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三章 關於門下省

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三章 關於門下省

梁芬果然老奸巨猾,明著看他放棄了尚書省,其實是想轉進門下省啊……
裴該點點頭,說:「據甄隨等將所言,楊清非匹夫也,實有謀略,規劃布局,頗有長才……既如此,我便如大人所請,因功而晉其一級,使代陳安為郭思道之輔。」
他若在辭位前便即提出動議,改命華恆為侍中,相信荀組是斷然不會攔阻的。因為華恆既去,荀邃理所當然進位左僕射,在不設尚書令的前提下,那就是尚書省內第一把手,怎可能不樂意啊?而華恆既出高門,又是外戚(其妻為晉武帝女榮陽公主),在誅除索綝的行動中立過功,于省內掌權多年,他怎麼可能甘心去坐冷板凳呢?必然會重建門下省,甚至於可能連散騎寺都直接給合併了……
荀崧趁機就問了:「未知楊清可能適兵、樞二部之任否?」
「大人,」裴該忍不住打斷了荀崧的話頭,說,「行台終不能與中朝相比。」
荀崧趕緊撇清道:「我雖不如梁司徒年高,近日亦感疲乏困頓,既卸朝命,實無復起之意。唯望于關中倚靠文約,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罷了……」
荀崧正色道:「雖為行台,置罷非旦夕之間……」你都歸天子而自居長安快兩年整了呀——「所統四州兩郡,事務繁雜,且既命諸部,一如尚書,則豈可不備門下?我自歸長安后,不涉政務,唯冷眼旁觀,行台雖較中朝為振作,因循苟且之事,亦不罕見。或正因為文約故意自弱於中朝,不敢事事比類,諸吏乃生浮躁之氣……」
就聽荀崧繼續說道:「是故司徒乃欲使華敬則為侍中,領門下,內輔天子而外製尚書。華敬則朝暮搖擺,則若梁司徒去位,我等於尚書省內力衰,且祖大將軍亦不起,多半是會倒向家叔父的。然若使其掌門下,省尚書事,則未必了……」
「中朝如此,即關中亦不可不為殷鑒。」說著話一指案上那厚厚的公文:「文約案牘勞形,難道無人可以幫忙審核一二么?」
裴該聞言,笑意頓斂。
晉代的門下省,其實就是漢魏的侍中寺(省),其後更要合併了散騎省和西省,才最終成為隋唐權威赫赫的三省之一。這年月的門下侍中、散騎常侍等職,都主要負責對上命(出於中書)和下奏(出於尚書)的審核,獨就侍中而言,權柄雖不如後世,也已經有了一定的封駁權。所以尚書和門下是相互制約的,天然就不可能和睦,倘若華敬則一朝權在手,你看他會不會對尚書省的奏章全面開綠燈?即便只是表面文章,表示自己並非尸位素餐,也得時不常小打幾架吧?如此一來,他就不會徹底倒向荀組了。
裴該心說這就是我原先的布畫啊,亂世之中,國家確實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行政機構的,但要不要天子……起碼要不要天子實際上干涉政事,起作用,可以退一步再作考量。不過荀崧所言也有道理,原本尚書省基本上捏在我和祖逖的手中,所以根本沒考慮過制約機構的復興,如今既然有可能落到荀組手裡,那……
所以裴該才跟老婆、孩子歡聚了一個晚上,就被迫要打點精神,親往視事,忙得不可開交——況且此番出征,雖然僅僅調動了甄隨一軍以及三百警衛,賞功罰過,也有很多善後工作要做啊。
目前的門下侍中還有梁浚、宋敞,散騎常侍則有華輯和嚴敦,情況都跟華恆類似,即便不是關西人氏,也都是從長安跟著司馬鄴東歸的,天然的騎牆派。唯彼四人或者名望、資歷不足,或者在誅除索綝的行動中也騎了牆,所以到洛陽后只能掛個空頭銜吃白飯。然而一旦把華恆往其中一扔,必然產生強烈的催化反應,說不定這五人將會組成一家新的派閥,直至能跟荀黨正面硬剛呢!
