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四十三章 石虎之謀

第八卷 戰聲煙塵里

第四十三章 石虎之謀

「至於石虎,我料他必不敢行謀逆之事。此番奉命而還,正要往說石虎,使其懸崖勒馬,勿犯天威。」
「這些時日,麾下將吏多有規勸者,我亦捫心反思,雖然此舉純為國事,終究有越權的嫌疑,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因而頓兵蒲子城下,不知當繼續前進啊,還是就此退歸為好。
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是指的戰術運用,不是指戰略決策。主君命攻晉,你卻去打漢;主公本漢臣,你卻奪取朝廷直轄城邑,別說石勒是你叔父了,就算是你親爹,也不肯放任不管吧?
但石虎是奉命去助守採桑津的,他完全有能力控扼渡口,放劉曜東來。這一則是為了扯石虎下水,讓他坐上劉曜的賊船;二則也是試探石虎,你有沒有自己去奪平陽的野心、企圖啊?
只是隨著賈氏的敗落,裴氏的分裂,陽曲郭氏也逐漸沉淪,如今的家主郭殷在劉琨敗逃后,很快便轉投了石虎陣營,被任命為晉陽縣令。
「劉曜在高奴,頂多兩三萬兵馬,劉粲敗后,想必亦不過此數而已,則其返身來敵,勢必遷延日久,難分勝負。到時候無論劉曜還是劉粲,都要倚我家為援,我等豈止西河,便平陽、河東,亦不難得。且阿叔見胡人這般無用,說不定便起了率師西下,『勤王』之心……」
郭榮略略一皺眉頭,躬身請問道:「明公已然下定決心,要應從雍王之請了么?」
石虎勃然大怒,就要下令攻城,卻被將吏們死死地給攔住了。大傢伙兒都說,你此前用詭計奪取西河,猶有可說,如今若是當面與官軍交戰,那就等於正式掀起反旗來啦,不管是勝是敗,趙公聽聞,豈能相容?
王琰苦笑道:「皇太子殿下傾盡府庫,發舉國之兵而西,若能一舉摧破裴該,還則罷了,倘若無功而返,朝野間必有煩言,聲威必然受挫。且今圍郃陽而欲破晉援,也非毫無勝算,倘能勝一二陣,裴該必棄郃陽而走,則國家可得夏陽、郃陽二縣,南北連貫,以為久據河西之基礎,到時再歸,名利兩全……
因而王琰原本是報著一定覺悟到蒲子城下羯營來的,擔心一句話說不好,觸其逆鱗,即便石虎不殺自己,恐怕當面折辱,乃至於一頓鞭子是逃不掉的。誰想見面大異聞名,這小年輕粗是粗了點兒,但看著並不狂暴,還挺講道理的嘛。
石虎就問了:「外姓例不可王,我阿叔果能為王么?」
此外,陽曲郭氏尚有分支在馮翊和河內,河內郭氏最有名的人物,便是見在裴該麾下為前軍帥的郭默。
石虎正在猶豫不決——因為他也沒想趁著劉粲西征之際,并吞整個平陽政權,只是打算趁機多佔點兒土地,撈點實惠而已,既然輕鬆而得西河,就難免得隴望蜀,又覬覦蒲子等城了——忽報雍王自高奴遣參軍劉均來謁。
靳准本來就是智謀之士,再加上旁觀者清,比身在局中的劉粲、王琰等人都瞧得清楚。他隨即又道:「況且石虎揮師南下,有不軌之圖,則平陽若危,皇太子殿下倉促而歸,更易為晉人所趁。不如就此退兵,還守平陽,以退石虎,另謀破晉之策為好。」
此前他輕鬆拿下離石、隰城等縣,純屬詭道詐謀。當地守、令還當石公真欲南下去助守採桑津,因而莫不開城出迎,誰想石虎找種種借口將人扣留在軍中,隨便兵不血刃,便即奪取了大半個西河郡。然而此事一經傳出,蒲子守將就不會重蹈覆轍了,聽聞羯軍逼近,當即緊閉四門,招募青壯,登城守備。
終究他孤身一人,涉渡而來,渡口守兵不會攔阻,倘若大軍掩至,哪怕打著雍王旗號,守兵也不肯輕易放過啊。且若急報平陽,讓靳准等人有了防備,突襲的成功機率就會大打折扣了。
