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二十五章 龍套的漂流奇遇(六)

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二十五章 龍套的漂流奇遇(六)

在得到裴武的認可之後,裴嶷就取過筆來,請兄長簽署。但是裴武手臂顫抖,五指都很難屈伸,哆嗦了老半天,最後只好說:「還是賢弟代我簽名吧。」
「賢弟,卿隨我來遼東,僻處一隅,所見天下英雄尚少,方才以為慕容廆是可輔之主。然而彼終究是鮮卑,非我族類——要知中國之中才,便大可抵蠻夷之雄傑。文約若止中才,賢弟南投,亦無所失。中才又如何?有賢弟輔佐,必成大器,況乎賢弟為其叔父,文約安有不肯言聽計從,引為腹心之理啊?」
盧志父趁機也提出來:加我一個成嗎?「此番受命往說裴、荀二公,使命既不能達,又耽擱如許時日,有何面目歸見劉將軍?卿既言裴徐州英雄之資,則我欲相投,以為臂助也。」
「賢弟是擔心,若此人所言不實,則扶我靈柩南下徐方,所見文約卻非可依靠之人,恐怕徒勞無功吧?」裴武輕輕嘆了口氣,「傳言自不可盡信,然徐方雖亦非家,終究比遼東來得近便。狐死首丘,即便不能返歸故鄉,也當擇其近處落葬啊……」
裴武略笑一笑:「萬裡外事,如何判斷?然而裴文約駐守徐州,且似有恢復之志,應不會假。」
等到裴開、裴湛領著陶德走了,並且掩上了房門,裴嶷再次來到裴武病榻前,還沒開口,裴武先笑:「賢弟心意,已都在卿雙瞳中也。」
陶德茫然道:「正威是何人?我家刺史單名一個該字,字是文約。」
病榻上的裴武聞言,雙睛不禁微微一亮,喘著粗氣問道:「難道傳言不實,正威(裴盾)仍在徐州為刺史,並無降胡事,且並未為胡賊所害么?!」
然而盧志父之事卻透露出來一個信息,那就是王浚很想要找機會逼自己率先表態。裴憲左思右想,我若真能說動裴武兄弟臣服,也算立一大功,王彭祖你就不好意思再緊逼我了吧——還是先去逼荀綽為好。於是這才寫下書信,委託陶德送到玄菟來
病榻上的裴武突然開口問道:「如此要緊書信,景思如何使一外人傳遞?此人究竟從何處而來?」
裴嶷也不禁莞爾,隨即問道:「阿兄以為可行否?」
裴嶷滿頭的霧水:「豈有此理,若非裴景思從人,便與他兩匹絹為償,請他再跑一趟好了。」裴開道我也是這麼說的,雖然只許了一匹絹……但他堅決不從。
海邊道路雖然泥濘難行,但是地方官府的勢力往往難以企及,這將近兩百人又不怕什麼零星盜賊,安全係數可以相對大一些——否則路上橫著那麼多勢力,若被王浚的人發現,說不定就攔下來了,若被石勒的人發現……很可能連小命都保不住!
陶德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反正最終是否接納你們,還得主公點頭,我是做不了主的。於是又耽擱了一個多月,裴嶷把玄菟、昌黎兩郡府庫來了個卷包會,能帶走的全都帶走了,領著裴開等家眷十數人、奴僕數十人,以及部曲、護衛百餘人,浩浩蕩蕩地便沿著海岸線向西進發。
在王浚看來,崔毖只是自己的代理人而已,則崔毖牧守平州,就如同自家掌握了平州一般,自然希望各郡國守相都能拱手拜服——不是歸從崔毖,而是歸從自己。因此他曾經暗示過裴憲,說你不妨寫封書信給裴武兄弟,幫忙我和崔毖說說好話吧。
裴該北渡已經快要三年了,因為這年月的通訊水平極其低下,所以這個消息大半年前才剛剛傳到幽州,為裴憲所知,但也僅僅知曉一個大概罷了。至於平州,孤懸海外,就連幽州的情報都所得甚少,遑論數千裡外的徐方。
繼續南行,終於甩掉胡騎,並且撞見了晉軍。
「弟心中尚有猶疑,還請阿兄教我。」
前歲一場蝗災,曹嶷整整兩年都沒能緩過來,雖然兵將四齣,到處搶掠,可是見到邵續的旗號,便即紛紛躲避——這個大敵暫且還招惹不起。因此裴嶷一行人乃得順利渡過淮河,抵達淮陰。
這股晉軍的首腦,乃是屯兵厭次的樂陵太守邵續,在與裴嶷見禮后就問:「賢守不在昌黎,因何到我樂陵來啊?」裴嶷回復說:「家兄過世,故此辭職,扶其靈柩返鄉。」邵續笑笑:「君家本在河東,何不西行,而要南下?」
裴武眨眨眼睛,表示認可,但隨即就說:「都是同族兄弟,言辭切莫激烈。」裴嶷說我知道了,當下轉身步至書案前,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然後再到病榻前讀給裴武聽。回信的大致內容,是以裴武的語氣,說自己病勢沉重,恐怕已經幫不上崔使君什麼忙啦,至於兄弟裴嶷,還要請他扶著自己的靈柩返鄉,玄菟、昌黎之政,崔使君可以自取,就恕我等先告辭了。
陶德是建興二年秋收前離開的徐州,原本計劃跑趟幽州,滿打滿算,最多四五個月也就該回來了吧,誰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年,建興三年仲夏方才返回。可是入城一打聽,使君不在,月前率軍西征去也!
