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五卷 一片孤城萬仞山

第二十五章 退將

第五卷 一片孤城萬仞山

第二十五章 退將

在亭台之中,還有另一老者身著便服,不知是那演武的節度使的客卿還是朋友,一邊捻著三綹鬍鬚,一邊微笑觀看,他遠遠看見張仲曜走近,對他點頭示意,張仲曜見他態度溫和,也遠遠得遙施一禮。恰在此時,那舞槊的老將突然舌綻春雷,「呔」的一聲將那鐵槊脫手擲出,向亭台中急如閃電般飛去。張仲曜急道:「小心!」話音未落,卻見那短槊啪的一聲扎入亭台廊柱之中,若是偏了一分,只怕要將那亭中喝茶的老者刺個對穿,他一顆懸著的心方才落了下來。見那亭台中的老者恍若無事,臉上溫和的笑意絲毫未變,輕輕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張仲曜臉上微熱,心道,這才是中土名士風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正待轉身離去,那老者卻招呼道:「這位公子,既來之則安之,何不落坐一敘。」
次日清晨,歸義軍使臣隊伍便啟程上路,一行由秦州上船,順渭水而下,經京兆府,因為害怕在耽誤了皇帝召見,張仲曜並未敢在京兆府,也就是長安停留祭拜先祖墳塋,沙洲使節乘坐的官船穿過關中平原,未到河中府時換大船,再由渭水駛入黃河,在順流而下,由黃河入汴河時又換了一次船。
張仲曜聞言大驚,他出使之前,曾經詳細了解朝中情形,張美、劉延讓俱是權傾一時的重臣,今日不想竟有緣與他們相晤。
敦煌依商旅而存,張仲曜與五湖四海之人交道甚多,慣能察言觀色,頓時醒悟這禮送得薄了,當即陪笑道:「這玉環乃是送給程大人內眷賞玩的,下官另有一副碧玉杯盞頗為精巧玲瓏,今日不便攜帶在身,改日當送到府上,請程大人笑納。」
那飲茶老者感嘆道:「歸義軍孤懸河西,經年周旋虎狼之中,不想苦撐至今,你是歸義軍的,好,好漢子!」將手一伸,道:「隨意坐吧。」他言談舉止間有一股讓人不得不從的氣勢,就是適才舞槊那老將也受他影響,看向張仲曜的眼神多了幾分好感。
這舞槊的劉延讓本名劉光義,乃是大名鼎鼎的「義社十兄弟」之一,有開國擁立之功,乃是太祖皇帝心腹重將,曾任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領寧江軍節度使,與王全斌一同率軍攻略蜀地,王全斌軍貪暴逼反蜀人,而劉光義軍紀嚴明,因功得授鎮安軍節度使,后又改鎮寧軍節度使。當今皇帝趙光義即位后,為避聖諱,劉光義才改名為劉延讓。
「歸義軍?」適才舞槊的老將露出疑惑的神色,另外一個老者思索片刻,沉聲道:「可是前朝張太保光復河湟十一州建立的歸義軍。」張議潮光復河西后,入朝為官,先後擔任左神武統軍,司徒,南陽郡開國公,逝世後唐皇追封太子太保,以國公規格隆重下葬。這老者稱呼張太保,便是對張議潮十分尊敬了。
張仲曜心中疑惑,臉色上卻更顯拘謹,他原本落拓不羈人,只是張美和劉延讓在當世的名聲實在太大,幾乎是傳奇一般的人物,與他二人同席而坐,一時間讓張仲曜失了方寸,原本口舌便給的張仲曜,竟然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劉延讓與張美本來有些話說,礙著他在旁也不便開口,只股悶頭喝茶。
張仲曜感激的拱手道:「正是。」
