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萬殊同野馬
第十一章 龍首約三事
但是洛陽百僚都來勸說，認為祖公不當輕易入關——要不然你領幾千精兵過去？
裴該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我今將天子託付于兄，而自留鎮關西。」
祖約提出：「阿兄若定要西入關中，懇請將兵符賜予愚弟。」
裴該笑笑，一把抓住祖逖的手：「祖君這是何言啊，我豈有不信君之理？」隨即面色一肅，說：「今雍州初定，叛逆司馬保尚且割據秦州，梁州亦在巴賊手中，若欲鎮定關西，為河南屏障，成國家後方府庫，世唯二人可守……」先指指祖逖，再指點自己——「即該與祖君而已。」
但是裴該隨即就提出來，應當召祖逖到長安來，就大駕還洛的具體規劃加以諮詢、商議。
其實裴該還有一層顧慮：我知道祖逖十年內或死，但不知道他究竟啥時候咽氣。倘若祖逖急死，暫時無人可以統馭全體祖家軍，則有一二人攘臂倡難，就很可能掀起大亂子來啊。
祖逖心說你果然是想要說服我嗎？可是自入長安以來，探聽到的消息，不是說你已然同意奉駕還洛了么？
……
裴該卻並不正面回答祖逖的問題，卻用手中竹杖一指山下，對祖逖說：「君請看，此渭水兩岸，沃野千里，阡陌縱橫，若能恢復舊貌，足可支應十萬大軍。昔周武居此而滅殷，漢高祖定三秦乃奄有中國，依山帶河，有四塞之險，退可保安，進可席捲天下。如此形盛之處，豈可輕棄啊？」
話鋒一轉：「關中為河南西屏，自不可棄，故某此前便有代君鎮守關中之語，難道君忘卻了么？若君不信我，亦可擇
祖逖眉頭一皺，問道：「君究竟是何用意？不妨明言。」
祖逖一把從裴該手心裏抽出自己的手，退後半步，深深一揖，道：「裴文約果然是當世忠臣——逖失言，懇請恕罪。」
裴該又豎起第二枚手指，說：「其二，關中群臣聞欲東歸，多不情願，恐彼等固有之權為關東人所奪……」
祖逖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一挑眉毛，不悅道：「文約這是何意？難道是試探我不成么？」
裴該誠懇地說道：「祖君，自我與君在建康定盟，所為者何事？只因社稷陵替，胡寇肆虐，乃欲合二人之力，共挽天傾！祖君當知我，安有私意？我亦知祖君，必不因天子在手而跋扈，乃至於害我。我何必試探于君？難道君不信我么？」
裴該亦不禁苦笑，說：「我隨口而言，不想一語成讖。」我也恨啊，恨我這小蝴蝶翅膀竟然就煽乎不到晉陽去，劉琨還是蹈了原本的歷史覆轍，被石勒輕輕鬆鬆就給打垮啦……而且他就不肯找路——雖然遠一點兒——來跟我或者祖逖會合，最終還是跑段部去了……
祖逖當即變色，說：「汝既有此心，不可掌我兵符！」轉過頭來，將兵符暫交給太尉荀組執掌。
當即回答道：「若曩昔武皇帝即定都於長安，自無別遷之理。然而洛陽為天下之中，是三朝故都，不當更替啊。文約，今天子本非先帝所立，威望尚且不足，若有遷都之議，必遭天下撻伐。且偏居關中，是欲棄中原百姓么？
「是故我欲使天子聘關西女子為後，且大駕東遷，朝廷百僚，皆不更易。」別皇帝一到洛陽，你們就把關西人紛紛踢出局去，關東士人布列朝堂。我之所以答應大駕還洛，就是怕司、雍兩大集團生出齟齬來，對國家不利，你們可別故意製造矛盾啊。
隨即又反覆勸慰，說我與裴車騎恩義相結，等若兄弟，他怎麼可能會害我呢？再退一步想，即便他想害我，如今大敵在外，便自禍起蕭牆，白使胡寇得利，他就能有這麼傻，偏偏行此下策不成么？
你們的擔心我能猜得到，多少也能夠理解，但你們就不考慮，即便領幾千兵馬過去，終究是客場作戰，真要打起來，這些人能保得住我嗎？反倒會落人以口實啊！
祖逖點點頭，意思我能領會到這一層，那麼你又有什麼好的應對之策了？
祖逖心說原來是有條件的……不過這也很正常啊——「敢問是哪三事？」
祖逖笑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君若在我下，是舉天子奉我，若在我上，是遺天子於我……」隨即覺不出對來：這不是把皇帝當成貨品、玩意兒嗎？趕緊咳嗽一聲，改口道：「文約自當為天下至重，天子駕前第一臣——此事可允。」
故此才計劃于河南駐軍——河南城在洛陽西南方向，相距不過五十里地，只須數千精兵，足可監百官而護天子。
