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捕逐出八荒
第三十章 狗竇
荀景猷年近五旬，生得是修身粉面，五柳長髯，倒確實有一副好皮囊，而且儀態端肅，見到裴該執以平級之禮。因為論爵位，裴該如今是鉅鹿郡公，荀崧則是曲陵縣公，只差半級；論將職，裴該是雜號的龍驤將軍，荀崧則是重號的平南將軍，二人同為都督某州軍事——雖然荀崧名義的轄區只有半州，實際上一城也無；論門第，裴、荀兩家可以說是不分軒輊。
可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命侍女送菜很正常，但既然是女子，為何又身穿男僕的衣衫哪？
一邊和荀崧寒暄，一邊喝酒，時候不大，便有僕役上來添菜。這年月人們習慣於席地而座，採取分餐制，每人面前都放一張矮小的食案，大概兩尺來長、一尺多寬，實話說擺不下太多的碗碟。一般士人吃飯，四菜一湯就差不多了，案上正好擺滿，這公卿之家，又是設宴款待貴客，就不可能如此寒酸啦，而必須要不時地撤去舊碟，布上新盤。
他也注意到了，第五猗和杜曾，以及杜曾和王貢之間，常有眼神交流，貌似是第五猗催促杜曾，而杜曾暗詢王貢——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微微皺眉，心裏有點兒不大高興。第五猗身為安南將軍，都督荊梁益寧四州諸軍事，也就比裴該高半級而已，頂多手裡多一枝節杖，就竟敢這麼大架子，不肯出城迎接？難道說他仗著是晉愍帝親拜之臣，所以瞧不起遠州的自己嗎？
裴該是惱恨第五猗聽不懂好賴話，所以刺兒他一句——你怎麼不先去打四川呢？自家人窩裡斗很光彩嗎？
河陰彈丸之地，其實胡漢軍若是全力進攻，破之不難。問題一是不足為慮，劉曜還忙著攻打長安呢，劉聰還著急抵禦劉琨呢，就暫且顧不上荀組；二則荀組也聯絡了周邊很多塢堡主，包括蓬關的「乞活軍」陳午，互呈犄角之勢，若不以大軍往剿，也沒有太大勝算——所以才能苟延殘喘，活到現在。
當然啦，他也曾經見過男人女相，或者女人
裴該下馬還禮，恭恭敬敬地問道——終究人年歲擺在哪兒呢，就將近比自己大過一倍去，得懂得尊老啊——「荀公，未知第五公何在？」我這趟來主要是見第五猗的，你只是陪襯罷了。
「如何搭救？」
這回端上來的是大盤的炙烤，尚不清楚是什麼肉，但是烤得焦黃，油汪汪的，還抹著飴糖等各式調料，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但是很奇怪，端到裴該案上來的肉炙，竟然是木簽尖端朝著客人，這就很不合規矩啊。裴該不禁抬起眼來，略略一瞥那送餐的僕役，心說是荀家的還是第五門下奴僕，這素質可實在太低了一點兒哪。
這一抬眼望去，他卻不禁微微一愕。就見那名僕役並不低頭，反而很不禮貌地與自己正面相對，一張瓜子臉，長眉杏眼，懸鼻檀口，雖然面相略顯稚嫩，頂多也就十六七歲，裴該仍然一眼就可以瞧得出來：這不是個男人，而是女子！
可是荀崧也沒話說，而且他心中本有怨言：你不但不先定四川，而要打荊州，而且不先攻王廙，倒轉過頭來打我，咱們終究可都是才從北方過來的呀！故而裴該之語，倒正合其心，但是眼瞧著第五猗瞥過來了，身在矮檐下，又不好假裝看不見，於是只得舉起酒杯來，笑著對裴該說：「裴公遠來，第五公因設歡宴，請勝飲，先不必理論時局。」
荀崧答道：「去歲有信送來，尚且康健。只是河陰為胡賊三日一擾，叔父憂心忡忡，夙夜不寐，只恐難以持久……」
這年月廁所都在室外別建，室內是沒有洗手間的，因而裴該便以如廁為借口出了正堂。左右望望，不見那女子的蹤影，只得跟隨那名僕役往東溷去，趁便真的放了放水。可是等他從廁所里
