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當初在小鎮里見到她,在南海那座島上見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額觸地,渾身顫抖,謙卑到了極點,因為她讓他感到恐懼。
酒徒的壺中劍,破清光而入,刺進她的小腹。
酒徒也怔住了。
桑桑抬頭望去,發現不是寧缺,神情微惘,然後平靜如前。
桑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都怪你。」
瘋狂的笑聲里,他從酒壺裡抽出一柄劍,猛地向桑桑刺了過去,無論是踏步還是平肘的動作,都顯得格外誇張,如同舞蹈一般。
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我刺傷了昊天?
酒徒大聲笑著,甚至笑出淚來,聲音依然像舊銅器摩擦那般難聽,彷彿真的有無數銅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簡短談話間,山崖遠處那些殘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熾熱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間的積雪,火勢卻未減弱,將他們二人隔絕在了塵世之外。
山崖里,樹不搖,鳥不叫,兩人相對而立,舉棍的舉棍,拔劍的拔劍,用劍的觀主不見得比不用劍的觀主更強大,但那代表了某種意思。
天地元氣之間有夾層,可以直接連通兩處距離極其遙遠的地理位置,用更簡單的語言解釋,就是捷徑,但只有像觀主、大師兄和酒徒這樣層級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間的規律,並且有力量打開那道夾層的大門,從而自由來往,萬里縱橫。
他的笑聲有些癲狂,有些瘋狂,有些色厲內荏,卻又充滿了狂妄的殺意,情緒十分複雜,複雜到再精緻的語言都很難形容。
觀主看著手中劍,神情平靜說道:「夫子教你以仁愛,本以為你與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終究還是書院的弟子。」
下一刻,她便會出現在長安城皇宮裡的那幢小樓里,或者說,回到長安城。
她只是在等著符陣開啟。
除了無距境,沒有誰能追上另一個無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寧缺沒有任何機會,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賀蘭城,那麼他還有一線機會,因為他的速度早已超過最神速的蒼鷹。
以前沒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無敵於人間的劍聖柳白,也只能把劍刺進她的世界,讓劍鋒來到她的身前一尺,便變成了歲月化成的灰。
她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個並非完美球狀卻給人一種完美感覺的氣泡,與前些天寧缺看到的那個氣泡不同,除了那兩道輕微的裂痕之外,氣泡表面還有十余個明亮的光點,那些光點代表的是天地元氣的穩定通道入口。
她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著,我聽你的話回了長安,那麼你就應該做到你承諾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長安,不管你怎麼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桑桑揮手,一道清光如水簾般落在身前,構築起自己的世界。
痛楚的感覺,她曾經有過,卻從未像此時這般真切。
……
桑桑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看著那把鋒利的劍,看著那裡緩緩滲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氣泡表面的光點有一個正在散發光彩,顯得格外真切,因為那個光點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腳下,是由繁複符線構成的一座傳送陣。
森林里的火很難熄滅,因為那些火的本質是昊天的神輝,是最純凈的力量,是寧缺離開的時候,刀鋒和身上流出的鮮血化成的。
噗哧一聲脆響。
數縱數躍,只是眨眼功夫,他便從山崖里奔至賀蘭城前,毫不停頓地衝進破損嚴重的城門,卻沒有看到大黑馬的蹤影,也沒有看到酒徒。
寧缺站在陡峭的石階下,抬頭望向賀蘭城上方正在逐漸傾塌的箭樓,感覺到了什麼,雙腿發力,像道輕煙一般向上疾掠。
桑桑看著渾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靜,卻自然有股居高臨下俯瞰的感覺,就像是上帝看著人間的螻蟻,就像看著一隻狗。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插在肋間那柄壺中劍,不知何時落在他身後的地面上,他說道:「書院弟子向您請教。」
桑桑的世界破了。
轟的一聲巨響,密室牆上被撞出一個大洞。
如果人類要開啟這座符陣向長安城傳送信息,需要大量資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礦石,或許還需要等上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
她的血像雨般灑落在符陣上,看著有些血腥恐怖,實際上數量並不是太多,符陣里的那些符線已經開始微微發亮,再等一會兒便會啟動。
他想到過她無法擋住自己的劍,然而當自己手裡的劍,真的刺進她的身體,帶出那道血水之後,他依然有些無法相信這幅畫面。
一個農奴翻身當了主人開始強姦主人的女兒,一個前朝的太子復國殺了三萬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個學生將嘮叨不停的教書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她不是在偽裝孤獨、模仿絕望,也不是重傷之餘,生出悲戚之感,寧缺走的時候,她已經醒來,當時她沒有阻止,便代表她沒有意見。
賀蘭城的城門已經嚴重變形,兩邊的山崖上,不時有巨石滾落,城上的箭樓軍寨,有很多處已經被砸毀,濃煙陣陣里,隱約可見數十個火頭。
……
房間里忽然拂起一陣微風,牆壁上的積塵被拂落,然後吹至角落。
他在人間躲了她無數年,那份恐懼便纏繞了他無數年,讓他的精神日漸朽壞,直入骨髓,根本無法擺脫。
我戰勝了昊天?
