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馬》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六十七章 開疆拓土

第十三卷 會當凌絕頂

第六十七章 開疆拓土

甄隨搖頭道:「太遠,太遠。」隨即解釋:「臣是南人,且聞交趾之地叢林密布,山嶺峻拔,及蠻夷之俗,也與臣老家天門、武陵,差相彷彿,因此寧受腿疾之苦,願為陛下鎮定蠻夷。而西域雖然乾燥,也不甚炎熱,卻多戎狄,臣完全不明白他們平常想些什麼,也不耐煩與彼等打交道。是以懇請陛下封臣在南越,臣當為陛下效死,一直到死。」
散朝之後,楊清站立在階上,望著范宣遠去的背影,不禁撇嘴:「腐儒!」
裴該問道:「難道卿為國家上將,願意遠赴東北,為韓王部屬么?」
……
裴該問道:「既如此,卿還欲往江南去么?」
甄隨私底下跟老婆說什麼,還不如天下不要統一,我好總有仗打,甚至於提起昔年在天門、武陵做亂之時,都比如今身任國家上將卻整日悠閑,要來得舒坦,類似言辭,常報至裴該案頭。好在都是通過秘密渠道彙報的,倘若公之於眾,則劾奏必然雨點一般飄過來啊,裴該可不希望甄隨象樊噲一般遭難,甚至於如周亞夫一般沒下場。
殷浩先朝天子行禮,然後伸手一指殿外天空,問范宣道:「請教範君,雲在空中,因何不墮啊?」
荀太后就在殿外靜候皇帝,實話說她也不清楚裴該究竟留給兒子什麼東西,但知道由一具竹篋盛放,病重時反覆叮嚀,說除了皇帝誰都不能看,否則必罹大禍——包括老婆你!
荀太后不禁蹙眉,心說你嘴裏這都是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呢?怎麼跟你爹老了之後似的,整天神神叨叨,盡說些莫測高深之語……打算再勸,裴焱卻轉過身去,面對宦者、宮人,冷然道:「今日之事,誰都不可稍泄于外,否則亂棍打殺!」
尾聲(上)
甄隨得聞此訊,就來求見裴該,說:「小陸也無能,這些小事,尚要勞煩天子。不如臣去代其領兵,必將那些賊寇徹底殺盡……哦不,臣也是仁德的,此去必定以德服人,使彼等不敢再反。」
其實裴該除了最後兩年腿腳麻痹,不良於行,也不能騎馬,宮中又不便行車外,是從不乘輦的,他曾說:「人自為人,豈可用人為畜?」裴焱卻不同乃父一般執著于細事,既得親政,直接就把老爹的御輦搬來用了。
「郗道徽長女也。」
紅日逐漸高陞,漸次登頂。其間有宦者匆匆跑來,叩拜荀太后,致以皇后之意。荀太后便即揚聲招呼殿內:「皇后問,陛下幾時歸承乾宮,好與陛下共進午膳。」殿內很快便傳出來裴焱的聲音:「今日不用午膳了——太后可命人取水來朕飲。」
范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其比氣為輕,故而懸浮於空中。」
可也不敢違命,只好在後面跟著——荀太后例不乘輦,在宮中遍行各殿,從來都是腿著,那裴焱自然也不便再返回輦上去了。只是荀太后邁步甚大,走速甚急,宦者、宮人多半要小跑才能追上,裴焱礙於自家身份,更因為身著袞冕,不能跑步,只能竭盡所能地跟上娘親的節奏,結果才到大明宮,他就已經滿頭是汗,氣喘吁吁了。