那女子勸道：「性命要緊，何惜榮辱？且我不言，誰人知之？」
但是既然來了，也沒有當即甩臉，打道回府的道理。於是裴該便命士卒在城外安營紮寨，自己帶著數名部曲，跟隨荀崧進了宛城，來到郡署之外。第五猗倒是也沒太過分，領著杜曾、王貢等一幹將吏，就在大門外迎候，與裴該相向見禮。裴該瞧這第五猗，正當壯年，精神旺健，但論起相貌、儀態來，就比荀崧差得很遠——果然家世有高下，教養自有分別啊。
「更衣」是委婉的說法，就如同後世說「我去洗個手」，「我去補個妝」一般，真實含義是：你廁所跟哪兒啊？第五猗當即指定一名僕役：「汝且引領裴公去罷。」
「小人奉荀公之命，特來搭救裴公。」
裴該聞言自然吃驚，但他終究經的事兒多了，只是微微一蹙雙眉而已，並沒有顯出太過震撼和害怕來，只是問：「汝是何人，如何得知？」
正感詫異，卻見那女子向他擠了擠眼睛，隨即把清亮的眸子朝大門方向一瞥。裴該不禁好奇心大起，便即等那女子布好菜，離去之後，他又喝了兩口酒，然後朝第五猗告罪，說：「欲起更衣。」
第五猗將裴該讓進署中，入正堂設宴款待。先隨便說了幾句片兒湯話，逐漸轉入正題，裴該就問了：「聞第五公持節而來，入駐襄陽，王世將（王廙）不肯倒履相迎，而反勒兵抗拒，不知何故啊？二公昔日曾有怨仇否？」
若論第五猗，恐怕比流星還不如，但其倏生忽滅，來無影而去無蹤，就有點兒與流星相似了。裴該前世還是通過荀灌娘的故事知道此人的，在受命都督四州之前的行跡，史書毫無所載，而隨即便又與杜曾共同湮滅，不知是生是死，結局如何。所
忽然覺得身下一股大力傳來，低頭一瞧，原來是那女子以肩膀相承，裴該借勢一努力，終於上了牆頭，隨即躍至院外。然後那女子也從狗洞里鑽出來了，伸手朝不遠處一指：「那裡已備好了馬匹，裴公可急從西門出城去——西門之守乃荀氏舊將，必不盤查。」
荀崧搖搖頭，說：「生兒多夭，今唯一子名蕤，尚在沖齡……」
本打算這就提要兵要糧之事的，卻被裴該把話給打斷了。裴該問他：「該聞第五公都督荊梁益寧四州軍事，荊州既抗命，未知其餘三州如何？王世將等雖有過，終究也是朝廷之臣，彼此同僚，不當妄生齟齬。第五公何不先定梁益，那時候勢雄軍壯，再引軍入荊，我料王道將必不敢阻道也。」
是真有總統一方之才能，只是勢單力孤，加上時運不濟呢，還是僅僅杜曾的傀儡？
裴該順著話頭就問下去：「荀公既受命鎮護荊北，未知可曾將家眷攜來啊？公膝下，子嗣尚繁茂否？」
第五猗不禁把目光投向了荀崧，那意思，景猷你快幫我說幾句話唄。
——所謂「泰章公」，就是指的見在河陰的太尉荀組。荀組是荀爽玄孫，荀爽兄荀緄生子荀彧，荀彧的玄孫是荀崧——所以荀組比荀崧高一輩兒。
裴該心說真要是生死關頭，說不得，狗洞也只好鑽上一鑽了，但問題是——左右望望，這院牆也不算很高嘛。於是退後兩步，然後猛然間加速，一個縱躍，雙手便即巴住了牆頭。
浩瀚的歷史與其比作地上長河，不若比作天上的星河，而歷史中每一個人，都是河中星辰。某些人燃燒生命，光耀一世，彷彿璀璨的恆星，某些人卻是只能反射恆星光芒的行星、衛星罷了，還有那瞬間劃過天際，臨死前才被迫燃盡的流星……
然而俏眉眼做給瞎子看，第五猗不聽此言則罷，一聽之下，當即雙眉一軒，恨聲道：「彼王氏自以為有琅琊王為倚靠，全不將朝
其實王廙為什麼阻攔第五猗進入荊州，裴該自然心知肚明，他故意裝不知道，還特意往私人仇怨上引，就是暗示第五猗：我不能算是建康一黨，起碼說在建康和長安之間，暫且兩屬，那麼你是否有代表朝廷招攬我的意思呢？請開條件吧。