祖逖婉拒了眾人的建議，說：「今長安無警，我奉詔而往，豈有統率重兵之理啊？」帶著驃騎大將軍的車乘、
祖逖首先慨嘆道：「不意劉越石之敗，如此之速……」轉過頭去朝裴該笑笑：「文約洞明世事之能，非我所能及也。」
裴該最後豎起無名指來，說：「再請于河南城駐一支兵，以應緩急。」
最後祖士稚也被眾人的嘵嘵不絕給逼煩了，便道：「卿等欲我揮師入關，是欲使朝廷治我執兵仗向天子之罪么？！」
但是隨即話鋒就一轉：「我已上奏天子，留鎮關中，只要祖君允我三事，大駕便可成行。」
他也是憋了很久，自入關中以來，就絕口不提還都之事，一直要到跟裴該二人同登龍首原，身周兩丈內也無旁人竊聽，這才終於宣之於口。
是年三月，祖逖抵達長安，覲見天子司馬鄴。隨即裴該便請祖逖同登龍首原，憑高而論天下大勢。
大傢伙兒的顧慮皆不敢宣之於口，但各自心知肚明：我等皆認為裴公必不肯奉天子還洛，還在研究著該怎麼給關中施加更大壓力才好呢，卻突然間有召祖公之詔，這是什麼意思？往好里想，這是裴公想要當面勸說祖公，請他打消請駕還洛的念頭；往壞里想，裴公會不會以為只要將祖公拿下，就可以奉著天子長居關中，再不東歸了？！
所以說不怕居上位者起異心，因為他們牽絆太多，決心難定，就怕中層變亂，因為只有中層甚至下層才敢拚死一搏。實話說祖逖若想翻臉，裴該還真拿他沒轍，而若李矩、魏該，甚至更低一層的將吏鬧事，祖逖卻
祖約搖搖頭：「契闊數載，人心叵測。」
洛陽城和宮室是你修的，如今河南軍政大權都捏在你手裡，那麼該什麼時候動身，該怎麼迎駕，都得跟你商量定了，才好實施。
祖約是前不久才剛從江東跑來洛陽投靠三兄的。此前他曾多次設謀，想要落跑，均被識破，被軟禁在建康，等若囚徒——主要是異母兄祖納堅持不肯放其北歸。一直等到庾亮落馬，劉隗又去長安跑了一趟回來，盡更舊制，祖約才通過秘密渠道向劉隗求告，請司馬睿親自下令，終於使得祖納無奈撒手。
還是拿曹操的事兒舉例——一則年代近，二則裴該前世就熟啊——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許昌和鄴城就曾經多次發生過內亂。可是堂堂車騎將軍董承的謀叛胎死腹中，中散大夫、國丈伏完才剛起點兒心思，就被瞬間捏滅了……反倒是少府耿紀、丞相司直韋晃等人作亂，竟然搞死了曹操的心腹王必，白身魏諷、長樂衛尉陳禕密謀，要王世子曹丕親自出手……
祖逖頷首道：「文約所慮為是——此亦允可。」
裴該擺擺手，隨即大笑起來：「人莫不有私，少有大公之人……」言下之意，我就是那個「大公」的典範啊——「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即同宗兄弟亦不肯信，況乎祖君初聞此事，一時迷惑，有何可怪啊？」
祖逖笑著對祖約說：「士少，汝亦與裴文約相熟，難道也不信任他么？」
裴該
裴該在朝堂上提出天子歸洛，而自己留鎮關中之議，他雖然說不上一言九鼎，但實執朝政，說話的分量也是很重的，再加上司馬鄴惶惑之際，也提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來，動議就此順利通過。
好幾年前你就說過，石勒必為國家之大患，而王浚、劉琨不合，遲早會被石勒逐一擊破，而且還預言了，兩家都支撐不過旬月去——想不到全都不幸而被你言中了。
在祖約想來，這河南的基業是咱們祖氏的，兄長你若是冒險前往長安，一旦有事，也只有靠著祖家兵才能救援——不如把兵符給小弟吧，緩急之際方便調動。
司馬鄴准奏，尚書便即擬詔。天使齎詔前至洛陽，祖逖迎入，跪拜領旨，然後就打算束裝上道。
裴該豎起一枚手指來，先說：「昔我在關中奉天子，而祖君鎮于河南，為重君權，且使天下知我二人並非索、麴等偏狹度小之輩，乃使君之名位，略高於我。今若天子還洛，我留關中，則需進我之位……」
正自為劉越石可能的下場而傷感，就聽祖逖問道：「越石既敗，胡勢復熾，唯有大駕還洛，才可振發民心士氣——文約以為然否？」
祖逖聞言，微微皺眉，剛想說「那你這是不信我嘍」，再一琢磨，裴該話都已經說得這麼明白了，他不會不信任自己，但他未必就能信任荀組、李矩等人啊……於是才最後一次點頭：「三事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