裴焱見有臣僚啟奏,原本稍感疲憊的精神不由得微微一振,隨即聽范宣所言是這般無關緊要之事,多少有些失望。正待開言,忽聽右班一人斥責道:「一派胡言!」
(全書完)
裴該笑著問他:「卿歸洛陽,不過數月,難道筋骨又癢起來了不成么?未知膝上病痛如何了?」
荀太后微微一笑,伸手按住裴焱的肩膀,安慰他:「陛下難道以為吾會仿效前漢呂氏不成么?」就覺得兒子的身子略略一顫,當下更覺好笑:「且放寬心,吾若欲稱制,便不在殿後等陛下了。」隨即收回手來,一邊轉身一邊說:「此來專為迎陛下,隨吾往大明宮去,有要事囑託陛下。」
既然如此,還不如把他撒去邊遠之地,繼續為國廝殺,以開疆拓土呢,只是——「朕亦欲封夏王,其在西北,于卿的身體,不更為合宜么?」
而今太祖薨逝,裴焱初時尚感五內俱空,彷彿夤夜行於曠野之中,孤清彷徨,毫無依傍處;但等重登朝堂,直面群僚,卻驟然覺得渾身上下全都鬆快了起來,又如久拘之囚,終於得脫囹圄。
甄隨聞言,面色不禁一變,竟難得地呈現出凄苦之相來,回稟道:「自歸長江以北,病勢稍減,然而遍訪名醫,卻不能斷根……」
一句話問得范宣是啞口無言。
裴該給予指示,仍以寬厚為懷,但對於曾在匪中任偽職者,或者手上沾有血腥的,則可就地正法。他也知道那些老百姓很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以我如今的能力……不,以封建國家如今的能力,很難教育得回來,沒辦法,該施雷霆手段之時,也不能過於放縱了。
「永嘉之亂」時,曾有道士名李脫者,南渡到建業一帶,自稱已經活了八百歲,故號「李八百」,能以鬼道治病,又設置官位——這就很象是當初張魯在漢中之所為了——揚州士民信從者不少。媯昇媯伯潛初履任,正欲立威,聞聽李八百之名,便以妖言惑眾之罪,將之捕殺。於是其信徒在弟子李弘等人挑唆下,各處造反,尤其是會稽、東陽兩郡,會稽豪商每每在暗中加以資助,亂相乃盛。
開玩笑,這姑娘是要找「東床快婿」的,就該嫁給王羲之啊。不過再一琢磨,後世種種演繹皆不可信,象老片子《筆中情》那樣把現代戀愛故事硬性嫁接去古代,多不靠譜,終究是老丈人郗鑒相中了王逸少,而不是姑娘自家相中的,仍舊屬於包辦婚姻。我本身就討厭包辦婚姻,即便還改變不了社會現狀,又豈能自己親自操作啊?還是幫別家操作,這不有病呢嘛。
殷浩乃道:「然而雨因雲生,雨皆下墮,可見雲中實包含有雨,既然有雨,必當比氣為重。宣子,天地之理至深,倘若皆可以日常所見來比照、揣度,聖人又何必存而不論呢?」
此番朝會,其實不過空走形式罷了,大小軍政事務,自有政事堂統籌,復經門下而奏請天子裁決,是很少會在大朝會上理論的。不過臨近散朝之際,突然間禮部侍郎范宣出列啟奏,高聲說道:
荀太后要領著皇帝裴焱到大明宮去,說是有事囑託,裴焱心中疑惑,不知道太后要吩咐自己什麼……難道是請求進用荀氏一族?其兄荀蕤才剛卸任宰相不久,其弟荀羡實掌都畿,則荀家晚輩還能挑出什麼人才來哪?總不成讓荀邃、荀闓的兒孫再入中朝吧?
