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六十章 豪賭

第十一卷 玉壘經綸遠

第六十章 豪賭

張賓略一猶豫,便即回答道:「戰無必勝之理,然而臣亦不敢斷言,其謀必敗。總之九死一生,要看天意了……」
張敬回答道:「正是。如今形勢,與諸葛亮一出祁山,亦可作比。裴該在關中,方得西河、太原,如張太傅所言,暫成強弩之末,勢不能大舉東援;正如魏之良將強兵,皆備東吳。是故曹叡要召張郃自荊州西上,摧破馬謖于街亭,然而,若孟達之謀得逞,荊州兵不能動,則魏之隴上危矣。
張賓的意思,就是先謀守備,再待敵人有隙可趁。而張敬的意思,是我覺得目前敵人就有隙可趁,咱們正好全軍壓上,豪賭一把;若欲徐徐積聚,恐怕時不我待。於是石勒再詢問其他幾個人的意見,程遐、郭敖贊同張敬,而徐光自然站在張賓一邊了。
張敬笑道:「太傅之言,一如諸葛亮《隆中對》,其言欲使劉備跨有荊、益,保其岩阻,內修政理,外結孫權,待其天下有變,乃可命一上將自荊州而向宛、洛,劉備率益州之兵出於秦川,說是天下可定。其言貌似有理,其實不過因人成事,庸人之謀罷了!
張賓道:「太原既失,即便裴文約不能逾太行以攻我,也恐其會合拓跋,北向幽州,雖然路險且長,但徐徐侵削,終有至日。因而我在東線不宜大動,唯可全力以克厭次,拔除邵續,然後南恃黃河,西憑太行,或可與敵長久相持。
張敬其實早就憋著想發表意見了,只是石勒既已稱帝,威勢日盛,剛才他一直在沉吟,張敬也不敢開口打斷天王的思路。終於石勒問到他了,於是拱手道:「臣以為張太傅之言,不足取也。」
石勒扶案沉吟良久,緩緩地說:「六年,倒是也不長……」然後抬起頭來問張敬:「卿以為太傅之謀如何啊?」
張賓還待開口勸說,石勒卻擺一擺手,說道:「我寧奮戰而死,絕不困頓自滅。今當以十萬大軍、千里疆土,盡押上做一豪賭,勝則天下可有,敗亦不失為烈士!」隨即又一拍桌案:「朕意決矣!」
「國家尚不至於必須豪賭,否則滅亡在即的地步吧……」
張敬趕緊鞠躬如也:「陛下明鑒,臣非此意也。」
張敬趕緊向石勒謝罪:「臣唯恐太傅之謀,有負陛下之望,一時焦慮失言,還望陛下深恩厚德,細過不究。」
石勒望向張敬:「卿對此如何說?」
「太傅,小大爭強,欲更其勢,唯有破釜沉舟,並出奇兵方可。」
再對張賓說:「太傅所言,全出臆測。難道公會斷人生死么,知道祖逖何時身故?人固有一死,若其久壽,又如何?即在目前,若其病瘳,我恐無隙可乘,誰雲久病則必死?至於裴該謀篡……呵呵,昔日曹操十分天下有其七,而不敢篡,要待傳子,而自做周文。今裴某不過而立,難道公又能斷其何日生死,傳位於其子不成么?