當然啦,既佔西河,對於是不是再吐出來的問題,石虎絕口不提,王琰也不敢討要。在他想來,你肯退兵就行啊,且等大軍返回平陽,到時候還會怕你嗎?或者咱們來文的,行文襄國,要石勒命你退出西河郡,或者咱們來武的,直接發兵奪回,都可到時候再議不遲。
劉曜的特使劉均是兩天前東渡黃河,到蒲子城下拜見石虎的,當時石虎正在猶豫,要不要強攻蒲子城。
且說石虎召見郭榮,下令說,我這就要率兵返回晉陽去,你領三千兵馬,南下採桑津,去接應雍王東渡,不得有誤。
「然而雍王素與趙公相善,彼若得入平陽秉政,趙公必不肯背——此亦非明公所願睹之勢也。」石虎同樣是「擁立派」的,所以郭榮才敢放心大胆,對其直言不諱。
「如今既是王先生奉了皇太子之命前來責問,乃可還報皇太子殿下,石某絕無自外于朝廷之意。這便只遣部將率三千兵馬去守採桑津,我自退還晉陽,免得被人疑心有欲直入平陽,挾持天子之意。」
劉均獻計,要劉曜自採桑津涉渡,直取平陽,挾天子以令諸侯——最重要的是,別讓劉粲那小年輕專斷自為,徹底壞了國事。至於石虎,暫時也只能羈縻之,故而劉均希望石虎能夠發兵採桑津,接應劉曜過河。
「皇太子殿下本使我發一軍助守採桑津,然而我以為國家方用兵于西,平陽空虛,恐怕有盜賊趁機劫掠,因而親率主力,南下相助。叵耐西河各縣,守令顢頇,不從王命,不供我糧秣物資,我年輕氣盛,一時惱怒,乃逐其守而據其城。我是一介武夫,不讀書,不懂得什麼大義、小義,才有前日之失……
他本來於路籌思了滿肚子的言語,從君臣大義到利害得失,可以因應情況之變——關鍵是不清楚石虎究竟何如人也,什麼話才能夠真正打動他——陳述不同的說辭,來請求石虎退兵。可誰成想在蒲子城下見了石虎后,小年輕挺好說話的,三言兩語,便即起身向王琰致歉,道:
石虎喝令對方開門,守將卻回復道:「蔽邑狹小,難容大軍,石公還請繞城而南,前往採桑津去吧。若有糧秣物資之需,且待蔽邑準備妥當了,再從后趕上,輸入軍中不遲。」
石虎當時雖然應允了,但仍在躊躇,召集諸將吏會商,大傢伙兒也都莫衷一是。然而如今他才送走王琰,就召來郭榮,要其南下採桑津,接應劉曜,可見已然下定了決心,要去淌這趟混水了。郭榮對此表示不解,勸告道:
王琰莫可奈何,只得匆匆辭別了靳准,策馬北上,來見石虎。
兩年前,石勒指婚,命石虎娶了郭榮之妹為妻,就此郭氏又與石虎捆綁在了一起。其後石虎西征并州,石勒分派給他的部伍之中,郭氏兄弟三人全都在列。等到拿下晉陽,郭殷當即便將郭敖父子姓名寫入族譜,以此為晉身之階,歸從了石虎。
再說王琰辭別了劉粲,快馬加鞭,返回平陽,先來見靳准——那是劉粲親命的留守啊。靳准探問了一番前線局勢,就皺著眉頭說:「以某看來,裴該堅壁清野,欲將馮翊一郡化作牢籠,以老我師。今糧秣不足,皇太子殿下又頓兵于郃陽城下,難以速決,一旦疏忽,遭晉人多路夾擊,徐徐侵削,恐怕終難立足,要被迫退返河東……」
劉均承諾說:「若雍王得入平陽,執掌國政,必然深德趙公、上黨公,不但願將西河割讓,且將進趙公為趙王,上黨縣公進為郡公……」
王琰不禁輕嘆一聲,隨即貌似自言自語,又象在試探靳准,說:「即昔日齊桓為霸,政由管氏,亦每統軍自出,及與諸侯會盟,非獨垂拱而已……而今天子如此,其于傳位皇太子殿下,有何區別啊?」
最終石虎冷冷一笑,道:「其實我最盼望的,乃是劉曜入平陽,一刀將皇帝斬了,自立為主。則皇帝都死了,阿叔的忠心還能與誰?即便不肯自立,恐亦不可得了!」
石勒陣營里反對倉促與胡漢決裂的,自然以張賓為首,主要觀點就是胡、羯合則強,分則弱,就目前形勢來看,仍應當相互扶持。但倘若劉曜和劉粲相爭,殺得不亦樂乎,那胡勢還能扶持誰啊?這種朝廷,或者說盟友,只能扯後腿,還不如不要呢!