樞部參謀司郎中王猛拱手端立在其身後,搖頭笑道:「天子既不允其所奏,楊公無謂再生閑氣……」
才剛繞過德陽後殿,忽見眼前一片慘白……原來是皇太后荀氏在群婢簇擁下,端立於階前。荀太后不肯從命除服,她說:「天子唯守四十九日,即更為心喪,乃恐貽誤國事,且不便直面群臣也;我是婦人,本在後宮,少見外人,又何必除服啊?」所以仍然穿著喪服,而大明宮的宦者、宮人,自然也全都不敢除服了。
裴該本待不允——陸和在揚州又沒捅大簍子,我就讓你去接替他,他心裏又會怎麼想啊?然而見甄隨似乎還有話沒有說完,欲言又止,便直截了當地說:「今日相見,卿有何想法,可以直言不諱;若今日不言,朕絕不再聽——說吧,還有何請啊?」
裴焱心說老爹究竟傳下了什麼遺命來啊?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總不會對朕不利吧?再一琢磨,先帝駕崩,身旁唯有太后,即便太后想對自己不利,也不至於要等到今天……
楊清白須抖動,老實不客氣地打斷范宣的話:「何所謂妖言?天至高而地至厚,聖人不論,則即便說大地如球,地繞日行,也不背聖賢之教——汝自無見識,便隨口指摘學者的測算么?」
其實以陸和所部兵馬,足夠剿匪了,他之所以跟媯昇聯名上奏,是為了向天子請示:所獲匪眾,殺是不殺?根據陸和所說,他逮著不少遭受蠱惑的百姓,實在都中毒太深了,根本就沒道理可講啊,若皆拘禁,徒耗人力、物力,寬放吧,不知悔改,回鄉后還可能作亂——雖然天子仁厚,但於此等怙惡不悛之徒,還是殺了為好吧。
到了秋季,揚州刺史媯昇、都督陸和聯名上奏,雲會稽、東陽一帶,刁民嘯聚,隔斷道路,使得前往接收交、廣二州的官員難以成行。
裴該想了一想,突然提議道:「不如卿受賜國姓,與朕做兄弟吧,如此便可有越王之份。」眼瞧著甄隨似乎不大樂意,便問:「反正卿之甄姓,也非本姓,難道還有什麼捨不得的么?且卿究竟姓什麼,本名為何啊?朕亦未之知也。」
裴焱屏住呼吸,雙手接過鑰匙,上前打開門鎖。荀太后命宦者左右將殿門推開,可是等皇帝一邁步入內,卻又立刻合上了,還在門外說:「只許天子一人往發,閑人不得跟隨。」
甄隨見逼之下,這才有些結巴地回稟道:「陛下知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裴該心說你倒會抄我的話啊,但我當初說的是這意思嗎——「閑在洛陽,實在難受,故而聽聞有人作亂,心中便喜。然而那些妖人盜匪,碰上了臣,必定如冬雪向陽,一時間俱化,實在殺不了幾天,也打不過癮啊。
裴焱心說傳給我書一篋?是篋不是匣,則再小的篋也能塞幾百上千張紙吧,什麼寶貝書籍,要搞得這麼複雜,直接傳給我不就好了么?還「擅啟者夷三族」……好奇心愈發濃烈,趕緊按照素帛上的指點,翻身下榻,繞至其後,用短匕撬開了一塊榻板,伸手進去,果然拖出來一個竹篋——比自己估算得還要大,並且挺沉重。
……
其後兩年,寧州刺史王遜去世,爨琛等不服朝廷新命刺史,乃召誘剽人,犯界作亂。朝議討伐人選,陸和時已自揚州歸來,乃亦自請仿甄隨故事,受封寧南,為國家鎮定西南方向。
荀太后略略停步,轉過頭去瞥一眼皇帝,不禁搖頭,說:「陛下還當強健筋骨才是——起碼先帝所傳體操,每日晨起,都須操練。」裴焱只得喏喏應命。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重了,范宣不禁渾身一顫,趕緊跪拜謝罪,隨即黯然退歸班列。
裴焱對此理都不理。荀太后又耐著性子等了一刻鐘的時間,正待再勸,忽然「喀」的一聲,殿門打開,裴焱如風一般躥將出來,並且反手就扯上了門,還重新落鎖。荀太后責怪道:「陛下且重風儀……」
「因思韓王在東北,日夕與三韓廝殺,將來還可能對戰高句麗,則雖得遠封,卻時常有仗可打,不比臣在都中閑坐,要快活得多麼?」
隨即微微而笑:「范卿,朕不做秦始皇,卿亦無為李斯也。」
裴焱盛服,著九章袞,戴十二旒,高踞殿上,群臣列拜。雖然登基踐祚已整五歲,但從前政出大明宮,他雖號天子,其實不過垂拱稱是,依命畫喏罷了。想當年太祖禪位之時,曾經許諾,將自歸大明宮,讀書自娛,政事天子自理,唯難決斷者,可以請示自己——好在裴焱很了解他爹,沒把那話當真,才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心理落差……
荀太后朝天子頷首致意,隨即問道:「今乃陛下除服后首登德陽,未知朝上如何啊?」
不過,以今日琅琊王氏的狀況,以及王羲之六品的官位,估計郗道徽不會再相中他了,但不知最終花落誰家?