其實他並不怎麼信任荀崧，終究前不久雙方還在城內城外，兵戎廝殺，荀崧是被迫無奈才降順的。但問題他所信任的杜曾、王貢等人身份都太低，就不好隨便插嘴，跟裴該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能夠在這個場合幫忙和稀泥的，那就只有荀景猷一人而已了。
裴該心說這又是一個老來得子的……前一個是郗道徽，四十多了，兒子還在襁褓之中，而且預計下面還得有好幾個，目前全是液體……是否因為這年月的人們結婚太早，再加上醫療水平低下，所以普遍的初生之子難以保全么？
手是巴住了，問題腿上不去——主要問題是他此刻穿著公服，上衣下裳，兩條腿就不容易撇得太開。心中不禁惱恨，所謂「華夏衣冠」，看著挺飄逸，卻實在不便於活動啊，這若是上下一體，兩側還開衩的胡服，爬牆就要容易得多啦。
那女子很男子氣地朝裴該一抱拳，聲音清脆，但語速很快：「裴公，今日並非好宴，第五公受王貢唆使，欲于宴間擒下裴公，奪公的兵馬、糧秣。」
大軍浩浩蕩蕩開至宛城北方，荀崧代替第五猗出城迎接，與裴該相見。裴該上下打量這位潁川名士、荀文若的玄孫，心說閣下若有乃高祖三成的本事，於此亂世中必生光焰，而不會幾無聲息，後世還得靠一個真偽難判的閨女兒來傳名了。
荀崧瞥了一眼第五猗，搖頭嘆息道：「本有一女，跟隨來至荊州，或許是水土不服之故吧，去歲便也夭折了……」
當即苦笑著搖一搖頭：「我為朝廷大臣，豈可自狗竇而出？」
裴該微微點頭，心說果然《晉書》不可信，十三歲
不過他問荀崧子嗣，其實「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隨即追問一句：「只有一子，未曾得女么？」那個荀灌娘究竟存在不存在啊？
這年月的人們見識有限，尤其那些只知道閉門造車的書獃子，一輩子恐怕都沒見過幾個女人，所以女扮男裝還能蒙人的故事，後世聽來很可笑，在這時代卻未必不會發生。但裴該終究是來自於兩千年後的靈魂，見多識廣，是男是女，不管怎麼化妝，就很少有他區分不出來的。
那女子使個眼色，意思你跟我來吧。裴該也不及多想，就跟著她在院中東拐西繞，躲過巡邏的兵丁和穿梭的僕役，不多時便來至院牆之旁。就見那女子把頭一低，裴該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我靠這不是狗洞嗎？！
荀崧一擺手：「第五公見在城內，已設下酒宴，款待裴公——裴公請隨我來吧。」
第五猗聞言，不禁面露尷尬之色……梁益寧三州的大部分地區，目前全都被巴氐李氏所佔據，他哪兒敢去啊？其實若非荊州正在動亂，他覺得有機可乘，也不會大著膽子往荊州來——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收服了杜曾。可是裴該所問有理啊，你總該先攻外敵，再平內患吧，王廙再怎麼無狀，終究他不算正牌叛逆，估計你也請不下朝旨來討伐他。
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話題來，只好揪著荀家的情況問——因為第五家族是什麼狀況，他完全兩眼一抹黑啊，除了第五猗外，想不出此世還有第二個姓第五的，實在是沒有寒暄的由頭。至於杜曾、王貢等人，他倒是也挺有興趣，問題是不理第五猗，轉問荀崧猶有可說，那倆貨地位太低，又還沒有開過口，就不便隔過第五猗去跟他們搭話。
裴該端起酒杯來略一沾唇，心說好吧，先不提時局——總得跟你們多懇談幾句，拉拉關係，然後才好說到正題，倒是我操切了。於是就問荀崧：「尊叔父泰章公可安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