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六卷 春風不度玉門關

第十九章 箭陣

第六卷 春風不度玉門關

第十九章 箭陣

承影營營百夫長於安惠斜靠在嵐州行軍大車的欄杆上,眼望著河西走廊兩側如牆壁般高聳逼戾的山勢,心中暗暗叫了一聲好,嘆道,這般險要的地勢遮擋,方能抵擋漠北和青唐的部族騎兵,讓漢人在這西北邊陲之地也有一個安居樂業的所在。
閑極無聊之際,一堆軍士受了嵐州軍中大興軍略講習之風的影響,開始七嘴八舌地謀划此番去向肅州的行軍方略,出身關南的承影營軍士仲潼首先道:「吾看這兩邊山勢高聳,深谷幽邃,乃是絕佳的伏兵之地,這打前站的白羽營偵騎只向南北兩面張開五里地,光搜索些官道旁邊的臨近山坳,只怕不行。」仲潼乃是一名神箭手,生的手長腳長,卻稍顯單薄,麵皮白皙,嘴唇微薄,唇上一縷短須,在關南軍中有個「小由基」的名聲,他面相斯文,雖然只是一個十夫長,這般指手畫腳,卻有指揮使的氣質。
仲潼被王四海搶白一句,見眾軍士似乎都贊同王四海,心中忿忿,他也是靠武勇上位的十夫長,倒沒往陰謀詭計方面想,嵐州軍中規矩也不容軍官挾嫌報復手下,只得將隨身的一張硬弓拿出來拉著,對著群山掩映的山谷瞄準,暗道,你再多見識,也不過是個大頭兵,待會兒若真有不識好歹的賊人,且讓你看看小由基的手段。忽然,仲潼的眼神一凜,北面六里開外,幽邃的山谷之中,居然當真轉出了一隊回鶻輕騎,正拚命打馬朝綿長的嵐州行軍縱隊衝來。
河西這段狹長的平原東起烏鞘嶺,西至玉門關,因為位置在黃河以西,所以叫「河西走廊」。南面終年積雪不化的祁連山和阿爾金山擋住了青唐吐蕃健兒北上的去路,北面漠北諸部難以翻越的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合圍著這段長約兩千里,最窄處僅二十里不到,寬至兩百里,西北—東南走向的狹長平地,囊括涼、甘、肅、沙數州之地,氣候溫和,水草豐美,宜農宜牧,若是沒有戰亂侵擾,在南北高山的拱衛下,乃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但若是遇到了兵災,百姓逃無可逃,河西走廊也成人間地獄。
九千嵐州軍裹挾著回鶻貴族眷屬從甘州出發,沿著狹長的河西走廊平原,一路行軍。
行軍大車搖搖晃晃,于安惠頗為愜意,他乃朝廷控鶴軍都頭出身,卻貪圖邊軍健兒的賞賜,到了邊鎮,老節度使去世后,無處安身,恰好張仲曜代表嵐州商隊招兵買賣,便將他收了。嵐州軍雖然極耐勞苦,上下卻都一種能夠坐著就絕不站著的作風,與趙宋朝廷無事時也要將各部軍隊調來調去疲於奔命的習性全然不同。「他們就是看不慣軍漢過得安逸日子。」到了嵐州軍后的于安惠曾經回顧道。就拿行軍來說,嵐州步軍營十人隊各配有兩輛四輪馬車,其中一輛裝載著全隊軍士的輜重,另一輛則乘坐四名軍士,總有一半軍士在車上休息,即便是長途行軍,軍士們的體力也保持得極好。
左右都遲疑不敢妄動,丞相董突俯首諫道:「大可汗萬萬不可暴露了方位,免得漢人軍隊垂死掙扎,威脅您的萬金之體!」隨侍的甘州回鶻各部貴人一起拜伏到了地上。回鶻部族當中貴人之間的猜忌比中原尤甚,此時若不表白忠心,引起大可汗懷疑,日後定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這王旗高達三丈,方形的白色大旗長寬有各七尺,上面描繪著葯羅葛部族的圖騰神物和眾星捧月圖形,大旗下面還飄蕩著九條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豹尾。往常甘州回鶻大可汗巡行各方,只要豎起王旗,方圓數百里內的部落頭人都要覲見稱臣。這桿旗幟的威勢,整個甘州回鶻諸部,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某些方面,回鶻人是存在共識的,景瓊可汗對石休屠的伏擊計劃相當滿意,當即命另一都督高克恭率領一千軍兵扮作大軍屯住在玉門關前,自領了七千兵馬星夜回師,並集合了肅州兵馬共計萬余余騎兵,埋伏在了甘州通往肅州的必經之路,這南北寬度僅五十余里的一段河西走廊兩側。
