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二十四章 斷臂

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二十四章 斷臂

伊余說:「我聞侍中,乃晉主駕前參政的文臣,如何懂得領兵作戰?難道是多年宿將,老來得居中樞的么?」
祖逖打斷他的話:「卻也可笑!石勒,胡將也,王彭祖,晉臣也,我固知尊舅父與王彭祖不睦,然豈有許胡虜攻伐同僚之理啊?!」
裴開心說咦,這事兒怎麼問起我的看法來了?當下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開見識短淺,如何能論大計?然聞裴侍中曾有語……」終究他跟裴該的官職差得太遠,如今又在裴該麾下任職,還真不能跟溫嶠似的,以親眷關係來稱呼,比方說「舍弟」——「國家大患,恐不在胡虜,而在羯賊。石勒素懷野心,今又佔據河北,兵雄馬壯,豈會有反正來降之心啊?想來不過是擔心並、幽合兵,抄其後路,故此詭言投效罷了。」
就好比說你一條胳膊病了,不是說施藥診治,而是直接問人借了刀子來,要把胳膊砍了省心——這世上還有比王浚更傻的人嗎?
劉咸拱手道:「我有部將平先,身高八尺余,力能搏虎,尤善空手奪敵刀矛,異日可使其當伊余。」劉曜說好啊——「即彼為馬孟起,我有許仲康,亦足拮抗。」
祖逖說這沒問題——「裴公北復二郡,身當強敵,設有危難,我又豈能坐視不救?」說著話笑一笑:「我與裴公相交莫逆,且即非如此,我也終不是麴忠克、索巨秀之輩。」
……
裴嶷老實不客氣地回答說:「昔孔北海與劉玄德論及袁公路,雲『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如今正可以此八字考語,加諸王彭祖——二人皆貌似龐然大物,名震天下,且並有不臣篡僭之心,亦與此相同。
劉曜搖頭:「非也,裴該不過二十許,以其家世為中原冠冕,其父本為執政,后殉國而死,故此少年而致高位。」
溫矯反覆解釋,說王浚如今已經不能算是晉臣了——「彼雖受大司馬之殊遇,卻雄踞幽都,前不將一兵一卒南下,以攻胡虜、救護天子;今又設置百官、自造旗鼓,跋扈自為,隱有篡僭之心。且彼多次兵陳太行西麓,欲圖并吞并州,家舅父因此而不能傾全力南攻平陽——若雲同僚,豈有同僚間互相傾軋之理啊?既然石勒有自效之心,乃可使其進伐幽州,剜此國家毒瘤。一旦西線無警訊,家舅父必然全師南下,到時候祖公渡河而北,兩相夾擊,則胡寇必滅,社稷可安矣。」
溫嶠不大以為然,還狡辯說:「裴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若祖、裴二公未復河南,石勒自然難生反正之心,然以如今的局勢,胡虜訌于內而敗於外,唯余平陽、河東、上黨三郡,苟延殘喘而已,料其殄滅之日,為期不遠,則石勒自然心生膽怯,乃肯幡然悔悟,倒戈來降。
裴開趁便恭維了幾句,又問:「但不知一旦大荔接敵,司州可發兵多少相救啊?」祖逖回答說這可說不好——「劉曜既來,劉粲或也將兵發河南,與之呼應。即便裴公信中雲,劉粲必不自來,但只須遣一兩萬軍騷擾牽絆,終究河南各城殘破,洛陽仍是廢墟,我恐亦不能親援馮翊。」想了一想,又說:「等閑萬數,尚可支應。」
劉咸站在劉曜身後,聞言「當」的一聲,就把腰間佩刀拔出來一半兒了。劉曜趕緊橫他一眼,以目相阻,然後笑對伊余說:「吾老矣,不復當年之勇。卿正少壯,如何可比?後日之戰,全賴卿之奮勇。若能破城,大荔城中子女玉帛,我一無所取,盡皆賞賜于卿!」