聽到這裏,石勒的臉色不禁微微一沉,追問道:「太傅之意,我既失太原,便不能再逐鹿中原了么?」
張賓苦笑道:「小大之勢甚明,非其時也。今日之勢,可有一比,昔日劉備地跨荊、益,雄強一時,再加東吳為盟,乃可搖撼天下,遂于漢中破曹。可惜關羽內不能固守荊州,外不能和好東吳,致使兵敗而地縮。當是時也,若劉備能復蜀、吳之盟,善加積聚,或可伐魏,彼卻輕率東出,導致夷陵喪敗。則自劉備薨逝,至諸葛亮南征,前後三歲,逮其北出,又是三歲。六年積聚,始有再戰之力……」
張賓當年還是通過裴該的介紹,才會去搜尋並且系統地閱讀《三國志》,以及散佚民間的相關資料,乃深覺武侯之謀無雙,堪為自家榜樣,所以現在動不動也喜歡拿諸葛亮說事兒。
張賓拱手勸諫石勒道:「陛下,小大之勢,固然不能純靠積聚來扭轉,但可因此而趁敵之弊,等待機會。我看晉人亦非無隙可乘——裴該在關中有自立之勢,洛陽與之頗生齟齬;且裴該乃與祖逖盟,而祖逖久病不起,一旦辭世,荀氏等多欲奪其兵權,洛陽人心必亂,而裴該亦將趁機謀篡。江南王敦,素來桀驁,必不服裴,則晉之分裂可期。唯望在此之前,我趙保守岩阻,徐圖積聚,靜觀其變;待其自分,方可如張中書所言,施以雷霆一擊。」
張賓聞言大驚,忙道:「不可,我軍才經喪敗,士氣不振,況乎欲得一郡,三月之聚,欲取一州,三歲之聚,今錢糧豈足資供如此大舉啊?且尚須東備慕容、北備拓跋、西備裴該,南備蘇峻,若盡起幽、冀之兵,難免四處受敵,尚望一戰而伐人之國,破人之都,可乎?此乃懸危之計。」
頓了一頓,便問:「則卿之意,是要我仍于東線大舉,與晉人決勝么?」
他的意思,既然在西線喪敗,則除了深入境內的邵續必須拔除外,東線應當改取守勢,做好長期爭雄的準備。
「設或祖逖不死,裴該不篡,則是天下無變,張公的謀划,盡付流水。則晉愈強而我愈弱,到時候即便尚有雄心,恐怕亦不得不效劉禪之所為了!」
「則以太傅看來,小大之勢,能夠靠積聚來扭轉嗎?」
不過石勒雖說已經下了決斷,張賓卻還抱著最後的希望,翌日私下請見,分析時局說:「陛下不當以昔日作比。曩昔才至邯鄲、襄國間,局勢確乎危殆,但賊雖眾而互不統屬,且王浚、劉琨同室操戈,曹嶷坐守無志之輩,河南尚無強勢,關中為劉曜所圍,陛下因此才能趁亂而興,將之逐一擊破,奄有三州之地。而如今即便不論江南,長江、黃河間,俱奉洛陽之命,裴該雖有自立意,尚可與祖逖相互策應,是賊雖寡而其力強。譬如長蛇,擊首而尾應,擊尾而首應,張中書雲作雷霆一擊,直搗賊之腹心,豈易為哉?陛下三思啊!」
隨即挺起腰來解釋說:「陛下統軍多年,縱橫天下,當知兩軍對壘,勝負之數,不全在將卒的多寡、物資是否充裕,而要看其將是否有謀,其卒是否效勇。若能以奇兵搗敵腹心,以勇氣摧敵疲憊,寡亦有望破眾,弱亦有望凌強。
張孟孫不禁慨然而嘆道:「恐怕陛下心中,還是更偏向于張中書之計一些……」
「冀州地方廣袤,戶口繁盛,自漢季以來,即日益陵駕于關中乃至河南之上,袁本初以此為基,乃使孟德卻步。若能撫安黎庶,致力生聚,將來或可再圖中原。」
石勒大笑道:「不錯。朕起自草莽,艱難百戰,始能如太傅所言,據襄國而吞冀州,進而南面稱尊,我豈是坐守之輩哉?如昔日方至邯鄲、襄國間,南有劉演,北有王浚,東有曹嶷,西有劉琨,其勢難道不比今日更為兇險么?倘若唯期恃險而守,則我與那曹嶷有何分別?!」
隨即便侃侃而談道:「張太傅言諸葛孔明,常雲彼有翻覆乾坤之謀,又兼孫吳布陣之長,即便如此,數出祁山,不能成功,逮其辭世,蜀乃日趨衰敗,終為曹魏所滅。何也?小大之勢,不易扭轉,欲以一州之地,抗衡天下,不亦難哉?且孔明尚有東吳為援,終不能破曹,今冀、幽、益外,皆為晉土,則我積聚一分,彼可積聚三分,曠日持久,必然強者愈強,而弱者愈弱,到時候休說逐鹿中原了,即便趙土,恐怕亦不能守!」