眼看回鶻騎軍如同下山猛虎一般,揮舞著彎刀,吆喝著各種各樣的各個部族的護佑神靈之名衝出山谷,葯羅葛景瓊大可汗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登上王帳所在的一座馬鬃山脈的山峰頂上,高聲喝道:「將我的王旗豎起來,讓勇士看看,甘州回鶻各部的大可汗和他們在一起!」
確實是屠殺。當石休屠再次集中精神尋找漢人車陣的薄弱之處,準備引領騎兵突進的時候,發現迎面而來的箭矢似乎瞬時密集了許多,好些衝到百步之內的回鶻勇士剛剛挺起身子,還來不及發出第一支箭,就被重弩射落馬下,被接連而至的戰馬踏得血肉模糊。
與此同時,回鶻騎兵都督石休屠正率領手下千余騎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朝著漢人的行軍縱隊衝去,心中充滿了戰勝的快意和激情。石休屠乃是甘州回鶻十位統兵都督之一,這半道設伏之計正是他獻給景瓊可汗的。出身草原部落的回鶻人不比漢人那般崇尚堂堂之陣,伏擊遷移中的敵對部落是草原騎兵的拿手好戲,後來演變成為伏擊商隊,伏擊行進中的漢人軍隊,如同狂飆突進一般的草原騎兵最善於製造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威勢,震懾敵人,趁敵人慌亂不及結陣之時,避免以輕騎兵衝擊嚴整陣勢的巨大傷亡,一舉擊潰數量相仿,甚至遠遠超過自身數量的漢人軍隊。
射鵰營的連弩車在六十步以內的殺傷力是驚人的。因為此次出塞弓弩手過少,而輜重營在上次草原戰鬥中對連弩車的測試結果很好,陳德便給射鵰營配置了一百輛連弩車。弩在近距離瞄準比用弓箭瞄準容易太多,而射鵰營中的神箭手使用連弩車,更是達到了驚人的準確性,連弩的發射速度更是普通弩箭的五倍,這就造成了回鶻騎兵在車陣六十步的距離內恐怖的死傷,甚至超過了此前三百步距離死傷的總和。
「敵襲!」于安惠在愣了半息之後高聲叫道,順手抓起弓箭,吆喝著隊中軍士一起下車迎戰。
此時,回鶻騎兵已經沖入到了嵐州車陣三百步之內的距離,石休屠心中警兆頓起,這些漢人軍隊不但沒有慌亂,反而如同一場演習似地完成了行軍隊形像作戰隊形的轉換,「如果打敗了,只好退守肅州。」這個荒唐的念頭突然浮現在石休屠的腦海之中,他奮力將它甩在了腦後,本能似地從身後的箭壺中拈出一支鵰翎箭,正待搭弦,呼的一聲,一支利箭插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石休屠身後的一個親衛慘叫一聲,摔下馬來。立馬待敵的嵐州弓騎兵發出了第一輪箭羽,他們硬弓的射程,足足比回鶻騎兵所用的騎弓長了一半。
于安惠心中微哂,步營百夫長本來也有馬,他不捨得騎乘自己的戰馬,便厚著臉皮輪流搭乘各十人隊,號稱同甘共苦,卻不能在十人隊中落了十夫長的面子,是以忍住了沒有反駁仲潼。但這十人隊中另一悍卒汪四海卻忍不住,他近身搏鬥不輸于仲潼,在承影營比武決出十夫長時,仲潼卻只顧四處游斗,釋放冷箭殺傷同袍,得了這個十夫長之位,若是尋常營頭,十夫長勇力過人,在隊中自然有說一不二的權威,可承影營軍士哪個不是死人堆裏面跑出來的刺頭,雖然軍規壓著,但口舌上卻不見得唯唯諾諾。