石虎一開始還若無其事地聽郭榮講話,但等郭榮口中道出「裴該」二字,他不自禁地面上肌肉就是一跳,當即沉下臉來。就此對郭榮說:「裴文約豈是汝所能預料?我觀劉粲此去關中,如跛虎自蹈陷阱,必為裴文約所破!本來胡勢蹙,於我不為無利,我可揮師直下平陽,砍了皇帝,去請阿叔來登基坐殿。奈何阿叔尚且猶疑,主意未定,強要為此,反觸其怒。因此反覆籌思,不如相助劉曜……
石虎石季龍本年才不過二十來歲,從前長時間被劉琨所拘押,返歸石勒后,即從之以征河北,所以王琰等胡漢中樞臣僚,對他的能力、性情都不大了解。原本聽說這小傢伙很能打仗,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但是天性殘忍,動不動就屠城殺俘,而且性格粗暴,常以鞭笞部將為樂。
郭榮本是晉人,其父郭敖,出自太原陽曲郭氏。郭氏在魏晉之際,也屬天下有名的大族,漢季有雁門太守郭縕,郭縕長子為曹魏名將郭淮,次子郭配官至城陽太守。關鍵是郭配給倆閨女兒找的婆家極好,一個嫁給賈充為繼室,一個召了裴秀為婿……那這一族入晉之後,又怎可能不顯貴?
王琰得了石虎的承諾,欣然而去。他前腳才出帳,石虎後腳就把親信郭榮召入帳中。
劉均笑著回答說:「制度雖定,但由執政進言,天子首肯,則莫不可更改。趙公有大功于社稷,與天子等若兄弟,自然當以郡王尊號酬答之。」
靳准一撇嘴,回答道:「天子聞而大怒,方欲披掛自出,率皇城禁衛,說要取羯兒首級,然旋醉酒酣卧,一連數日,人事不省……」你就別指望那老傢伙了。
王琰就問了:「天子知此事否?如何說來?」
「末將以為,此事不可行。今天子昏庸,太子剛愎,且與趙公素不相得,常有謀害之意,假以時日,趙公必悟,便可如程司馬等所謀划的,請其南面……」郭敖父子也是希望石勒能夠更進一步,與胡漢決裂,自己登基稱尊的。
不過石虎召來的這個郭榮,跟郭殷關係很疏遠,其父郭敖,很可能只是郭家的遠支別系,甚至於依附戶改成了郭姓的。郭敖少年時便不喜讀書,而好弓馬,為人貪殘暴虐,遂為家族所逐,跑出去當了盜賊,最終成為石勒起家的「十八騎」之一。所以郭榮及其弟郭太、郭權,都可以算是羯軍年輕一輩的中堅力量。
孔浚向祖逖推薦的郭誦郭聲節,便是陽曲郭氏一族,不過他少小失怙,乃離鄉梓,依母族而居,其母李氏,正是李矩李世回之姊——則郭誦乃是李矩的外甥。
再者說了,既得西河,平陽就難免一日三驚,你若再拿下蒲子,劉粲得報,必然率師返回,來與我軍交鋒。他原本正在跟晉人廝殺,你卻強要使其將矛頭轉向自身,又是何苦來哉?劉粲主力不下十萬,我軍總共五六萬人,還有一半兒留在晉陽,你能夠打得贏嗎?除非將軍您有把握,在劉粲折返前,便可拿下平陽,控扼天子,否則的話,還是別捅這大簍子為好啊。
靳准說既然如此,那您就趕緊去吧——「城中聞羯奴南下,百官皆驚,黎庶膽寒。或有勸我發兵相敵者,然而平陽守衛不過萬余,我又豈敢輕出啊?」
靳准明白王琰的用意,當即壓低聲音說道:「我亦常思此事。然而皇太子殿下威望尚淺,不足以服兩世老臣,設非天子在,正不知幾人離心,幾人背德……且天子與羯奴以友相交,天子在,羯奴必不反,天子若退位,誠恐襄國不復為國家屏藩了。」
然後郭榮又說:「今皇太子西征關中,裴該兵寡,即便僵持不敗,亦不可能大挫王師。則若皇太子聞訊,急返平陽,戰敗雍王,復以此而責趙公,趙公既未定計,勢必責罰明公——懇請明公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