好不容易說完,陶德連嗓子都快啞了。裴嶷吩咐:「與他一碗水喝。」隨即轉向兄長裴武:「阿兄以為,此言可信否?」
裴嶷沉吟道:「此去慕容部,不過數百里,至段部,也不過千里而已,但若前往徐方,足足萬里之遙,抑且路途艱辛坎坷……」
裴嶷不禁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伸手捋捋鬍子:「不想逸民兄後嗣未絕,且能守牧一州。」隨即招招手,要陶德靠近一些,然後問他:「汝是何日相隨裴文約的?如今徐方形勢如何,可備悉向我等道來。」
「賢守當知,河東早已淪落胡虜之手,難以遽歸。因聞舍侄裴該守牧徐方,故此欲往相投也。」
故此裴嶷驟然聽聞此事,先是一愣,隨即又驚又喜,忙追問道:「裴文約?難道是鉅鹿成公的次子么?」和裴憲一樣,他也沒見過裴該幾面,印象里那就是個一直躲在父兄身後,滿臉靦腆的小孩子而已,實在難以把他和「徐州刺史」這個頭銜聯繫在一起。
陶德就這樣被領進了寢室,就在門邊伏身下拜。裴嶷問他:「汝非裴景思從人么?令主何人?」
他看裴嶷還在猶豫,就又說:「如何行止,還當賢弟自擇。其實為兄不過一點私心而已,阿開、阿湛,也都是中人之資,若投身北虜中,即便能保全性命,也恐沉淪下僚。若在中國,且在同宗庇護下,或許倒有出頭之日……」
裴開提高聲音回答道:「適才已向叔父稟報,彼從徐州來。」
裴憲讓陶德帶信給裴武,基本內容果然是為崔毖說好話,希望裴武兄弟可以服從這位新任平州刺史,儘可能地給予協助。
……
不等陶德回答,裴武先說了:「賢弟,文約小阿開三歲,計其年齒,也當冠矣。他少年即拜南昌侯,且有尚主之議,則身任一州刺史,並不奇怪啊。」
于路有驚無險,直到來至冀州的陽信附近,才突然間遭遇小股胡騎。隊伍就此被衝散,全靠陶德舞刀力戰,才衛護得裴氏一家和盧志父逃出生天——所攜物資,幾乎全被搶光。裴開滿臉的沮喪,裴嶷卻笑著安慰他說:「我將資財上路,卿以為是帶去徐州吃用的么?所攜一肉,可以投畀狼虎,不過以全自身性命罷了。以我等的家門,但勿怠惰,還怕將來治不得產業么?」
陶德心說那話說起來就長了……好在這一路上,他已經多次向盧志父、拓跋頭等人講述過,原本被勒令背誦的那些句子,經過反覆練習,早就熟極而流了,當即拱手稟報道:「小人乃自江東追隨我家使君,然而使君此前事迹,亦頗有所聞。昔日使君從東海大王離開洛陽,出鎮于項,東海大王崩后,羯賊石勒親率精兵掩襲,破我晉師于苦縣的寧平城……」
裴武也甚感疑惑,說那便喚他進來,詳細詢問一下吧,正好我們也可以打聽一下最近南方的形勢。
陶德答道:「小人本是徐州裴刺史部曲,受命北上送信與裴公景思,裴公又遣我到玄菟來。如今使命既成,便當兼程南下,返回徐州繳令……」
他卻料想不到,裴武纏綿病榻,已是瀕死狀態,而裴嶷打定了主意,絕不會上崔毖的賊船。於是當日裴嶷就在病榻前帶著冷笑誦讀裴憲的來信,然後問兄長:「弟可代兄回書拒絕他么?」
裴嶷模仿兄長的筆記署了名,便將書信遞給等在門外的裴開,要他交還信使,送回涿縣去。然而裴開離開不久,便又原信拿了回來,皺著眉頭說:「那信使卻不肯接,說他本非景思叔父部曲,還需返回徐州繳令……」