裴該聽聞此言,不禁捻須沉吟起來——甄隨的性情他自然是了解的,沒仗打就憋悶,一憋悶就喜歡惹事,雖然那廝心中有數,絕不真正干冒國法,但終究他閑的時間還短啊,倘若閑得久了,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兒來呢?
裴焱見狀,便即擺手道:「大地是否為球,是日繞地行,還是地繞日行,朕未嘗讀過《安天論》,亦不便遽下判斷。即便虞仲寧所言荒謬,終非誨淫誨盜之書,無關世道人心,正不必嚴禁。」
甄隨趕緊解釋:「臣不求王爵,但求為國殺敵,且頭上除陛下外,再無旁人可指手畫腳。越王什麼的,臣何曾敢想?但求陛下封臣一個交州都督、交趾侯什麼的,足矣。」
楊清就是一老兵油子,少小不好經史,他懂什麼天地之理啊?《安天論》肯定沒讀過,而即便你把書送到他面前了,估計也只有墊榻腳的份兒……裴焱實在太了解他這個名義上的姨丈了。
如今中原地區,政局基本穩定,民生逐步恢復,再加上裴該本人是明確表態反對宗教迷信的,于釋、道兩教雖然容忍,不加取締,卻並不鼓勵,宗教之患乃不甚烈。朝廷因此下詔,要求凡宗教信徒皆須列籍在冊,接受官府的監督,禁止隨便遷徙和遊方傳教,並且規定了郡縣佛寺、道觀的數量上限。然而對於江南地區來說,尚且未能加以全面整頓。
其夏,正一品元帥、上柱國、范陽郡公祖逖病逝——比原本歷史上多活了四年。
——老爹臨終前跟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猶在耳畔:「吾前殺彭曉、支遁,罷諸妖邪,並退群裴,絕非為荀、禇輩開路。皇帝當謹惕外戚擅政之事,復見於本朝啊。」
甄隨回答道:「臣若往江南,難免腿痛,若留在洛陽吃閑飯,難免頭痛,且渾身筋骨糾結難舒——權衡之下,還不如忍著些腿痛哪……臣死都不怕,難道還會怕痛么?」
——謚法雲:「威強敵德曰武。」又雲:「克定禍亂曰武」。以祖士稚之才之功,足當此字,乃前可與諸葛武侯,后可與岳武穆王相輝映矣。
通暢過後,裴焱終於邁著雖然急切,卻不失皇帝威儀的步伐,施施然折返回來。荀太后問他:「先帝究竟遺留何物于陛下啊?陛下且善保龍體,不宜長久閉處殿內……」裴焱拱手道:「有勞太后垂問,太祖皇帝有密書傳朕,即太后亦不可探問。」
裴焱笑道:「帝王亦人也,即便虔誠向佛,或慕太上,終不能以延人壽。還需要發展生產力,進而提升科技水平才是……」
裴該板起臉來,呵斥道:「以卿的身份,豈敢覬覦王爵之封啊?!」
事情的始源,乃是亂世之中,宗教盛行,看不清前景的士人也好,百姓也罷,往往趨從於迷信,以尋求心靈寄託。原本歷史上,東晉南北朝之時,無論南方還是北方,無論佛教還是道教,都達到了一個高峰,就正是這個原因。
裴該心道你這蠻子倒是考慮得挺周到嘛……他也就是那麼一說,賜姓猶可,倘若真認甄隨做兄弟,估計諸裴非當場全躥了不可,於是擺擺手:「卿且退,容朕籌思。」
荀太后頷首道:「先帝殯天,因思人生苦短,即便帝王也不能永壽,是以……」
「總十六冊之一,述吾來歷及總綱,唯我裴氏子孫,在位天子,始可展閱,他人擅取者,夷三族……」又宣告一遍禁令,完了還說:「若百年之後,社稷傾頹,皇帝即殉國,亦須先焚此書,勿為外人所知也,切切。」
