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劍（下）
他憤怒地痛嚎，自壺中抽出十七把劍，胡亂地向朝小樹和張三李四刺去。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間。
酒徒極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器者，物也，在某種時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劍。
朝小樹走到殘破的石階旁，拍掉身上的灰塵，整理衣著，向酒徒平靜行禮，說道：「我是朝小樹，自然要殺你。」
夜色里，忽然響起桑桑的聲音，她說了兩個數字。
朝小樹說道：「確實簡單了些，但我們都覺得應該有用……你最大的弱點在於身體，你的身體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區別，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兩個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們的身份，也不會警惕……就像你說的那樣，這隻是一場遊戲，你會陪我們玩這場遊戲，那麼我們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煙塵那頭，傳來嗡的一聲輕響。
朝小樹這一劍，斷了他的九成生機，破了他的雪山氣海！
咔咔兩聲，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腳的尾趾，還有右腳的腳後跟。
酒徒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快的數人之一。
寧缺掠至場間，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右腳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但也有更簡單的一種解釋：朝小樹的身體里藏著一把劍，等到酒徒想要殺他的那個時機，這把劍便會動起來，一動殺人。
這劍來得太快太陡，根本避無可避。
酒徒笑容漸斂，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是的，我沒朋友，屠夫更應該算是夥伴，我也想要朋友……我聽說過當年春風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覺得你去老筆齋找那個小傢伙時的感覺很不錯，你們之間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與你成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東西也好。」
寧缺拉開鐵弓瞄準，鐵弓彎如滿月，弦上鐵箭寒冷如霜。
然後他望向桑桑，說道：「我想，您應該很理解我們這種人類的感覺。」
事實上，不需要瞄準。
這是一把怎樣的劍？
「虧欠？不，你不虧欠我任何東西。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了無數個年頭，見過無數陰險狡詐的人，經歷過無數爾虞我詐，還有世間最醜
這是書院的一個局，來自於夫子的一句話。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無數煙塵石礫，遮住寧缺的視線。
「那你呢？你為我準備的這場遊戲，趣味在何處？」
器，也是勇氣。
寧缺站在桑桑身前。
劍鋒破開朝小樹的胸腹，帶著鮮血，無形的邊緣被血與風一凝，便擁有了實質，噗的一聲，深深刺進酒徒的腹部！
有人的左眼裡有個鬼，有人的識海里有個人，有人的戒指里有個靈魂，有人的身體里有把劍，那把劍沒有藏在魚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酒徒臉色驟然蒼白，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小鎮街面上，出現了一個極深的箭洞。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他的聲音很平靜，很冷酷，實際上卻很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憤怒——無數年的漫長生涯，不是那麼好捱的。
劍鋒寒冷，劍意凝結澄靜。
朝小樹平靜而無畏地回視他的目光，說道：「先前我就說過，這個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當你想殺我的時候，這個局便會重新出現。」
酒徒說道：「所以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卻沒有力量殺死我。」
此時，這把劍破開了他的胸腹，然後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無論是誰，都不會射偏。
他拚命地召喚著天地元氣，試圖脫困。
目光落下，張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難站起。
朝小樹說道：「我就是局。」
他不想死。
寧缺說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準確地射中酒徒的膝蓋。
『注：我喜歡朝小樹身體里的那把劍，我喜歡一箭射中酒徒的膝蓋，我最喜歡抵著酒徒的眉心射箭，編故事，真是好工作，雖然累。』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我不理解。我開始活后，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那麼活著，也沒有什麼無趣的地方。」
酒徒沉默片刻，說道：「能把我的心意算得如此清楚
他看著寧缺說道：「如果是樊籠，或許還有些希望。」
「騙我無所謂，但你為什麼不能一直騙下去呢？」
喀喇亂響聲里，書畫鋪的鋪門上出現了數道極大的豁口，無論是門還是窗，都在瞬息之間變成碎木與片紙，梁木破折，煙塵大作。
酒徒微惘，然後失笑，搖頭感慨說道：「是啊，昊天嫁人，還生了孩子，這個世界如此瘋狂，哪裡會無趣呢？」
煙塵微落，一地瓦礫，滿目狼藉，張三和李四倒在廢墟角落裡，渾身都是血，身上滿是灰塵，竟是被震飛到了後院。
酒徒喘息著，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
沒有人能質疑他的這句話，整個人間都知道，朝小樹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結交朋友，他誠摯而大氣，不疑人，瀟洒無比，只有他這樣的人能夠與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稱，也能在路邊書畫鋪里隨便一揀，便揀了個寧缺這樣的兄弟。
「因為我很好奇，你，或者說書院，究竟準備用什麼方法來殺我，要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你那兩個幫工，徒有莽勇，也不會修行……是的，對我來說，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場遊戲，有趣的遊戲。」
……
朝小樹沉默片刻，問道：「既然早已知曉，為何到了現在？」
朝小樹等了數年時間，就是為了刺出這把劍。
「我，當然知道你是朝小樹。」
春風亭雨夜那個故事，隨著寧缺朝小樹二人在世間的聲名漸顯，早已傳播開來，甚至已經變成了傳說，很巧的是，三名當事人今天都在。
酒徒說道：「何意？」
無論酒徒的手掌落在何處，只要殺意到來，那把劍，便會出現。
這把劍，來自南晉劍閣，屬於劍聖柳白。
他是修行界歷史上最巔峰的數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樹最巔峰時只是知命境，而且現在早已無法修行，變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樹一眼，或許，朝小樹便要死，無論寧缺還是桑桑，都很難阻止這一切。
他拍向朝小樹的胸腹。
啪啪脆響里，酒徒胸骨盡碎。
酒徒搖頭說道：「她確實找到了我的弱點，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樹根本無法避開。
酒徒不想再聽了，出於那種很難解釋的憤怒，也因為寧缺和昊天這兩個大敵在側，他決定把朝小樹殺死。