石勒連連點頭:「卿言不錯,作戰亦是此理。敵眾不可畏,敵強不可畏,唯我無勇斗之心,有退守之意,才最可畏。昔日項羽破釜沉舟,韓信背水而陣,亦是此意,倘若以為勝固可喜,敗亦無傷根本,失了勇銳之氣,則必無勝算了。」
一直沒有開口的程遐出聲訓斥道:「中書令慎言,不當如此作比。」
他這個人就是太實誠,不肯說假話,就此被石勒揪住了破綻,當即「哈哈」大笑道:「那便請太傅輔佐朕,去謀此『一生』吧!倘若連朕都不信天意在我,又如何統馭臣民啊?」
石勒就問他:「然以太傅看來,張敬建議盡起幽、冀之兵,全力經兗州而向洛陽,以迫使司馬鄴小兒棄城而走,其謀是必不能成的么?」
石勒聽其所言,不禁皺眉,便問:「然聞卿之意,我敗局已定,不如東向稱臣,以免子孫受辱不成么?」
「臣即以張太傅所言,漢季三國事作比。劉備為關羽復讎,盡發蜀軍,溯江東上,其兵甚眾,東吳屢遭喪敗,孫權連番求和。當是時也,皆雲吳必亡而蜀將連帶長江,直至海濱,然而陸遜施謀,孫桓逞勇,夷陵縱火,劉備僅以身免,西蜀就此一蹶不振。何以如此啊?吳人上下一心,更加絕無退路,乃為困獸之鬥,始可以小而破大也。
石勒聽了,精神略略一振,忙問:「太傅之意,西線暫時可以無警?」
「以是可知,小不可以耗大,但可以奇襲之,而奇襲要在破釜沉舟,一往無前,若其瞻前顧後,以為或可久持,則必無勝理!」
眾人唇槍舌劍,激辯不休,石勒沉吟良久,突然間一拍桌案,阻止了群臣之言。隨即抬起頭來,目視張賓,似笑非笑地問道:「太傅素知朕,則以太傅看來,朕會用何人之計啊?」
張賓搖頭道:「也不能說必然無警,可命蘷、支兩位將軍聚集兵馬,堵塞山路,但固守可也,慎勿輕戰。樂平,尤其是上黨,境內多山,道路曲折,易守而不易攻,只須布置得法,雖十萬雄兵而不能克。而即便二郡有失,其東尚有太行險隘,則裴文約若欲自并州而謀攻冀州,勢不能遽至,即至,亦成強弩之末矣。」
「而洛陽晉主,年輕識淺,群臣亦疑,且觀其素行,距曹叡遠矣!恰逢祖逖病重不起,則唯有李矩、魏該等輩,皆陛下昔日軍前敗將,何足為慮啊?倘能盡起幽、冀之兵,施以雷霆一擊,大軍急渡而取兗州,出成皋而向洛陽,則晉軍必亂,晉主必遁,河南以東,可以掩而有之。如成其勢,才能復言積聚,再與裴某逐鹿中原!」
要說原本石勒的勢力,也就跟關中裴該差相彷彿,如今被裴該奪走了西河、太原等地,此消彼長,則大大落在了下風;況且晉地又不是只有關中,還有河洛,還有江南啊,則以三到四倍之勢,積聚數年後,說不定就會變成六比一、八比一了,到時候這仗還怎麼打?
張敬此言,確實也頗有道理,冀州雖然繁盛,終究不到全「天下」十分之一的土地、不足六分之一的人口,想靠著這樣的老本兒跟人拼積聚,怎麼可能嘛。
「陛下且思,倘若天下有變,即便三歲頑童亦知趁敵疲弱,又何待其言啊?則如兩軍相峙,我自不動,而待敵自退——敵若不退又如何?天下若無變又如何?是故孫子云:『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所指雖異,其理相同。且若雲天下有變,則臣此前所言,便是其變——裴該不遑東出,而祖逖病重,不能理事。眼前良機若不把握,又何言日後之變呢?」
根據張賓的估算,裴該即便得到西河、太原二郡,也只是拿到一個爛攤子罷了,必須先賑濟饑民,穩定局勢,短期內應該不會再向樂平、上黨用兵。
石勒點點頭,就問:「然以太傅之謀,我于東線,當作何舉動啊?」
「至於諸葛亮北伐,唯其一出之時,形勢最佳。當時魏人以為蜀不足懼,旦夕來降,乃不設備,專務東吳,又逢曹丕薨逝,曹睿沖幼,主少臣疑,於是一出祁山,三郡應和,長安以西,幾乎全喪。惜乎孔明知小大之勢難逆,乃不敢力搏,唯望自坦道徐徐侵削隴右,先不用魏延奇襲長安之計,復軍行遲緩,乃終無功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