嵐州輕騎列陣放箭,便如同步軍弓箭手一般,三隊輪番發射,箭雨持續不斷的向衝鋒的回鶻騎兵前陣傾瀉,這也叫騎兵么?石休屠嘴裏罵著娘,一邊努力伏低著身子,這白白騎了一匹戰馬的漢人騎兵,回鶻勇士只須衝到百步之內,個個都是騎馬放箭的好手,到時候叫你們死得難看。三百步的距離,對衝擊步軍陣的回鶻騎兵來說,就是一條死亡和勝利的分界線,所有的回鶻勇士都堅信,只要衝過了這一段,剩下來的戰鬥將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嵐州軍各營卻似完全沒有中伏的自覺,偵騎發出警報之後,前衛白羽營不慌不忙地往隊列中間收縮,行走在嵐州軍縱隊中間的恰是陌刀、橫陣和射鵰三個步軍營,橫陣營當即將隨行的一百輛行軍大車首尾相連成為車陣,刀盾們取出大盾橫刀,在車陣前面嚴陣以待,而陌刀營和射鵰營一南一北,二百多輛行軍大車,一百輛弩車和四百多輛囚車散布在橫陣營車陣的南北兩側,構成兩道有無數空隙的弧形紡線,正好對著南北兩面衝殺而來的回鶻騎兵。
此刻葯羅葛景瓊頭戴著五叉朝天冠,身穿白色黃紋章的回鶻王袍立於旗下,拔出彎刀向正在衝鋒的勇士致意,他的身邊四面大鼓一字排開,各有兩個力士運起全身力氣猛力敲打,激起了南北兩面正在竭力沖向漢人行軍縱隊的回鶻勇士的大聲歡呼回應,一時間,狹窄的官道兩側,回鶻人的喊殺聲,歡呼聲,轟隆隆的馬蹄聲,回鶻各部鎮將,達干統兵管指示衝鋒射箭的鳴墒聲響成一片,回鶻人的士氣高漲到了極限。
在步軍忙著構築車陣防線的時候,善用弓弩的白羽、馳獵、踏燕三個游騎營在依靠著外圍的弧形陣線勒馬而立,訓練有素的列好了兩條各有三排騎射手的新月形軍陣,遊騎兵取出了專門適合靜止狀態下發射箭矢的硬弓,靜靜的等待敵騎的接近,在游騎營的身後,高蹄營和解煩營一千驃騎蝟集在車陣之內蓄勢待發,而重騎營黑雲都那些人高馬大的重騎兵還在不慌不忙的披掛全身鎧甲。
更令承影營這伙唯力為尊的悍卒心服口服的,是嵐州普通營頭所展現出來的戰鬥能力,嵐州雖然不拒絕出奇制勝,例如此次千里奔襲甘州就是典範,但全軍上下更注重結堅陣,打死仗,最崇尚勇力,指揮使陳德說過:「陰謀詭計只適合對付那些軟蛋軍隊,我嵐州勇敢之士結堂堂之陣,敵人越是玩弄詭詐,越是不堪一擊。」這句話集中說明了嵐州軍隊對於戰役和戰術動作的態度,輜重、行軍、作戰環環相扣,如果行軍中的各營不能夠在輕騎迫近五里之內完成結陣,那麼偵騎就必然前出道更遠的地方搜索。
汪四海一邊摩挲著自己那口鯊皮刀鞘,這是奪自一個遼軍中渤海族貴人的佩刀,冷笑一聲道:「吾雖然投嵐州不久,卻覷得各營軍士皆令行禁止,平日操練有素,即便是輕騎賓士五里之地的時間,足夠各營結陣自保,隨意擴大偵騎的搜索範圍,平白耗費馬力,招惹那些騎軍恥笑而已。」他看著那連綿的群山,沉聲道:「若是等閑軍隊,被草原騎軍潛伏在五里地之內這麼一衝,少不得要亂了陣腳,可要若是我嵐州軍,他們卻是打錯算盤。」話語之間,這個加入嵐州軍系統不過三個月的悍卒,竟流露出一股以嵐州軍為傲的情緒,這也是嵐州軍士普遍的心態,軍士們在嵐州這個體系中,有最高的社會地位和最好的待遇,這兩樣東西,無論是囂張跋扈的藩鎮悍卒還是供養豐厚的朝廷禁軍都不曾同時擁有。
從嵐州軍所在的官道中間望去,目力所及之處,漫山遍野皆是不斷從山谷中湧現出來的回鶻騎兵的身影,數不清有多少。若是普通軍隊,只怕早已驚慌失措,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奔。
葯羅葛景瓊見狀哈哈大笑,他年輕時也是回鶻部落中一員勇將,和歸義軍打過仗,也和吐蕃人打過仗,如今年邁體衰,這才不親自上陣,眼下眾臣僚如此著急他的安危,方才體現出當年衝鋒陷陣的價值來,他手撫著自己的長須,高聲喝道:「勇士們在前方浴血奮戰,我這當王上的怎可學那縮頭烏龜一般。來人,掌起王旗!」隨身親衛不敢怠慢,當即撐起了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