裴武病情反覆,又纏綿了將近一個月才始閉眼。這段時間里,陶德和盧志父等人就一直被迫呆在玄菟郡府,即便歸心似箭,人不放你走也莫可奈何。好不容易等裴武掛了,裴嶷主持喪事,把兄長火化了,盛殮好他的骨灰,這才正式向陶德透露,說我們叔侄要跟你一起南下,去投裴該。
裴武想了一想,回答說:「我命不久矣,身後之事,賢弟自擇,何必相問?」
倘若陶德只說自家刺史名叫裴該,說不定裴武兄弟還當是同名同姓,既然連表字都點出來了,連名帶字全都重複的可能性就太低啦——此必裴頠次子無疑也。
在他們想來,陶德這種大老粗,肯定是不怎麼會說話的,之所以言辭順暢,應該是曾經多次向人吹噓過自家使君的豐功偉績所致,熟極而流罷了。主家之事,部曲不可能全都清楚,必然十分事迹,最多能說七分——他們就料不到,其實裴該的十分事迹,能夠拿出來在人前炫耀的七分,已經全都通過陶德的嘴,陳擺在平州的裴氏面前啦。
回頭瞟一眼裴武,裴武會意點頭。裴嶷便即吩咐:「帶他下去,好生款待。」我們兄弟倆就此事還得要好好商議商議。
也正因為如此,裴嶷聽得將信將疑:才二十齣頭一小夥子,從前也沒見他有多聰慧,竟然能有這般志向,如此能為?難道說,是裴頠在天之靈的護佑嗎?不對啊,就算裴頠本人,你讓他治理一州是肯定沒問題的,但他不懂打仗,就不可能設什麼「空城計」嚇退胡兵,還能夠順利剿滅境內各家塢堡……
裴嶷當即打斷裴武的話:「阿兄之言,愚弟謹記。兄若不諱,弟便率二侄護兄靈柩南下,若文約不可輔,則送二侄前往江東,投附琅琊大王,弟再另覓去處可也。弟尚在壯年,不怕蹉跎!」
裴嶷與崔毖見過一面,經過懇談,探查到對方「非忠臣也,不但不忠於朝廷,甚至不忠於王大司馬」,然而此般情狀,裴憲乃至王浚卻並不清楚。王浚之遣崔毖,因為那是自家小舅子,而且向來恭順,誰會想到崔毖一旦離開幽州,就會瞬間轉換了一副面孔呢?
從裴該被俘開始說起,一直到南逃江東,再中流擊楫,北據淮陰,這一大段故事講下來,足足半個多時辰,聽得室內外的裴氏兄弟、父子四人——裴湛也跑到門邊,傍著兄長一起傾聽——無不瞠目結舌:我靠這也太曲折離奇了吧!
邵續點點頭:「原來如此。說到裴使君,前日適有信使前來,與續連通,希望將來能夠南北夾擊曹嶷,收復青州……」當下擺宴,盛情款待了裴嶷一行人,然後還派兵護送他們直到黃河南岸,甚至穿過了曹嶷的轄區。
但就目前形勢來看,王浚篡僭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到時候自己是否要擁戴他呢?倘若擁戴,一生清名化作流水,若不擁戴,就怕步了霍原的後塵……最好自己雜在人群里,不顯山不露水地擁戴,不去拔這個尖兒,或許可以逃過罵名吧。
雖為疏堂兄弟,但向無往來,而且裴憲原本品位甚高,就有點兒瞧不大起四房,覺得裴武庸人而已,裴嶷雖然有才,但為了兄長而主動遷於遠州,自壞前程,實在迂腐,故此他雖然逃來幽州,卻也不肯去跟鄰州的裴武兄弟打招呼。王浚之命並非嚴令,裴憲原本是不打算搭理這碴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