劉琨所遣,乃是後世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姓溫名嶠字太真,是劉越石的嫡親外甥,在晉陽擔任參軍之職。祖逖本待回營款待溫嶠,可是再一琢磨:老朋友派人來我就盛情相迎,新朋友派人來就在工地上隨便見了,那裴該心裏能高興嗎?況且如今裴該晉為侍中、儀同三司,跟劉琨的官位也差不多啊,我有什麼理由厚此薄彼?於是便吩咐道:「也請來此處相見吧。」
伊余見了劉曜,長揖不拜,態度甚為倨傲。胡將全都惱怒,劉曜卻似乎並不在意,反而拉著伊余的手,連聲致謝,說:「卿既來此,馮翊不足定也。」
……
祖逖還在豫州的時候,跟并州隔著十萬八千里,且有胡漢勢力阻隔在其間,他和劉琨兩個老朋友是很難遣使互通的。等到兵進河南,繼而偃師大捷,祖逖就遣使兜了個大圈子,從滎陽渡河,經汲、魏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翻越太行,前去跟劉琨聯絡。使者雖然順利帶回來了劉琨的書信,但劉琨卻並沒有派人過來回訪。
正說著話呢,有兵卒來報:「并州劉公遣使來拜。」祖逖聞言略略一愕,隨即笑道:「劉越石終於記起曩昔聞雞起舞之情了么?」
權渠長子伊余,身量不高,但卻極寬,胳膊腿都比一般人要來得粗壯,乍看上去就象是生鐵鑄就的一口大鍾。此人的勇名,不僅僅上郡之內,即便平陽都有所耳聞,劉曜聽說是他率兵前來,急忙親自出城相迎。
伊余說我正想問你這事兒呢——「聞晉人在大荔,不過兩三萬兵而已,大王有十萬雄師,為何不敢南下,而要向我部借兵呢?」
劉曜回答說:「晉侍中裴該。」
伊余撇嘴道:「晉人素孱弱,也就只敢倚城為守罷了——但不知其將為誰啊?」
裴嶷因此就說啦:「前拓跋易主……」指的是拓跋六修弒殺拓跋猗盧事——「逃依晉陽者二十萬戶,且六修受王浚賂,東伐段部,難道劉越石會趁機北伐六修,自斷臂膀么?」
裴開道:「無妨。今大荔儲糧尚夠半歲之需,足以守至秋後。然只得馮翊半郡,且屢經兵燹,民戶多散、土地荒蕪,故此,待秋後便須仰賴司州的供輸了。」
裴該微微而笑,說:「或彼以為,攘外必先安內。」
伊余笑道:「既如此,又何難敵?將既幼弱,即便統領十萬大軍,有堅城為恃,在某看來,也不過土雞瓦狗而已!大王無奈太怯懦乎?」
裴嶷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所謂『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安內當以恩義相結,申同仇敵愾之意,而非兵戎相見。今王彭祖眾叛親離,而仍以為權柄不替,一如袁公路在淮南,竟思代漢——我料王彭祖必死於石勒之手!」
「前王彭祖受大司馬之任,而不能發一兵一卒南下,以攻胡虜,反與劉越石、劉始仁爭奪河北,是此獠唯思割據,無復勤王意,東北各郡國無人不知。是以景思兄(裴憲)、荀彥舒(荀綽)、霍休明(霍原)不肯屈志,而王彭祖竟以謠讖殺霍休明!幽州士人之心,自此遠離矣!
祖逖轉過頭去望向裴開,問:「卿如何看?」
「且家舅父與王浚素來不睦,公等皆知,前石勒攻始仁將軍(劉演)於三台,王浚不救,豈有如今北伐幽州,而我軍要東出太行以援救王浚之理啊?如此,則石勒何必擔憂,要假以自效為名而致信於家舅父呢?
因為估算時間,熊悌之護衛著荀崧父女,應該快要抵達洛陽了。裴該寫下一封內容詳細的書信,托裴開交給荀崧,說我為您老人家謀得了參政的地位,您進了長安城后,可要跟梁芬搞好關係,為我在朝廷中哄抬聲望啊;至於荀灌娘,就不必跟著老爹進京了,直接從華陰附近涉渡渭水,到大荔來就好。
王浚曾經聯合段氏鮮卑,南下攻打石勒,結果被石勒突襲擒獲了段末柸,逼迫段氏與之結盟。此後王浚再想發段氏之兵南下,就基本上調不動了,若是個有能力、有見識的,就該設法離間石、段兩家的關係,想辦法把段氏重新拉回到自己身邊來,王浚倒好,竟然西賂拓跋鮮卑,發兵攻段!
