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三十二章 試探
索綝搖頭道：「司徒不識城守事，從來守城非徒自依靠堅壁，也須有驍騎精銳，逆賊于城外，以挫敵勢——孰雲涼州騎兵于城守無益？況我這裏若有所動，則南陽王必潛師來襲長安！」連連搖頭，說我一兵一卒都是不會派出去的。
梁芬的話條理很清晰，但荀崧還是聽得一頭霧水，愣了片刻，就問：「司徒之意，即朝廷下詔，文約也不肯班師么？」
「若劉曜退走，馮翊南部可安，令婿再可西取北地，積聚一二歲，兵馬強壯——即將徐州兵陸續遣散，止招募的關中軍，以景猷所言其在徐方所為，也可練成精兵。若天佑我晉，劉曜竟大敗而走，則令婿聲望一時無兩，可直迫昔日之賈彥度也！到時候責朝廷執政坐觀成敗，不肯發兵相助，揮師而南，我等何能抵禦？！」
關中諸郡國各自募兵數千乃至上萬，司馬保更有兵馬三萬余——加上依附他的勢力，那就更多了——但士兵素質都很差，加上將領怯懦，八成是不敢來大荔集合的。所以我給你們指一個軟柿子，你們可以去攻北地郡，只要肯奮勇搏殺，頗有幾成勝算。我堂堂裴侍中給出這份大禮——不在收復北地，而在於惠我以恩，可望回報——你們接是不接哪？
荀崧插嘴道：「杜曾匪寇，如何可與胡虜相比……」
梁芬勸了半天，索巨秀卻如同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堅決不允。梁芬無奈之下，只得嘆息而去，然後才從朝上返回自家府邸，就有門人稟報，說：「荀僕射適來求見。」
索綝兩手一攤：「我哪有餘力去增援大荔？」
這份上奏遞出后，游遐便又為裴該寫信給身在萬年的麴允，請他北上增援——不過就麴允從前的表現來看，此信也必然石沉大海，難有迴音。
不過這年月為官宦者，雖然理論上都可作文——象王平那種文盲大將軍實在鳳毛麟角——但並非人人皆文采斐然，寫出文章來可以傳誦一時
梁芬面容肅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對他說：「景猷，所謂關心則亂，以君目下的神智，確乎難以任事了。」
梁芬解釋得都有點兒累了，誰想對方還是懵懂，不由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只好寬慰荀崧道：「私以為，大荔未必有失。倘若景猷前日對我所言不虛，則徐州軍五千人在宛城下，搏戰杜曾萬眾，不到半日，便獲全勝……」
且說上奏送至長安尚書台，梁芬急忙捧著去跟索綝商議。索綝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裴文約自請北復二郡，如何又要請援？不言救護大荔，而詭稱可破劉曜，不過自惜臉面的託詞罷了。」
梁芬無奈，只得退而求其次，建議說，那就按照裴該的意思，由天子下詔，要各郡國兵馬齊聚大荔，共破劉曜吧。索綝卻還是搖頭：「此無益之舉也。今劉曜十萬眾南來，又有虛除部為其助力，若各郡國遣軍往，恐為其逐一挫敗，反弱關中之守……」他這話說得倒是也有道理，各郡國兵馬互不統屬，難以配合，這時候去馮翊，那就是添油去的，必被各個擊破——「裴文約會攻劉曜之言，其誰肯信？便發詔書，彼等堅不從命，反墮朝廷聲威。」