剛剛坐下來大呼一口氣,安思道便敲門進來,躬身秉道:「公子,已經打探清楚,官家宣召安遠節度使向拱、武勝節度使張永德、橫海節度使張美、鎮寧節度使劉庭讓來朝,坊間傳得紛紛揚揚,直道此舉是欲罷黜諸節度使兵權,朝中擬代替各將軍擔任節度使的文臣的單子都擬好了。今日與我等同宿在這驛館內的乃是橫海節度使張美、鎮寧節度使劉延讓。」
伴隨他的招呼,從旁邊花樹山石之後閃身出現幾個侍衛軍官,隱隱擋住去路,張仲曜看出這些人每個身上都帶著凌厲的戰陣殺伐之氣,雖然都尚未抽出腰間兵刃,眼神卻隱隱閃著警告之色。張仲曜方才想起,自己唐突闖入觀看節度使演武,若不是那亭台中的老者不動聲色,甚至對自己致意,恐怕已被這些侍衛拿下。
張仲曜施禮后坐下,正猜測這兩位老者身份,那飲茶的老者卻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老朽張美,這位大人乃是鎮寧軍劉節度。」
乾德三年,程庭理尚是低品下僚,甘州回鶻進貢時,給監官的見面禮一雙白璧,外帶一名滿身珠翠的妖嬈胡姬。那時他心底就艷羡不已。在衙門中苦熬年資,宦海沉浮,地位漸高,終於爬到了監官位置,收受番邦使節的禮物早成習慣,眼界也日益提高。這河西歸義軍使臣啰嗦半天,出手僅一枚玉環,可著實讓程庭理著惱,臉上當即變不好看起來。
住下以後,張仲曜叫過安思道,低聲囑咐道:「朝廷高官歇馬本驛,你且約束同行諸人謹言慎行,務要惹禍。另外,向驛站小卒打聽,隔壁是哪位節度使?」安思道出去后,張仲曜便在房中洗了把臉,他在沙州時從未坐過這許久的船,連日來宿在舟中,只覺得骨頭都晃得酸了,便取出隨身攜帶的青峰劍,打算到院中舞一舞劍,活絡筋骨。
此時張美為橫海軍節度使,建節滄州,劉延讓為鎮寧軍節度使,建節檀州,都是防備北國的重鎮,此時大宋與北遼正厲兵秣馬,就連張仲曜著遠在西域之人都知道數年內兩國之間必有一戰,不知朝廷將這兩位國家柱石召回來做什麼,難道說就將部署不日對遼國開戰了么?
官船靠岸后,使團並不能徑自進入開封府,而是在碼頭旁邊一處驛站先休整數日,待都亭西驛知會鴻臚寺與禮部,然後在城內驛館安排好住處后,方能從容進入汴梁候著皇帝召見。節度使官船也因為行李從人甚多,當夜也宿在碼頭驛站之內,與使節團所居的院落隔牆而居。
而偱循若儒者的張美,早在周世宗時便已擔任樞密院承旨。宰相范質患病,世宗皇帝柴榮命張美為右領軍衛大將軍,並暫且代替宰相判決三司之事,國家兵權財權專委一人之身,此後世宗皇帝南征北戰,張美都留守京城,先後任三司使、大內都點檢、大內都部署、左監門衛上將軍、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端的是出將入相的國家柱石之臣,昔年官位遠在太祖趙匡胤之上。
此時中原民氣與唐時已然大不相同,文武兩途分殊,讀書人不習武藝,只專心讀書,期待科場及第蔚然成風。但西域河西諸州幾乎無時不在異族兵馬的威脅之下,唐時士子好習劍,騎馬、射獵等等尚武之風在仍然風行,是以張仲曜雖然做的是文官,對劍術也頗為精通。
張仲曜早知二人身份,「哦」了一聲,旋即大驚失色,天下未定,朝廷一下子罷黜這麼多元勛宿將做什麼?張仲曜長於軍中,深知這軍中將卒乃是一體,兵為將之膽,將為兵之魄,比如名震塞北的楊家軍若去了楊無敵,定要軍心潰散,任誰也再挽回。所謂官軍效忠朝廷不過是一句空言,大將領軍,看似威風凜凜,沒有一番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軍卒怎肯為你賣命。朝廷對北國用兵在即,思量官家此舉何意,張仲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程庭理臉色方才舒展開來,笑道:「張番使客氣了,本官奉皇命促駕,不過聖上並未決定何時召見,沙洲使節行李眾多,在秦州已停留半載,再耽擱幾日,朝廷自會諒解的。」說完端起茶盞又輕輕地吹了來,張仲曜醒得,便站起身告辭。