今天算是自己親理政事的第一天,裴焱正在歡喜,驟見這一片慘白,不禁感覺有些晦氣……卻也不敢怠慢,趕緊停輦,翻身而下,疾趨至皇太後面前,躬身行禮,並且問道:「太后不居大明,緣合到承乾宮來哪?孩兒稍頃便將前往大明宮,去問太後起居,太后實不必親勞玉趾。」
至於楊清為什麼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懟范宣,二人之間有何仇怨,裴焱雖然做了四年的傀儡天子,幾乎不能決斷政務,也多少心中有數。終究他在登基之前,還以太子身份兼任過三年京兆尹,以整頓老爹堅決不肯建坊立牆而造成的都內治安問題。登基之後,尚書所奏都要一式兩份,正本送承乾宮,副本送大明宮,他都是要讀的;而中書所下,皆由大明宮轉呈承乾宮,他也需要畫喏乃至用璽……好在這漫長的實習期,終於算是結束啦。
就見荀太后從袖中抽出一柄黃銅鑰匙來,遞給自己,說:「先帝在其枕中留有傳予陛下的遺命,逝前吩咐吾,唯陛下除服后,始可獨自往觀。」
皇帝裴焱罷朝居喪,遵照太祖新定華禮,七七四十九日後除服——舊禮三年之喪,余期則改為「心喪」。七月乙亥,重開大朝,自宰相郗愔、卞盱、陶范、桓溫等以下,凡居京五品以上官員,及殿中侍御史、拾遺、補闕等,俱會德陽前殿。
正巧皇帝來了,便即直言相問。裴該笑笑,回復說:「朕無納妾意,此事早已與皇后說知。」頓了一頓,又道:「既是郗道徽佳女尚未字人,朕或許可以為之擇良配。」
裴焱倒並沒罷廢樞密省,合併入尚書省的想法,因為乃父裴該在時便說過:「術業有專功,文武兩道,自當並重。若純然使文馭武,國家必弱。」他亦深以為然。但開國始建的六省十部制度,卻也並非全不能動——比方說屯部的功能日益消減,理當併入警部——裴焱就一直在考慮、設想,該當如何削弱政事堂的權柄,使自己可以掌握更多權力。
「故司天監虞仲寧作《安天論》一書,妄測天地,造作荒誕不經之言,竟說大地為球形,還說地繞日行,識者多以為悖謬。懇請陛下頒詔嚴禁之,命各郡收繳此書,並且毀棄雕版。」
尾聲
抽出竹筒,掀開其端,朝外一傾,「啪」的一聲,一卷素帛和一柄鑰匙落在榻上。裴焱心說我還以為你就給我留了幾句話呢,敢情還有鑰匙……展開素帛一看,上面寫道:「榻下有暗格,書一篋付之皇帝,唯可自發。他人擅啟者,夷三族。」倒果然是老爹的筆跡。
(第十三卷「會當凌絕頂」終)
「譬如天子為大地,官吏、百姓皆依天子而存。只要天子至德不損,自然萬方向化,兆民向附,如同草木禽獸、土石流水,皆依大地而生,牢牢附著,而不自墮!」
裴焱重新開鎖,復入神龍殿內。荀太后忙叫:「陛下,陛下保重龍體啊!」裴焱在室內答應一聲,倒是很快又出來了,但手提著一具不小的竹篋,吩咐抬輦過來,然後拜辭荀太后。旁邊有宦者過來,塌著腰伸出雙手,那意思:奴婢來提吧。裴焱卻渾如未見,緊緊抱著竹篋,登上御輦。
今天這個,是她瞧著比較滿意的,乃問裴該:「可堪為天家婦否?」
裴焱朝她一拱手:「太后且恕孩兒失儀,實在是等不得了……」然後夾著雙腿,轉身就跑。荀太后不禁莞兒——這是讓尿憋的吧……趕緊命宮人跟上去伺候。
