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八章 裴公不忠!

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八章 裴公不忠!

……
鐘聲昂起頭來,提高聲音說道:「如此,裴公是不忠也!」
董承還則罷了,那傢伙本來就是關西軍閥出身,不可能真跟曹操長期和睦相處,董承之亂後面有沒有獻帝的指使,亦是千古謎團,尚在未知之數——「衣帶詔」之事,史載不詳,而且前後矛盾。但後來伏完、伏壽又有何能了?一顢頇老朽加一弱質女流,能掀起多大風浪來?你曹操有必要指使華歆,直接從獻帝面前把他老婆給拖了走嗎?
還是那句話,除非秦、梁、涼三州已定,關中無後顧之憂,到時候裴嶷就可以做自己的蕭何,坐鎮長安,兵馬糧草源源不斷地往河南運。如今么,為時尚早,自己若走,更以祖逖,真不知道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底定關西——別人來呢,速度未必能比祖逖更快!
基於比旁人多兩千年的見識,裴該對於麾下各部將兵,是想盡辦法剝奪其獨立性的,老徐州軍不必說了,如「雷霆」、「騏驥」、「灞上」各營,同申一套軍法,並以親信為營司馬,還多次打散重組,不讓北宮純、郭默、李義他們可以專斷自為。
所以說,保持目前這種態勢,對自己最為有利——對國家是否有利,暫且不論。
荀灌娘懷孕已半歲有餘,肚子逐漸顯出來了,並且日益的腰酸腿軟,懶得動彈。如今即便事先有所通報,她絕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再起身來迎夫君,而只自顧自地斜倚在榻上,有時候還嚼巴點兒零食……
裴該問:「是什麼官吏?為何沖冒我行列?」
龍首原南面有啥呢?這年月還是縱橫阡陌,大片的農田,但是裴該知道,幾百年後,那裡就將新建成一座宏偉大邑——乃是唐都長安城。
裴該相信裴詵的判斷。
裴該越想越是頭痛,裴詵告退後——他也找不出來敷衍祖逖的合適理由——便自背著雙手返回內室。
只要是個男人,這口氣誰能忍得下去?
裴該心說別問啊,肯定是為了還都之事——這裏面,會不會如裴詵所言,有這麼一兩個打算死諫的呢?擱平常他甩甩袖子就不理了,難得今天心情不錯,便道:「不得無禮——且喚一人前來相問。」
然而裴該又很清楚,以自己如今的實力,很難橫跨河南、關中,把兩地連成一片。所以若然返都河南,關中是一定要讓出去的,否則必如今日的徐州一般,即便命親信鎮守,也只有守護之力,而不能對中原的戰局產生太大助益。
祖逖就不同了,他的勢力是由司、兗、豫三州很多小勢力聯合起來所組成的,也就祖士稚憑其個人魅力、軍事才能和如日中天的聲望才能夠攏在一起,制壓得住,換人執掌,必然崩散。
裴該苦笑道:「事無兩全者也,且福兮禍之所伏。若國家喪敗,難道我可獨得其利不成么?則是留此,于個人而言,亦未必無弊啊。」
部曲說我不清楚,但看服色,最多六品,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官,嘴裏嚷著,說有軍國大事,要向主公進諫。
洛陽居天下之中,自後漢以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國都,但是裴該不但清楚,秦以關中而得天下,前漢在關中而強,更比別人多知道一層——唐都長安,輝煌百載!
於是翌日便即在數百部曲的護衛下,乘車出了西南的復盎門,登上龍首原。
鐘聲拱手步近,屈膝拜倒,說:「臣是鐘聲,特來進諫,還望裴公採納我等的忠言。」
裴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秦州兵亂,非汝之過,我當致意尚書,另委職司。」隨即就問:「卿有何忠言欲諫啊?可簡單言之。」我沒那麼多空,你就簡潔明了地說吧。
——天子不打算回來?不能!這一定是裴該矯詔,或者是他勒逼天子這麼說的!