裴開回答說:「尚未可知,但估算起來,不會延至秋季。」
「石勒雖然控馭河北,勝兵十萬,然王浚在幽州亦根基牢固,不可小覷,今兩家相爭,恐怕非一二年間難分勝負。到那時候,家舅父與祖公必已順利滅胡,光復平陽了,又何懼一個小小的羯奴啊?」
裴嶷還沒回答,裴該就先說了:「只須驕其心志,假意擁戴,發兵奇襲,不出一月,則王彭祖的首級必落於羯奴之手!」
這當然也不是裴開自己的見識,而源自於裴該的閑話。裴該常與裴嶷縱論天下大勢,只要不牽扯到軍中機密,往往允許裴開、裴湛兄弟侍坐、旁聽——也是為了培養這兩名同族兄弟。某次裴該問及幽、平的局勢,說叔父你從平州來,相信對王浚比較了解,以你所見,王彭祖何如人也?
劉曜答道:「晉人雖不過三萬之眾,然皆精銳,前此在偃師大破我朝勃海王(劉敷)所部。且自大荔而南,渡過渭水,便是弘農,弘農東是河南,兩郡內尚有晉軍六七萬,若我南下,彼必北救,則與我數相當。且敵倚城為守,不易攻也,故此要請卿前來相助。」
見面之後,順便給溫嶠、裴開兩人相互間做個介紹。寒暄幾句,溫嶠便奉上了劉琨的書信,祖逖打開來一瞧,不禁略略蹙眉,就問溫嶠:「此是何意啊?」
劉曜終於揮師南下的時候,裴該的堂兄裴開——裴武長子——並不在大荔城中,他奉命前往河南去與祖逖商議糧秣物資和兵力的增援問題,順便接人。
祖逖道:「若彼秋後來,河南、弘農雖然殘破,我取滎陽、上洛新麥,亦可資供。然若夏季到來,糧秣實在捉襟見肘……」說實話他雖然搜盡新佔領土的庫存,糧草也還不夠豐足,還得部分仰賴徐方,哪兒有閑糧提供給裴該呢?
溫嶠拱手答道:「前石勒遣張慮致信家舅父,雲已知過往之愆,有反正之意,求討幽州王浚以自效,家舅父已許之矣……」
裴開忍不住插嘴道:「王彭祖貌似強盛,其實老耄昏悖,部屬離心,倘若石勒全力以襲幽州,恐怕他不及半歲,便將喪敗!」
劉曜笑著點點頭,但隨即又說:「伊余甚勇,不易劫也……」劉均說伊余易劫,是指這小伙兒沒腦子,方便給他下套,劉曜則純從武力上考慮,我得派誰去劫他才好哪?
等到與將吏們私下商議,劉咸、劉岳就問了,說伊余這羌奴如此無理,大王你為什麼對他這麼低聲下氣呢?劉曜還沒回答,旁邊兒劉均先笑著說:「若不先驕其志,如何使彼等當大軍之先,先試大荔的難易啊?」隨即朝劉曜一拱手:「恭喜大王,伊余驕橫而無謀,則無論勝敗,皆容易劫而並之,如此,上郡已在大王股掌之間矣。」
祖逖為此有些不大高興——你劉越石什麼意思?是因為如今自家名位遠高於我,所以瞧不起老朋友了?還是說你暫時無力兵向平陽,與我南北呼應,所以沒臉派人來見我?好在鬱悶時間也不長,隔了一兩個月,劉琨終於還是派人來了。
「其實王彭祖所有,不過半個幽州而已,幽北及冀北守相、長吏,都止敷衍罷了,不肯為其效死。幽州之雄,其實端賴段部、慕容,惜乎王彭祖自斷其臂……」
裴開說那就足夠啦。祖逖把身體略略前傾,笑問:「卿等倒有信心,能以大荔孤城,而當兩倍之敵——劉曜胡之宿將也,非劉粲可比,還請致語裴公,千千萬萬,不可輕慢。」
裴開抵達的時候,祖逖正在監督營修宮室,打算等工程大致完畢后,便上奏請天子返駕,重都洛陽。他就在工地上接見了裴開,裴開遞上裴該的書信,祖士稚讀完后,先說:「裴公家眷已過滎陽,我也已遣人去迎接了。」然後問裴開:「卿自大荔來,可知劉曜將會於何時南侵?」
旁邊裴湛插嘴問道:「若石勒北上伐幽,叔父以為,多久可滅王彭祖?」
「崔毖為王彭祖妻舅,使牧平州,吾曾往謁之,觀其人非但不忠於國,且不忠於王彭祖,唯思得平州而自雄——親眷尚且如此,況乎他人?
祖逖朝溫嶠笑笑:「裴公所言是也,其見地過卿舅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