隨即甄隨帶上家眷,及親黨、徒眾數百人,南渡與陸和會師,順利剿平了盜寇,陣斬李弘,然後便繼續南下去就藩了。不過據說他自此番渡過長江后,腿疾益發沉重,甚至於連臨陣都只能乘輦指揮——估計兩條腿跟徹底廢掉,也差不太多啦。
乃封陸和為平南公,以永昌郡永壽、哀牢二縣為平南公國。陸和率兵入于寧州,順利地逐退了剽人,並誘斬爨琛,但他在之國后不久,便因為水土不服而因病辭世了。裴該乃准其子襲爵,許其世守平南。
估摸著是裴該治國的秘術,以傳子孫,則皇帝若不打算即時閱讀還則罷了,一旦內容比較「勁暴」,一口氣看下去,估計時間不會短嘍。於是站立一會兒,側耳聽聽室內沒啥動靜,她就命人搬榻來坐——終究也五十多歲的人了,體力自然衰退,實話說剛才從承乾宮一口氣走回大明宮來,也給她累得腰酸腿軟的,只是在兒子面前不便稍露疲態而已。
在跟宰相們反覆商討之後,最終裴該下詔,封甄隨為鎮南公,以九德、日南二郡為鎮南公國,允其開疆拓土。此前韓王之封,即命與遼王、代王、高王等同,位在親王之下、郡王之上;今命封公,則位在郡公之下,在縣公之上。
王猛笑道:「太祖高皇帝所定六省十部,即便今上也是不敢妄革的,且有楊公、郭公等功臣在,豈能如彼所願?楊公無謂理會他——謝尚書命下僚來請楊公,共赴樞部,于剿滅句麗殘黨之事,還要向楊公請教一二。」
眾人急忙俯首遵命,其實心裏在想:什麼事兒不讓我們泄露啊?難道說是指您剛才夾著腿跑去登廁,實在有損天子威儀之事么?
趕緊諂笑著敷衍道:「初日大朝,能有何事啊?太后自當歸大明頤養天年,無謂操勞,國事自有孩兒……與宰相們處置。」
裴焱多少有點兒緊張,感覺此事絕不簡單。
甄隨急忙搖頭道:「韓王雖然是陛下兄弟,臣卻瞧不上他,如何肯受他指派?能指派臣的,唯有陛下一人。」先拍句馬屁,然後才婉轉地道明所想:「臣聽說陛下還想封越王,卻無人肯去?」
范宣辯駁道:「因其理不通,自然非真。倘若大地果然為球,則我等在其上,而球之下端,可有草木禽獸啊?即無草木禽獸,亦當有土石、流水。我等因大地承載而立,則對面之土石、流水,並無承載,豈有不墮之理?日削日墮,垂千萬年,自然不再成球了——楊公且思,是否此理啊?」
這數年間,荀后又曾兩度懷孕,其中一次不慎流產,一次生下了次女。因為皇帝膝下唯有一子,臣子們都覺得不夠穩妥,乃多次懇請天子納側妃,裴該全不理會。於是壓力逐漸轉移到了皇後身上,其父荀崧、其兄荀蕤都來規勸,前幾天竟連鄢陵侯裴氏都跑來拐彎抹角地暗示過了。荀皇后無奈,乃密于重臣中訪求青春少女,先召進宮來,自己過過眼。
華朝,至此終於逐漸邁入了一段太平盛世。
……
幾名宦者晃晃悠悠抬起輦來——好沉!就聽皇帝吩咐:「去尋虞仲寧《安天論》來,朕欲觀覽。」隨即便在荀太后的目送下,漸行漸遠……
裴焱聽問,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道不會吧……我好不容易把老爹給熬死,可以自展拳腳了,難道老娘又想要插手政事不成么?!聽說太祖病重之時,尚書所奏、中書所下,其實都是老娘在管,難道她還不過癮?