梁芬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地對荀崧說：「前數日與君懇談，問及令婿之事，自寧平失陷，到南歸建康，繼而中流擊楫，北渡入徐……」長安離著徐州十萬八千里，又三天兩頭遭受胡軍侵擾，對外消息數次徹底斷絕，此前梁芬對於裴該究竟是何等樣人，做出過何等樣事，光模模糊糊知道一個大概，細節一律不清楚，所以荀崧才進長安，他就找機會宴請之，向荀景猷詳細打聽。
「長安城中，尚有數萬軍，孰雲無餘力？且羅堯所部涼州騎兵，並不善於守城，留之無益，何不遣去救護大荔呢？」
荀崧聞言，不禁面露尷尬之色。梁芬這才放緩了語氣
荀崧嘆息道：「既如此，唯有懇請司徒求得詔書，命裴文約速速放棄大荔，護守長安……」
當然啦，據裴該估計，索綝必不來援——一則他未必有此膽量，二則他也拿不出太多兵馬來，一旦疏忽了長安之防，反倒容易被司馬保趁虛而入。至於向各郡國頒發詔書，也很可能是無用功——想當初長安遇警，要各方兵馬齊來勤王都辦不到，如今只是增援大荔，那誰肯聽命啊？
當然啦，這隻是裴該口述的大概意思，行文自然是要駢四驪六，再加塞一堆故典和成語的，裴該雖非不能為——終究舊裴該的記憶和學識還在——卻實在不屑為，所以才委託游遐代筆。
梁芬提醒他說：「馮翊去歲即落虜手，便不收復，原也無妨……然只恐劉曜攻克大荔，其軍更雄，挾得勝之勢南下直薄長安，麴忠克難以抵擋啊！裴文約信中所言，不為無理，今劉曜、劉粲相惡，劉曜必欲急得關中，以為根基，則此番來侵之勢，將更猛惡。閣下不可坐守待敵，還當遣一軍去相助裴文約，即不能保住馮翊，若能護得徐州兵大部退還，則長安之防，可更牢固。」
所謂「荀僕射」，是指裴該的老丈人荀崧荀景猷。當初裴該離開長安前，跟梁芬、索綝談好了條件，其中一條，就是讓自家老丈人入朝，參与政事——荀崧乃潁川名門之後，原本擔任平南將軍，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爵為曲陵公，他確實是有資格入為三司的。因此前不久荀崧入長安，便被拜為尚書右僕射——左僕射是索綝，加錄尚書事頭銜，實際主持工作。
荀崧苦笑道：「小女不肯同來長安，堅持要去大荔，相伴其夫……我
——總之，我並不是真要增援，只是要看各方的態度，故此對於肯定來援的，我偏偏不去求救。
當然啦，裴該逃離胡營、鎮守徐州等事，荀崧也只是聽說而已，但他終究在徐州呆過一段時間，所得情報要詳細得多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準確得多——是指裴該對外宣稱的那一套。
第三步則是陸續寫信給關中各郡國守相，裴該在信中沒請他們直接率兵到大荔來，而是提出建議，如今劉曜頓兵于大荔堅城之下，只遣數千兵馬護守北地，那你們可以去幫忙打北地啊。只要收復了北地郡，則劉曜側翼受敵，必然不敢再猛攻大荔，我這裏的壓力就可以減輕一些了。同樣的信件，上邽南陽王司馬保那兒也同樣送了一份。
自從圍城之初，裴該就命游遐書寫求援書信，按照一定次序逐日向周邊散發。
「還請賜教。」
梁芬微微搖頭：「景猷應當早有預見了，又何必問？」
梁芬雙眉一挑：「劉曜非近日始入馮翊，彼駐軍郃陽，已將兩月，若令婿有棄守大荔之意，早當遣人諷朝廷下班師之詔了。敵未至於城下，其受詔而還，護守長安，猶有可說；今胡寇已圍大荔，若棄城而走，何異於臨陣脫逃啊？則裴文約之聲名，必將毀於一旦！」