只是,這老傢伙突然起意轉進,究竟是什麼契機促成的呢?是祖逖病重,荀黨之勢日盛;還是洛陽城內那則讖謠?或者,是我對那則讖謠的態度使然……
「且二寺之職能,原本輔弼天子,以制尚書。今上雖已成年,尚未躬親政事,侍中、散騎亦多不出入禁中,國政唯由尚書,則錄尚書事者,不獨為宰相,幾乎為攝政矣!」
就聽荀崧繼續說道:「漢初蕭何為相國,后命曹參,權柄極重,雖然惠、文時往往二相併置,且有御史大夫為宰相之亞,人主權柄,仍然難免偏移。是故漢武帝始建內朝,任尚書,命大司馬,以分宰相之權。
「漢武設內朝,乃因君主不躬親政事,則相權必大,倘若躬親政事,則無輔弼之人……」再指指讓裴該頭疼的那些公文——「如文約今日。丞相、三公尚且開府,僚屬羅列,則以一人之力,如何可以制之啊?其命尚書,初不過管理文檔而已,如今之郭景純、鬍子雲;然終不能協理人君,乃命錄尚書事、平尚書事等,且尚書分曹,其署日繁。
他一邊讀,荀景猷一邊在旁解釋:「司徒去意甚堅,恐怕難以挽留。則若司徒去,朝議必使家叔父錄尚書事,祖大將軍方不起,則尚書省或盡為家叔父及道玄(荀邃)所掌控。是以司徒謀划,改華敬則(華恆)為侍中。
荀崧聞言,頗感欣慰,說:「如此最好。」隨即徐徐地從袖內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裴該,說:「此梁司徒方從洛陽致信來,有辭位之意……」
裴該笑道:「此與設門下省無異啊。我終究只是行台關中,若如此做,恐怕會引發朝廷的猜忌……」
「漢魏以來,尚書理政,而侍中、散騎二寺省其事(商討、審核尚書奏議)。唯今上踐祚于長安,其時閻鼎、索綝等用事,為謀專制擅權,于朝廷舊署乃多不置。朝臣雖亦有加號侍中、散騎者,其實備員罷了。
他的意思,同樣是武職,不如把楊清調去坐辦公室,別三天兩頭地往戰場上跑,這樣既能保證他的性命安泰,也不至於再動不動就一軍盡覆了,豈不是好?
他雖然離開時間不久,案頭依然被擺上了厚厚的好幾摞文卷,在在需要批複。雖然就理論上而言,留守之事委任長史裴嶷和司馬陶侃,幫助處理了大部分的政務、軍務,但因為新的架構才剛搭建,新的法規才剛頒行,有很多事情裴、陶也拿不準主意——主要是不清楚大司馬究竟執何種態度——因此都暫且按下,要等裴該回來以後再作決斷。
荀崧生怕裴該誤會,還緊著解釋:「文冀為至親,士行亦循規蹈矩,我非疑忌二君也,唯論制度,此非長遠之計啊。」
裴該說這回楊清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勞,於是大致將其憑沁水斷後,阻遏羯師的經過一說。荀崧不禁沉吟道:「我亦向陶士行索取楊清履歷,仔細按察,確乎忠勇之士,奈何……運數似不甚佳啊,每每全師盡沒……」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微微而笑,說:「梁司徒實老成謀國者也。」其實心裏說,這老滑頭,治國不行,搞政治鬥爭倒很內行嘛。
裴該記得荀崧當有二子,長荀蕤,次荀羡,于東晉並稱「二玉」,如今荀蕤在啊,于朝為秘書郎,荀羡可還沒見著,估計尚未誕生……說不定就是你侍妾肚子里那個!