其中郗鑒為尚書左僕射,權柄最盛,隱隱有超邁裴嶷之勢。所以當荀皇后聽說郗鑒有個閨女兒,年近二九,尚未許人後,便趕緊派人召喚過來,與之相談,覺此女頗有文采,而性格恬靜,簡直……簡直就是自己的對立面嘛!
裴該深感哀慟,為之罷朝三日,並且親往致祭。隨即允其子祖渙襲爵,群臣商擬謚號,裴該選定了一個「武」字。
如今已是靖德六年的春季,因南徵得勝,群臣皆請改元,卻被裴該否決了——他從前就最恨背那麼多年號啦,一朝天子動不動就改元,真有必要嗎?不如從此規定一帝一元好了。
坐了一會兒,深覺無聊,於是又命宦者取佛經來看。裴該在世的時候,是反對妻子閱讀釋、道兩家經文的,說:「雖然不為無理,然若沉溺其中,乃至虔信,必害自身甚至於國家。」倒是也不嚴禁——于宮內懸挂佛像,以及焚香禮拜、施捨僧徒等事,則是嚴格禁止的。
這個時候,華朝政事堂已經換了一套班底,除許柳任樞密使——估計也做不了多久了,得讓位給郭默——外,裴嶷轉中書,裴詵轉門下,王卓、華恆、祖納皆罷,殷嶠西行任長安新都的營造大使,而以郗鑒、李容、鄧攸、熊遠繼任。
隨即目光一轉,看到榻上所擺的佛經了:「太后在讀釋經?」
朝議,以領京兆府事、繁昌縣公荀羡為「山陵使」,主喪,葬太上皇于檀山靖陵。旋上廟號、謚號,稱「太祖高皇帝」。
就覺得室內頗為氣悶,更彷彿有一股臭氣從鼻端直衝腦海,心說你多開一會兒門會死啊……只得自己動手,支開兩扇窗戶,讓內外空氣稍稍得以流通。然後大著膽子,直向卧榻,脫履登席,就把老爹臨終前靠過的枕頭給抱起來了。略一摸索,發現下部縫合的針腳有些粗疏,即取腰間所掛短匕來劃開,探手進去一摸,果然有個小小的竹筒。
再翻開第三頁,上面寫著:「吾,裴該,然非今世之裴該,實異世之裴該也,生於千七百年後……」
尾聲(下)
祖逖身故后不久,劉琨亦逝——老朋友病故於同一年,也算是異數了。不過劉越石就應不上「武」謚了,給謚為「景」——謚法雲:「由義而濟曰景。」又雲:「布義行剛曰景。」
楊清從鼻孔中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眼角瞥見殿中侍御史似欲起身,猛然間意識到自己陛前失儀,趕緊再度朝向天子深深一揖以謝罪,然後才挺直腰板,對范宣說:「地之厚,不知多少萬里,倘若為球,其徑亦不知多少萬里,如此龐然大物,豈是凡俗所可明察其理的?未必對面的草木禽獸、土石流水,都會自然而墮。
裴焱不但換穿了圓領窄袖的袍服,戴上一頂金絲小冠,還命宮人打來熱水,好好抹了一把臉,這才重歸神龍正殿前與荀太后相見。只見那老爹崩逝之處,如今大門緊閉,還掛著鎖——據聞遺體移出后便即鎖閉了,將近兩個月,從來都沒有打開過——則太后叫我到這兒來,究竟是何用意啊?
至德五年(公元353年)六月乙酉,太上皇裴該害暑病,薨逝于長安大明宮神龍殿內,享年六十五歲。
這一上來就扣大帽子,范宣深感吃不消……趕緊辯解道:「楊公,虞仲寧制歷,自然功在社稷,然而人非聖賢,孰能無錯?惜乎其老來昏聵,造作妖言……」
荀太后更感好奇,就說:「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國家非陛下一人可治理,自當諮諏百僚,謀求善道,不宜專斷,更慎勿操切也。」言下之意,我幫你一起瞧瞧又怎麼了?先帝是有遺命,只給你瞧,連我都不能閱覽,但——你邀請我一起閱讀,這不算違背先帝之命吧?