「既如此，他當日前來，所為何事？長久謀划，毀於一旦，豈彼之所願哉？若是旁人，既不能進，乃思退守，然以君所述令婿事迹來看，裴文約必不如此。否則，他囊昔奉建康之命，來複洛陽，便不當如此奮勇；既克洛陽，建康有命退兵，也必急歸，以保障徐方基業。他卻偏要率師入關勤王，又自請北復二郡，所求者何？恐其志存高遠，非君我所
「景猷，」梁芬將身體略略前傾，伸手按在了荀崧的膝蓋上，「請君致書令婿，言皆索巨秀不肯發兵相助也，非關我事。但於國家社稷有利，有所需索，梁某無不肯應……」
荀崧說那是當然的啦——「徐州軍止三四萬，劉曜卻有十萬大軍，近聞又得虛除部為助，大荔本非名城堅邑，如何可守？除非能予救援……」猛然間想起來：「可下詔于司州，想來祖士稚必然發兵……」隨即卻又嘆一口氣：「我前日便請加祖士稚將軍重號，惜乎公等不允，彼若銜恨，不救大荔，又當如何處啊？！」
至於涼州太遠，而且估摸著張寔若然得信，以他們家向來的傳統，多多少少是都會派人來應付一下差事的，所以就不必送信了。
梁芬略略一皺眉頭，突然問荀崧：「景猷，君以為大荔必不能守么？」
裴該的意思，說白了，我不是要你們救援大荔，而是要你們趁此機會，集兵一處，爭取擊敗劉曜，好保障整個關中地區。
「是求援，並非求救！」梁芬一語點明，「此不過試探朝廷之意耳！若我所料有誤，令婿惜敗，或終棄大荔而走，則必難再容身於關中，而必還歸徐方，且不必論。一旦能夠護守城池不失，逼退劉曜，景猷以為，他會如何做？」
荀崧提出疑問：「若有守城的信心，他又為何向朝廷求救……」
裴該想要瞧瞧，這偌大的關中、關西，還有沒有一兩個忠誠之士，或者是勇敢之士。
荀崧也察覺到自己剛才多少有點兒手足無措，外加語無倫次，實在有損大臣風儀，聽到梁芬的責備，趕緊整容斂衽，坐正一些，拱雙手而過頭頂，垂首一揖：「司徒教訓得是……懇請解我之憂。」
「景猷！」梁芬忍不住一挑眉毛，提高了聲音，「雖是匪寇，君曩昔亦不能久守宛城！」你瞧不起杜曾嗎？論起行軍作戰來，你還不如杜曾呢吧！
首先自然是要向長安朝廷稟報前方敵情，並
荀崧不禁皺眉咬牙：「不想此子如此執拗……那、那又當如何處？」
荀崧不料梁芬竟會說出這番話來——此前他也壓根兒就想不到這種可能性——一時間腦袋徹底懵了，只是囁嚅著重複：「責朝廷執政……揮師而南、而南……」
「當日裴文約若留長安，必為索巨秀所嫉，無能為也。因此北復二郡，謀土地、名望，斯乃可以長居關中。今若下詔，命其來歸，私所料，他必不允。何故呢？徐州兵久戍于外，人心思歸，若能得勝，尚可保安，一旦挫敗、後退，乃不可用矣。加之身負敗退之名——即便有朝廷詔書在——則裴文約必難於長安立足，被迫要返歸徐方去了。
梁芬因此就說了：「聞景猷所述令婿之事，始知我從前小覷了裴文約，其才、其志，實不在乃父之下。因而便思，裴文約何以自請北復二郡哪？是謀國還是謀身？」隨即微微而笑：「其實謀國與謀身，也可并行不悖。前此我等都以為他是祖士稚之附庸，代其入關，以窺朝廷虛實，故不甚在意，想必他也知道關西無立椎之地，難以久居，是以才請復二郡……
荀崧也是聽說了裴該的求援書信，這才急著來找梁芬——他跟索綝那種大老粗性格不合，才幾天功夫便齟齬頻出，乾脆稱病不去辦公了。當下樑芬進府，與等待移時的荀崧揖讓了，分賓主落座，荀崧就問：「索大將軍可肯發兵救援大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