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再中）
寧缺的念力逐漸消耗，還未枯竭，但已有徵兆。
他的神情依然平靜，眼眸深處卻有誰都看不明白的情緒。
他舉手然後投足，其間自有節奏，不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劍意刀風所破，只要保持這種節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他的前襟上滿是血水，不是被鐵弓震出來的，而是咳出來的。
鋒利的鐵刀出鞘，岸畔的寒風為之一頓，然後撕裂！
寧缺的動作依然穩定，卻更顯生硬。
因為他看著河對岸的山崖，煙塵已斂，那裡出現一道黑黑的洞口。
其時，寧缺剛剛拉動鐵弓弓弦，將一名強悍的東荒武者射成兩半，他的右腳剛剛上抬，將要踏上前面那顆有些濕漉的礁石。
隆慶站在河水裡，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塵與河水，渾身濕漉，頭髮散亂披著，臉色蒼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著極為狼狽。
嗆啷一聲！
隆慶腳下那塊黑色礁石碎成無數碎末。
那麼，只好一起死。
他像塊石頭般倒掠過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間！
然後，轟的一聲巨響！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帶著難以形容的寂滅意味，居高臨下，轟向寧缺的面門！
恐怖的畫面意味著恐怖的戰鬥意志。寧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將靠近自己的敵人一一射殺在湍急的河水裡，神情不變，內心卻起微瀾：如此強大甚至不似人類的意志，怎麼會出現在這些人的身上？
他看著隆慶。
再微小的代價累積多了，也會影響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慶知道，一氣呵成，並不是水到渠成，他的節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損，攬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終究還是欠了一分。
隆慶的信心在於他從來不是一個人戰鬥，他的身體里有很多人，此時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門和東帳王庭的修行強者，不是普通的騎兵，寧缺即便是真正的萬人敵，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這些強者的攻擊。
「用這麼多忠心的下屬耗我的念力，然後再來偷襲……未免太過無恥了些，我看你現在微笑的模樣，似乎還很得意？」
片刻后，山崖里傳來寧缺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但還算穩定。
一切彷彿都和先前一樣。
寧缺也注意到了今天的局面有些詭異——那些修行者面對自己的鐵弓，竟是沒有任何人選擇退卻暫避，而是捨生忘死、前仆後繼地攻擊。
河水重新開始流動，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寧缺控弦的動作依然那般穩定，腳步也是那樣穩定，但……太穩定。
發出邀請。
河面上出現一道清晰得有如犁出來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開的痕迹。
河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陰風，十余只飛鳥驚得呀呀亂叫四散飛去，卻未能越過林梢，便被那道陰風凍僵了身體，摔了下來。
那些修行強者明顯被隆慶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說被賦予了某種限制，眼睛變成灰色后，實力雖然沒有得到什麼增長，但意志卻變得極其可怕，真正把死纏爛打發揮到極致，如果沒有被殺死或者打爛，便會給寧缺造成麻煩。
在數百名修行強者不畏生死的連續攻擊之下，寧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渾，也必然會逐漸消耗，他再如何謹慎，也終究會露出破綻。
寧缺繼續向對岸行去，不停有人在他鐵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緩慢了很多，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隆慶確實是在尋找機會，而且他確定機會一定會出現——他和寧缺彼此之間太過了解，陰謀詭計那些手段沒有太多意義，境界修為以至功法都袒露在天空與陽光之下，所謂的局只能是明局，那麼一切都可以推算。
但其實一切都已經不一樣。
最開始戰鬥的時候，寧缺曾經表現出的那種自如感覺，不知不覺間已經被鮮血和殘肢磨礪得不知去了何處，他只能憑藉精確來控制整個戰局。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勢發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殺死隆慶所有的下屬，隆慶掌握先手后，自己也很難活下去。