因為不管司馬鄴傾向於哪一方,對於裴該而言,都沒有積極意義。倘若司馬鄴堅持還都,則他裴大將軍又當如何答覆啊?倘若司馬鄴主張暫留,恐怕更糟,裴該若以此為藉口回絕祖逖,關東人必視其為挾持天子,欲謀不軌。
相傳上古之世,曾有一條黑龍從樊川迤邐北行,赴渭飲水,其行跡化為山峰,狀若龍首,故此得名。漢代的長安城即背龍首而面渭水,其形為關中地區之最佳——這是陪乘的郭璞所言,裴該本人自然是不信什麼風水勘輿的。
就裴該本人而言,本也是傾向於留在關中的,除非關西已經粗定——司馬保也幹掉了,梁州也收復了,就連涼州張氏的獨立性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那時候以關西為大後方,自己坐鎮河南,才無後顧之憂,不至於如裴嶷所說的,遭到多方面壓迫。
部曲聽令而去,時候不大,果然推搡著一名小吏過來,裴該恍惚認得:「汝非潁川鐘聲乎?」
關東士人就不同了,只有當朝廷和河南兩者合一的時候,他們的心思才能大定。若朝廷遷播,或肯追隨——如華恆——但亦無日不望東歸;且還有不少是死都不肯進函谷關的——比如荀組——覺得如此一來,朝廷失天下之望,自己也如同被左遷一樣。故此祖逖能帶多少人來鎮關中,還真不好說。
說起來也只有蘇峻的「公來營」,實在距離太遠,獨立性暫且還攔不住。
換個角度來考慮問題,自己想要維持目前的態勢不變,祖逖肯答應么?自己有什麼合適的理由,可以將歸洛之事繼續押后呢?這麼繼續敷衍著,在祖逖和關東士人眼中,自己跟索綝又有什麼區別?倘若因此而與祖士稚離心背德,國家糟了,難道自己就能獨得其利不成么?
裴該回答道:「我非不許,尚與群臣商議耳。」
裴該登榻與妻子並坐,伸手輕撫著荀灌娘隆起的腹部,不自禁地就把心中煩悶合盤托出——在老婆面前,他向來很少隱藏自己的真實心境。
所以他真不想急著到河南去,經常在心中暗罵:祖士稚你著的什麼急啊!
所以在自己拿定主意之前,裴該就怕聽司馬鄴的表態,所以本能地就沒去朝堂上商議此事。如今鐘聲倒是一語道破:你究竟有沒有把天子放在眼中哪?是否還都,就光你們幾個商量,有沒有去聆聽過天子的意見?
只是,偏偏這回還都之議,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去聽司馬鄴的意見。
一拂衣袖,便打算命人將鐘聲轟走,只聽鐘聲高叫道:「公但與群臣商議,而不請命于天子,何得謂忠?!」
那麼,自己真能毫無私心,迎難而上嗎?自己迎難而上了,臣從者是否會欣然追隨呢?
裴該聞此,先是一愣,隨即就覺得腦海中若有靈光一現。
裴該說這倒是一個好主意,我是應該放鬆一兩天,把政事暫且拋諸腦後——政事之大,還有大過這還都之議的么?這事兒若解決不好,再怎麼努力也是白搭。
所以裴該是力求不使君、相之間產生齟齬,即便因為形勢的發展難以徹底避免,也要想辦法弱化矛盾,以免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阻力。他每逢大事,必在司馬鄴駕前與群臣相商,給足了天子面子,就是基於這種考量。
一直要到唐朝中期以後,關中的水土流失日益嚴重,黃河水運量也逐漸減少,才無奈之下,復都河南,甚至連洛陽都不要了,只能遷去開封……就理論上而言,這年月關中地區尚且大有可為啊,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與隋,皆定都於此。而且桓溫、劉裕先後北伐,爭奪得最激烈的也是關中地區。
他前世就知道,漢、唐兩代長安,即以龍首原為界。
鐘聲臉上先是現出感激之情,隨即聽問,趕緊將面容一肅,就此直截了當地說:「聞祖驃騎請歸大駕洛陽,而裴公不許,不識何故啊?」