……
一個人出現在符陣外。
天地間死寂一片。
她受了重傷,卻被男人拋棄,怎麼看都很可憐,不然她為什麼低著頭站在符陣中央不說話,身形顯得那般落寞蕭索?
桑桑不在箭樓,在箭樓下方的一處密室里。
此時,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明明知道她現在已經變得很虛弱,硬接觀主那座山脈一擊后,再也沒有什麼戰鬥力,可是……他還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寧缺出現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劍。
噗哧一聲。
就像前一段時間里曾經感受過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來真的來自於痛苦。
大黑馬和青獅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盡量不讓自己的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憐憫情緒,因為它們這時候確實很同情她。
寧缺正在向賀蘭城奔去,一縱便是數百丈,落腳處堅石崩裂,手裡提著的鐵刀與身上濺飛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轟鳴聲響徹群山。
她站在那些繁複而美麗的符線中央,臉色蒼白,身上有斑斑血跡,看著就像是受傷的仙女,不再如當年那般漠然偉大,顯得有些可憐。
……
寧缺還沒有趕回來,她沉默不語,沒有任何情緒反應,似乎並不在意,這落在大黑馬和青獅狗的眼裡,未免有些冷漠無情。
是的,她變得越來越弱,她變得越來越像人類,她能夠受傷,她受了傷,都是因為他不在她身邊,都是因為他讓她變成了一個人。
是的,就是這種美妙的感覺,那些曾經的卑微與恐懼,都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快意與凌虐渴望,想到馬上這一切都會變成現實,他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
棉襖已經被血浸透,大師兄清楚自己無法再撐七日時間,自然也不可能把觀主再留七日,但正如先前說過的那樣,寧缺和桑桑不見得需要七日,或許便能回到長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儘力而為。
桑桑對於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來,自然也做了很多準備,氣泡上面的那些光點便是人間的傳送陣位置,其中有些傳送陣甚至已經廢棄了數萬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沒有任何人類知曉,哪怕是觀主也不知道。
房間里死寂一片。
酒徒怪叫一聲,以無量境召集無量天地氣息,灌注于劍鋒之上。
桑桑沒有這些,也沒有時間,但她有人類沒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從她神軀里流出的鮮血,便是天地間最珍貴、最純凈的能量來源。
對賀蘭城裡的唐軍來說,寧缺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亂里,只是看了眼,便確認了他的身份,他們雖然不知道十三先生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卻下意識里開始聽從他的命令,在將領們的指揮下,開始向城外撤去。
除了無距境,人類對於天地捷徑的利用,還有別的方式,那就是傳送陣。唐國和西陵神殿,在人間都建造過傳送陣,只不過囿於境界,人工建造的傳送陣只能用來傳送信息或者極輕的一些事物。最關鍵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樣,建造傳送陣、甚至開啟一次傳送陣,都需要消耗極其恐怖數量的珍稀資源,所以人間傳送陣的數量極少,而且漸漸變成雞肋一樣的存在,戰略意義變得越來越弱。
她的眉蹙得更緊了些,因為不悅,也因為痛楚。
他轉身望向臉色蒼白的桑桑,雙唇微顫,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桑桑不知道兩個傢伙在想什麼,她不再無所不知。
但現在,酒徒如此瘋瘋癲癲的一劍,便輕易地破開了她的世界。
酒徒看著她,卻無法保持平靜,先前在戰鬥里受了傷,一直有些輕微地嘔血,此時看著她,心神激蕩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來。
駐留賀蘭城的唐軍,依然不肯放棄,四處奔走著,試圖撲滅火勢,將這座要寨保存下來,寧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