寧缺沒有聞到淡淡的花香，也不會欣賞幽美的黑色花瓣。
隆慶知道寧缺沒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這次硬碰硬、沒有任何花俏、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純粹較量念力和境界的對沖里，獲得了勝利。
隆慶的身影像幽靈一般，出現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現在寧缺的身前，他的身後是兩道彷彿車轍般的印跡，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煙塵瀰漫，大地震動。
寧缺站在河水裡，右腳還沒有落到礁石上，搖擺難定。
隆慶站在礁石上，面無表情看著他，雙腳穩定如生根。
電光石火間，寧缺收回右手，握住鐵弓下端，左手握著鐵弓中段，雙手向前一頂，擋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被他斬斷手臂的修行者，換了只手握著兵器再次殺了過來；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著跟著同伴繼續攻擊；那些人臉色蒼白，每次跳躍便會濺出很多鮮血，隨時都會死去卻毫不在意，畫面異常恐怖。
地面出現一層淺淺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凍住了最先上岸的幾朵浪花，然後生出千層雪。
河水依然湍急，雲霧散去無蹤，天空里沒有烈陽，只有清淡的光線，照亮山崖怒河裡的廝殺以及不遠處崖下碧藍的腰子海。
那些餓狼般的修行強者，不待命令，越過他的身畔，
那是寧缺被震飛時，雙腳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迹。
然而他的眼睛卻是那樣明亮，明亮得有如星辰。
他舉手揮弦，投足入水間，節奏精確得難以想象，然而正是這種絕對精確的節奏，反而生出一種略顯生硬的感覺。
湍急的河水在這一瞬間安靜了片刻。
怎麼看都很難活。
——放緩動作並不是要減緩攻擊，而是要求每次攻擊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將對方腰斬或斷頸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麼也務求要切斷對方一隻腳，讓對方行動困難，減緩對方狼群般的攻擊密度。
看著這數百雙灰暗的眼睛，寧缺覺得自己被數百隻飢餓的野狼所圍困，周遭的空氣變得有些寒冷，他生出強烈的警惕，雙手的動作漸漸變緩。
林葉灑落的斑駁樹影在隆慶的臉上，彷彿增添了無數道傷疤，他安靜而專註地看著河間的戰鬥畫面，看著寧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來。
兩百余名修行強者向著河水裡衝來，圍攏然後攻擊，無論受了多重的傷，他們的情緒都是那樣的冷靜，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他們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懼，只能看到噬人的殺戮慾望，甚至近乎于自毀的氣息。
這就是隆慶一直等待的機會。
便在徵兆出現的那瞬間，死寂的氣息再次出現在怒河兩岸，水裡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魚都被凍僵，隆慶再次來到他的身前。
忽然間，他注意到這些修行強者的眼睛都有些問題，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
想要控制，那便意味著他已經快要控制不住。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開，撲面而至。
鐵弓的聲響再次壓倒滔滔水聲，開始收割生命。
沒有人知道，寧缺究竟被砸進山崖里有多深。
鐵刀凜冽，越過黑色桃花，斬向隆慶的面門！
恐怖的氣浪向四面八方撲涌而去。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彷彿早就料到隆慶會在此刻出現。
寧缺走出山崖，看著河裡的隆慶說道。
他看也未看那朵轟向自己面門的黑色桃花，只是盯著花后的隆慶。
寧缺的左手握著弓柄，右手剛剛離開弓弦，正在攬雀尾的後續動作里。
隆慶根本不會給寧缺任何冥想恢復念力的時間或者說機會。
如此謹慎，是因為內心深處浮現的危機感。此時的河面上到處都是道劍與羽箭，天地氣息被數百道念力切割得混亂不堪，他的攻擊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價，哪怕是一縷念力、一根寒毛的代價。
隆慶看著他微笑不語。
林間河畔的冰雪異象，是因為他在這瞬間，毫不猶豫釋放出所有的寂滅氣息，爆發出難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撲殺到寧缺的身前。
黝黑的鐵弓，抵著幽黑的桃花。
他盯著黑色桃花后的隆慶，正在攬雀尾的右手，沒有強行收回去握鐵弓，而是順勢后揚，于寒風凜冽里，握住鐵刀刀柄！
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絲微笑。
隆慶有力量打破他的節奏，而且正是在他節奏最關鍵的那個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