裴該不答,再問一次:「此誰家女?」
楊清點點頭:「句麗殘黨,須當謀劃定了,配合韓王,好作雷霆萬鈞之一擊,勿使匹馬逸出。否則,若彼等躥逃海隅,再勾連韓夷,便不易定了……」一邊說話,一邊跟從王猛而去。
退朝之後,即在宦者、宮人簇擁之下,乘輦而歸內廷。
轉頭望去,說話者乃是太尉、元帥、開國廣昌縣公楊清。楊清手捧笏版起身出列,先朝天子微微一揖,隨即轉向范宣,駁斥道:「汝懂得什麼天地之理?虞仲寧曾造《靖德歷》,於我朝建基居功甚偉,且太上……太祖高皇帝每稱其能,難道汝的見識要超邁太祖高皇帝不成么?!」
難道是治國的方略,帝王的秘籍么?裴焱一眼瞥過,趕緊翻開第二頁來,結果上面也沒啥實質內容,只說:「此書中所述,句句是真,勿以為我年老昏聵之臆語也。或將大齣兒孫所料,亦當靜心屏息,仔細閱讀,不可輕慢。」
范宣斜眼望去,此人非他,乃是御史中丞、馮乘伯殷浩。
甄隨拱手道:「臣的土名,實在難聽,有污陛下之耳,且……臣自身也早忘記了。只是若臣謀求國姓,恐怕諸將中不少也非舊家大族,于姓氏不甚在意的,都將陸續來討,則陛下哪裡封得出那麼多王爵來?」
皇帝不肯吃飯,荀太后也就陪著他。等到午後,又有宦者前來稟報,荀太后乃提高聲音道:「陛下,秘書郎薛強求謁。」皇帝不耐煩地回復道:「不見——除非宰相請謁,否則一概不見!」
來不及看一共有多少冊——估計起碼十二三冊——就先將「冊一」取出來,靠近窗邊,藉助天光,翻開第一頁來讀,只見上面還是老爹的親筆——
篋上掛著有鎖,他便用枕中所得的鑰匙捅開,然後掀起篋蓋來一看,裏面竟然塞著厚厚的兩摞書——都用乃父「發明」的線裝法,以麻線裝訂成冊——最上的兩本于封皮上標註次序:冊一、冊二。
裴焱抬眼望望天——沒想到看書入迷,忘記了時間,竟都已然這般時候了——隨即躬身道:「太后所言有理,孩兒得見太祖皇帝遺書,一時悲傷,一時欣悅,不知日之將墮也。確實不當操切——羅馬城亦非一日所可建成……」
楊清側過頭來,瞥一眼王猛,冷哼道:「景略,想這范宣雖然本籍陳留,前朝建興、晏平間也曾入長安學校,拜在董文博先生門下,彼若有才,太祖高皇帝早當錄用,何必等到本朝定鼎之後,再靠科舉入仕啊?前日欲定苛繁之禮,且請罷樞密省,併入尚書,即為太祖高皇帝所斥退。我今日若不先堵其口,恐怕他又將重提前議了——今上亦不知會否應允……」
荀太后隨即就吩咐了,你們奉皇帝到偏殿,卸除袞、冕,換一身常服來吧,我就在神龍殿前恭候大駕。
荀太后不禁有些擔心,便即起身下榻,面朝殿門問道:「陛下可安泰否?即便國事倥傯,也非旦夕可完,身體要緊,不妨暫歇……」言下之意,你老爹都已經掛了,則他留下來的遺書,算不上什麼急務吧?你有必要一口氣讀完么?而且他究竟留給你什麼了,要讀那麼長時間?
荀太后勸了幾句,皇帝卻不肯聽。只得命宮人取來一杯熱水,用漆盤托著,送到門口,低聲稟報。「喀」的一聲,殿門拉開一條小縫,皇帝伸出手來,幾乎是用搶的,一把抄走了水杯,隨即便又將殿門給推閉上了。
他這比方打得實在是莫名其妙,但偏偏拿天子當幌子,范宣雖為一時大儒,擅長言辭,卻也不便駁斥,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於是一舉笏版,打算再奏天子,而不去搭理這個無學老革,突然間左班中又站起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