子弟,以及那些高官顯宦,都跟自己不是同一種生物,即便並非天星降凡,也必有無盡的威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類的話並不見得真能夠深入人心,而且就算知道,也得等到完全活不下去了才可能拿出來說事兒。
隨即空著的左手往袖子里一縮,取出一物來,高高舉起:「汝等且看,這是何物?!」
裴該這場作秀,當然是學的唐太宗。根據史書記載,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經生吃過蝗蟲,還說:「人以谷為命,而汝食之,是害於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左右都說這玩意兒臟啊,吃了怕會生病哪,李世民回復道:「所冀移災朕躬,何疾之避?」
有個媯昇手下的小吏稟報說:「七成已至,余者正絡繹趕來。」
裴該一撇嘴,緩緩地把竹杖按在老人肩膀上:「汝等也知我受天子所遣?則何謂天子?天子乃上天之子也!汝等百姓,亦皆天子之子,是天之孫!上天若有靈,安有別遣什麼蝗神來害自家孫輩的道理?!」
裴該將竹杖望風一抽,「嗚」的一聲,大喝道:「都收聲,由耆老回復我。」
部曲喝問道:「汝何人耶,安敢衝撞使君?!」
裴該此舉,山上山下,眾人皆驚——有那離得遠瞧不清的,自然口耳相傳,一會兒也全都知道了。裴該不等百姓議論,一邊嚼著蝗蟲,一邊抬起腿來,「嘭」地就把供案給踢翻了,然後一咬牙,硬梗著脖子把蟲渣吞咽下去,大聲說道:「我乃天上星宿,小小蝗神,安能害我?彼真有靈,便當趨避,若不肯走,我便帶汝等殺滅之!胡賊我尚不懼,設一空城即可嚇退,而況小蟲乎?!」
裴該點一點頭,繼續高聲問道:「汝等自不能祭么?何以求我?」
於是被迫打馬而回,果然遠遠的就見田埂旁的小山包上聚集了無數的百姓。媯昇一邊呼叫:「使君來也,使君來也。」一邊指揮士卒,分開人群,請裴該登山。山坡也不甚陡,裴該雙腿一磕馬腹,直接就衝上去了,到了頂上一瞧,只見供案、香燭都已經準備好了,幾名白髮老人就圍繞在香案周邊。見到裴該上來,並且翻身下馬,老人們趕緊招呼百姓跪拜,同時雙手奉上筆墨和木版:「請使君主祭,行文禱告上天,收去蝗蟲,勿使我等受災吧。」
不過李世民作秀是在宮苑之中,老百姓壓根兒就瞧不見,他主要是做給那些反對捕蝗殺蝗的官員瞧的。裴該直接移植過來,施之於百姓們面前,效果卻只有更好。
可是才剛跑出去兩里多地,卻被媯昇騎馬追了上來。裴該以目相詢,媯伯潛吊著眉毛,苦著臉說:「使君,百姓都說,蝗是天蟲,如何可捕?彼等已設下香案,還望使君前往主祭,請上天收回這災異去吧。」
那是一隻個頭挺大的蝗蟲,色作青灰,足翅俱全,裴該在登山前隨手捉了掐死,揣在袖子里,這會兒取出來,先亮給大傢伙兒看清楚了,便即喝罵道:「人以五穀為命,而此物卻食五穀,殘害百姓!我受天子詔守牧徐方,徐方百姓皆我子民,竟欲害我子民,我與此物不共戴天!」說著話一抖手,直接就把蝗蟲給塞嘴裏了,還「咯吱咯吱」,嚼得非常大聲。
那孩子差點兒就嚇哭了,趕緊轉過身來,伏拜在泥塗之中,連連磕頭。裴該擺擺手,說還是個孩子嘛,你不要嚇他——「汝在吃些什麼?」
那孩子瞪著驚恐的雙眼,戰戰兢兢的回答說:「蝗神……蝗蟲……」
「我等草民,有何威能?安識天意?使君受天子所遣,守牧徐州,那是如同天上星宿一般的貴人,必能上恪天心,下安黎庶——使君的話,或許老天是會聽的。」
「呼啦啦」,連百姓帶士兵盡數跪倒,山上山下,只有裴該和媯昇兩個仍然站著,真正鶴立雞群。媯伯潛還在考慮,我是不是也該跪呢?還是等使君寫好了祭文,禱告的時候,我再跟他一起跪?就見裴該隨手接過筆、版等物,緩緩掃視眾人,然後開口問道:「屯所百姓,已齊聚了么?」
希望卞望之不是盧懷慎之流迷信到無可理諭的傻叉吧。
嗯,一股土腥氣,好難吃……早知道就逮只小點兒的了……但太小又怕老百姓看不清……
正自慨嘆,忽聽身旁部曲呼喝道:「什麼人?!」裴該循聲望去,只見光亮之間仍然漆黑的一片麥地里,影影綽綽有一個矮小的人影正在晃動。隨即部曲舉火一照,原來是個人正蹲在壟旁,背對裴該,但卻滿面驚愕地扭過了頭來。裴該細一打量,是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也就十三四歲模樣,看他腮幫子鼓鼓的,顎骨抖動,也不知道在吃什麼東西。
尤其裴該軀體里的靈魂來自於兩千年後的信息社會,非常清楚社會輿論的重要性,他曾命裴寂、甄隨等人到處散播流言,在百姓心目中塑造自己的高大形象——毀塢堡,殺豪強是一事,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統一政令、搜掠物資,而純粹是為了除惡霸,安黎庶;「空城計」嚇退支屈六也是一事,可見使君謀深智廣,完全有能力保障地方平安。
烏壓壓漫天的蝗蟲,在肆虐了青州之後,又再浩浩蕩蕩南下徐州,還沒等裴該等人反應過來,前鋒就飛過了淮水,進入臨淮縣境。媯昇的反應慢了一拍,初始只以為是普通的蟲害呢——終究江南地區蝗災較少發生,他腦袋裡就天然缺了那根弦——裴該可是當即色變。
蝗蟲是天災啊,誰又敢於和能夠跟上天作對呢?
喧嘩聲再度逐漸沉寂下去,那幾名老人就跪在裴該身前,其中一個戰戰兢兢抬起頭來,回答道:「誠如使君所言,還請使君主祭,救護我等。」
裴該還記得,《新唐書·姚崇傳》中曾經記載,姚崇擔任宰相的某一年,山東(指函谷關以東的河南、河北、山東等地)鬧起了蝗災,「民祭且拜,坐視食苗不敢捕」,姚崇上奏請求督促各地官吏,組織百姓滅蝗,結果「議者喧嘩」,好多官員都不同意。黃門監盧懷慎還勸姚崇說:「凡天災,安可以人力制也?且殺蟲多,必戾和氣,願公思之。」
於是指揮百姓,人執稻草一束,燃起火焰來驅趕蝗蟲,把蝗蟲都趕到在地頭燃起的大火堆里去。蝗蟲撲火,「噼啪作響」,焦臭之味,飄揚于數十里內。就這麼的忙活了好幾個時辰,眼瞧著天色漸暗,裴該估計自己今天是回不去啦,只好仍然留在屯墾地,只派僕人裴丙騎馬急報卞壼,要他趕緊組織各鄉的滅蝗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