他隱約間明白了，這是柳白的劍，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劍才能如此決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後路。
先前戰鬥里，酒徒對他說過，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那道陣意，也是囚禁，全無徵兆地生出，瞬間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從臉到青衫再到他腳上那雙布鞋，一朝陣成，他便再也無法離開。
朝小樹繼續說道：「我承認來小鎮便是為了設局殺你，但這數年時間下來，那個局其實早已不成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樹，難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樹？所以雖未言明，但已經沒有欺騙，我甚至還想過，能不能說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過，如果不能，那麼我對你也沒有什麼虧欠。」
她說的他，自然就是寧缺。
張三和李四，連滾帶爬從書畫鋪廢墟里趕了出來，拿著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會砍的是神還是佛，兩個年輕人砍的時候，甚至眼睛都是閉著的。
酒徒轉身，望向兩名年輕的唐人，神情漠然。
寧缺這時候說道：「有本事，你就躲開這一箭。」
酒徒笑了笑。朝小樹卻沒有笑，他想起最近兩年酒徒已經開始喝自己的茶，想著其間隱藏著的意思，沉默不語。
他是朝小樹，朝小樹是唐人，那便有要殺酒徒的無數種道理。
……
「這是書院的局，還是你的？」
朝小樹站在酒徒身邊。
朝小樹也在等待一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好幾年，只不過他等待的時機與寧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著那個時機主動來找自己。
這是朝小樹向柳白借的一把劍。
「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與你成為朋友，雖然你的輩份太高、年齡太大，但朋友這種事情，向來與輩份年齡無關，只
當年大師兄在潭邊，也不敢站進這把劍前一尺。
酒徒走到朝小樹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處隱隱有暴虐的情緒，「既然你騙不了我，又殺不死我，那麼，還活著做什麼？」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的局，對我來說，早已不再是局。」
朝小樹也沒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來臨，即便是心志堅毅、早已看破滄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剎那的恍惚。
寧缺在街那頭，舉著鐵弓瞄準他，如果他無法離開原地，被這道陣意鎖死，那麼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無意外的死亡。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著酒徒的眉心。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這間書畫鋪子里有座陣。
然而，就在那道斑駁光影形成的陣意剛剛生成的時候，酒徒便動了，他向後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寧缺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酒徒無法進入無距的那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兩天一夜，依然沒有等到。
寧缺說道：「就算當年我們能請動葉紅魚出手，她出現在小鎮上的那一刻，便是你發起攻擊，或者飄然遠離的那一刻，沒有意義。」
斑駁的光影，來自窗紙上的鏤花。
……
酒徒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就這道陣法？那我會很失望。」
這把劍，一直在朝小樹的身體里。
這句話是用來形容的。
「我是個願意結交朋友的人。」朝小樹靜靜看著他說道。
他還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鐵箭入地無蹤。
酒徒微微挑眉。
他厲嘯一聲，疾速後退，便在後退的數步，身形已然虛化。
酒徒望向數十丈外肉鋪廢墟旁的桑桑，雙眉微挑，微有笑意，因為所有的這一切，對他來說，現在都已經變成了笑話。接著，他笑意漸斂，望向從書畫鋪殘牆裡站起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你……要殺我？」
此為大勇。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聲，難以保持身體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壺裡抽出的十七把劍，就像是散開的葉子般，散落到地上。
酒徒的頭顱也消失無蹤，化為一片血水。
這是一把無形的劍。
他想逃。
整間鋪子，在煙塵里坍塌，只是因為酒徒向後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時機異常精妙準確，正在那道陣意生而未成之時。
此劍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定身受重傷！
酒徒神情漠然看著他，說道：「這些年，我們在小鎮上做街坊，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難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時，是時機。
酒徒腹部中劍，鮮血橫流，雙腳也在流血，布鞋已濕。
換句話說，他一直在等著去死。
朝小樹又道：「我待的是時。」
這是劍的自我反應，這是俱焚的姿態！
然而，那把劍來得更快。
鮮血飆射。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這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劍，卻殺意決然。
雨水微濺，光影疏離，然後散開，隨著被他一腳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開，緊接著，書畫鋪前的石階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鋒利的劍尖，從他的掌心裏刺出來！
兩名年輕人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稍一移動，便痛得難以承受，但他們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磚里摸了半天，摸出了兩把菜刀。
嗡的一聲輕響。
酒徒說道：「活得久了，難免會有些無趣，難得遇到你這麼一個有趣的人，這麼有趣的事，我當然想多看些時間，想看看這遊戲的玩法。」
……
鐵箭離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這把劍，是從哪裡來的？
轟的一聲，煙塵破散，夜色俱亂。
他們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鎮，也是為了殺人來的。
寧缺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開口：「是三師姐。」
但他站在朝小樹身前一尺之內，便絕對無法躲開這一劍。
門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實不然，窗只能讓目光通過，更多的時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閣里的小石窗，意味著絕望。
※※※
酒徒說道：「是的，所以最開始的那些日子，我從來不喝朝老闆的茶，因為我怕他下毒，我還是更習慣喝我自己的酒。」
酒徒臉色蒼白，繼續後退，身形繼續虛化。
寧缺說道：「你的習慣其實不好，難怪沒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