裴該怫然不悅道:「我如何不忠?!」難道說同意還都就是忠誠,不贊成還都就是不忠嗎?你這一杆子掀翻一船人,打擊面未免太寬了吧?再者說我還並沒有明確表態呢不是嗎?本打算聽聽你們這些低級官吏的想法,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沒想到你就會狂言犯上啊。
荀灌娘也拿不定主意,就建議說:「夫君每日府中、朝上,政務倥傯,百事煩憂,難免靈機壅塞。何不出外游散一回,或能開悟?我未嫁之前,遇有煩悶,亦無人可傾訴,每每策馬出遊,心境即舒。」
荀灌娘微微蹙眉,緩緩說道:「人莫不戀鄉梓,則西人慾留,東人願歸,情理之常。正如叔父所言,若留關中,于夫君有利,而歸洛陽,利弊參半……既然如此,夫君難道還無決斷嗎?」
可是他在長安城內呆的時間久了,好不容易出城一回,得見山色蔥蘢,仍不禁心懷大暢,不由得對郭璞的神怪之言連連頷首,還說:「確實是家國興旺之處。」隨即跳下車來,說咱們步行登山,朝南面眺望一回吧。
其實龍首原並不甚高,景緻也很一般。本來以裴該的想法,出遊散心嘛,就該找個風景更佳的所在,比方說東面的驪山,還能去那兒泡泡溫泉,但因為距離實在太遠,以這年月的交通狀況,來去一天打不住,只得放棄。
而且關西士人比之關東,品位普遍為低,則只要抱著裴該的大腿,自然有望振興家業——不管裴該是在關中還是在河南。所以裴該若奉天子還洛,這票人雖然覺得有些彆扭,還是普遍願意跟從的。
再往深一層想,裴該不得不承認裴嶷所言有理。祖逖在河南獨當其難,自己在關中積聚,必能制約祖家軍;但若把祖逖換到關中來,假以時日,自己就未必還能控制得住了。固然自己深信祖逖不背,但問題祖士稚沒多少年頭可活啦,一旦去世,自己就那麼容易把手插進關中去嗎?換了祖約哪怕是祖濟、祖渙上來,還值得信任嗎?
才剛邁步準備上山,忽聞喧嘩之聲,裴該不禁微微一皺眉頭,喚部曲過來詢問。部曲道:「有數名官吏欲圖沖犯車駕,臣已將他們擒下了。」
鐘聲那張團團圓圓的大臉很有特色,所以裴該才能有所記憶——否則這路小貨色,他即便見過一回,也未必能留下什麼印象來。
裴該聽了這話,倒不由得愣住了。
裴該不是曹操,起碼不是半有天下,志得意滿,當丞相時代的曹操。他覺得曹操得意而驕,有些事情未免做得過分了,白白招致沒必要的矛盾衝突。以曹孟德的智商,再加上麾下謀臣若雲,想架空幾名舊臣,想把年輕的漢獻帝玩弄於股掌之上,那還不是玩兒一樣嗎?有必要搞到雙方都下不來台嗎?
當然他也很清楚,著急的不僅僅是祖逖一人,而是泰半的晉人,大傢伙兒全都引領仰望天子還都,以表重光河山的決心。尤其是關東士人,還想恢復他們在武帝朝和惠帝朝前期的烜赫榮光,希望把一切起碼表面上先扳回正軌。祖逖受這些人所挾制,肯不厭其煩地跟自己反覆商議,還到處宣揚裴公必不會因私心而害公事,這就已經很夠朋友啦!
那怎麼辦,真讓他接收我在關西新募的將吏、兵卒不成么?
真要我把這好地方扔下,跑洛陽去端居天下之中嗎?
裴該說我還有印象,是派你前去屯田的,如何返回長安來了?鐘聲苦笑道:「年前秦州兵亂,臣之屯所正當其道,屯兵星散,眾皆為擄,無奈之下,只得返回長安來待選……」我前一份工作黃了,新工作還沒分下來呢,只好跟長安城裡獃著,有如太原王家的食客一般。
鐘聲跪在那裡,見裴該不回復,只是捻須沉吟,心說難道我的話真對他有所觸動不成么?趕緊放緩語氣,補充道……可是他後面的滔滔不絕一大篇,裴該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裴該搖搖頭:「本說與卿聽……」手上輕拍——「這尚未降生的小孩子懂得什麼?」我沒必要拿政治來做胎教吧?就裴該以為,最好的胎教只有一種,那就是母親心情愉悅。
荀灌娘聽罷,便即笑問:「夫君此言,莫非說與妾腹中孩兒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