裴該返回長安之時,江左變亂的消息尚未傳來。
裴該聽了,不禁稍稍吃驚,心說這才是正事兒啊,你進來先跟我說什麼楊清……趕緊雙手接過,展讀起來。
「逮不設丞相,而尚書實奪三公權柄,乃復設中書、門下,以出詔命及省尚書事。要在使人臣相互制約、監督,而其君可獨操權柄于上也。今行台分部理事,一如尚書,而別無中書、門下,則與中朝狀況何其相似啊?況且錄尚書事,權也非職也,今行台之長史、司馬,則職、權並重,比擬秦漢之二相,或一丞相一御史大夫,應無大異……」
荀崧搖頭道:「則文約望卿麾下諸將,是雖無大獲,而皆能全師歸返呢,還是艱難苦戰,陷軍而獨還呢?楊清此番,事出非常,否則豈有覆師而反得立功之理啊?」頓了一頓,又說:「且幸虧此事未為荊妻、灌娘與貓兒所知,否則不知如何擔憂、驚駭,甚至有可能怨懟文約了!」
荀崧建議道:「可即于大司馬府內設一房,除郭景純、鬍子雲等外,多選智謀之士以為輔弼。大司馬政令,皆由此房宣出;長史、司馬諸部所奏,亦由此房審核……」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前世也曾多次梳理過歷朝官制的演變,你不必要現給我上課。問題我這兒終究是個臨時機構,不是真正的國家、朝廷啊。
尚書省自西漢始設以來,有一個逐漸發展和擴張的過程,如此到了隋唐之際,才能順理成章地成為國家最高行政機構。最初,尚書省是竊奪了丞相和三公的政令權,繼而又插手九卿的行政權——但在晉朝,仍設九卿,其職權與尚書諸曹往往重疊,遂導致責權不清,行政效率低下。
裴該就問了:「則請大人教我,該當如何更制啊?」
荀崧打斷他的話,規勸道:「文約,朝廷猜忌與否,只看時勢,與文約所行何關哪?即便不設門下,難道朝廷就不猜忌了么?豈不聞『秦當雄』之讖……」
荀崧見裴該先前尚且面露驚愕之色,聽自己說著說著,很快就雨過天晴,甚至於笑起來了,知道他已然徹底明白了梁芬的用意,並且基本上認可。於是便略頓一頓,話題再度轉開——
先賢於此,早有規諫,一種意見是建議乾脆罷九卿,而將行政權盡數收歸尚書省;一種意見則是保留九卿的行政權,而尚書省僅僅作為其領導機構存在。裴該既然行台長安,詳細規劃和搭建類尚書省的班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不可能模仿朝廷,再創建九卿的外派機構,因而乾脆一步到位,把十二部規劃得極詳細,所用人員也遠遠超過了中朝的尚書省,完全奪占卿權,大致等同於隋唐的行政機構。
荀崧進來,三言兩語寒暄過後,便問:「荊妻與灌娘催促我為貓兒舉行婚事,故此特來相問。」
裴該不禁暗中吐槽:你所謂的「含飴弄孫」,其實是「含飴弄兒」吧?我才回洛陽就聽說了,你新納的小妾已有身孕……特么的將來我一兒一女,要比他們舅舅歲數大,這可怎麼面對啊?!
裴該說這事兒大人您決定就好啦——「吾方政務倥傯,實無閑暇——除非,春末夏初再說。」
不過也對,關鍵不在於角度不同,而在於視野不同。陳延思終究只是名中級官僚而已,光看到了行政系統的單一化和職權明晰化;荀景猷卻是做過執政的,能夠站在更高角度觀察我這一套新系統,所得結果必然是:政令方面,唯大司馬與裴文冀、陶士行三人而已,你們就算千手觀音也忙不過來啊!
荀崧點點頭:「既然文約有此言,我便以貓兒仲父身份,一體規劃了。然而,不知此番出征,楊清可有功績?此後更做何等安排啊?」
這在荀崧看來,那就是你不敢一板一眼照套中朝架構,而要刻意彰顯長安行台的地方性和臨時性——照這個樣子下去,官吏們還能有多少動力啊?目前在你督責之下,尚能實心辦事,時間一長,必生怠惰啊!
並且更重要的是,裴該你身邊兒沒啥人,只有一票文學侍從,幫忙整理文牘,以及代筆寫文章而已。相比之下,裴長史和陶司馬倒是門客眾多,則時間一長,難免有太阿倒持之憂!
正在手不釋卷,運筆如飛之際,忽報荀崧求見。
裴該不禁心說,還真是從不同角度,可以看出不同問題來,陳頵前不久還在誇長安行台的架構搭得完全,你這會兒倒說是草台班子……
裴該聽了這話,不禁蹙眉不語。
倘是他人,裴該就命擋駕了——有什麼事兒書成奏上,我這兒正忙著哪——但長安城內,只有三人求見他不便相阻,那就是裴嶷、陶侃和荀崧。於是只得暫且放下書卷和筆墨,親往恭迎荀景猷。
裴該笑道:「唯板蕩始識純臣,若非艱難之戰,如何見其功勛啊?且彼每每能夠獨逃生天,怎說運數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