張美他早知同宿在驛館中有歸義軍使臣,叫過張仲曜過來問話,原只是因為自己和劉延讓皆是朝廷重臣,私下交往有許多忌諱,要防止不知好歹之輩捕風捉影亂嚼舌根,眼下見張仲曜戰戰兢兢,汗出如漿,顯然不是那般不是輕重之人,便笑道:「張公子若有事請自先去,待公子安頓下來,可到老夫汴梁城中宅邸做客。」端起茶盞。
臨近開封碼頭,使節團的官船忽然停住,等待一隊官船先行靠岸。張仲曜遠遠望去,只見那隊官船共二十艘,居中兩艘座船尤其高大宏偉,兩船樓上都豎著雙節六纛,心知遇著了回京述職的節度使。此時的節度使雖然遠遠沒有初唐時天下九大節度使那般位高權重,但擔任節度使職位者必然是朝中元勛重臣,張仲曜私下奇怪,這節度使手掌軍、民、財、政大權,朝廷倚重之餘,頗為忌憚各方節度使結盟對抗朝廷,為何這兩位居然一點都不顧忌此節,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聯袂回京述職,他雖然常在河西,卻極為關注中原朝局,知道本朝守內虛外,以文御武,到不虞發生外藩逼宮之事。
舞劍一陣之後,張仲曜自覺手腳心由冰冷變得暖和,氣息通暢,額頭微微見汗,適才些許暈船噁心之意盡去,正待回房歇息,忽聽隔壁院中有哼哈之聲,想是那節度使的隨從在演武,張仲曜遠道而來,在汴梁並無根底,也想結識幾個好漢,便循聲而去。
番邦進貢實則此時國際間貿易的一種形式,國朝回賜之物往往遠遠高於貢品價值。因此西域諸國乃至更遠的大食國商隊無不爭先恐後,假借貢賦之名,謀取巨利。日子久了,朝廷便要求進貢的使者必須攜帶國書,但萬里之外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攜帶大批西域奇寶朝貢的使臣仍然絡繹不絕。朝廷不欲失了萬邦來朝的體面,又不堪其擾,便故意拖延接見日期,這些使者在秦州等州府久等,也可就地與當地商旅做些買賣。等候的使臣越多,時間拖得越長,這負責安排接待的都亭西驛監官便需要著力交好,眾使臣都不是傻子,私底下都給都亭西驛上下打點。所以這都亭西驛看似一個無權無勢的衙門,實則一年總有幾趟差事油水頗豐,這也是程庭理安於在這個無權無勢的迎賓衙門待下去,而沒有往吏部、戶部等衙門鑽營的一大原因。
驛站院落之間有月門相通,並未上鎖,張仲曜沿著曲折花徑來到一處亭台之旁,只見一員老將手持五尺鐵槊,吐氣開聲,東一指,西一捺,雖無破風之聲,但招招都似蘊含著大力。這老將兩鬢微見星霜,面龐看似四十許,但身骨粗壯如熊虎,上身穿紫紅錦袍,將下擺扎在腰間,雙目圓睜,一招一式都是戰陣搏殺的實用招數。張仲曜見他服色,心道不好,想必是遇到哪一位節度使,此刻若是抽身離去,倒顯得唐突,便全神貫注地觀摩起來,心中暗暗叫好。
想透此節,他生出感激之情,對那些兇悍的侍衛微笑著拱拱手,施施然轉身步入亭台,恰巧那演武的節度使也回到亭中坐著喝茶。張仲曜顧念朝廷上下尊卑之道,未敢徑直落坐,只恭敬地躬身施禮道:「沙洲歸義軍張仲曜,參見兩位大人。」
張仲曜立時如蒙大赦般起身告辭,回到自己館舍中時,這才發覺,與兩位節度使重臣不閑坐不過片刻之間,自己背上的汗巾居然全部濕透,不禁暗暗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