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七卷 笑談渴飲匈奴血

第一章 白馬

第七卷 笑談渴飲匈奴血

第一章 白馬

自從董遵誨稟報安西節度使陳德奉召入朝以來,宋皇趙炅的心情就出奇的好,這一日竟取出王侁呈上陳德在長江舟中詠出的「滿江紅」詞章觀看。這詞恰好契合了趙炅此刻心境,反覆吟哦之後,拍案嘆道:「王侁,這陳德他辭了朔方,請封安西,倒也知趣。做得出這樣的句子,非是梟雄,便是忠良。待他入京以後,倒要好好考校一番。」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瘋長了一夏的野草已經開始有些發黃,在夕陽的照耀下,一浪一浪地隨風起伏,晚風帶來快要成熟的麥穗香味兒,「嵐州近了!」擺脫董遵誨糾纏的陳德頗為快意地縱馬馳騁,似乎看到了黃雯俏麗的身影正站在嵐州城下。
正當陳德以為自己因為思念而眼花之際,張仲曜卻在耳邊道:「主公,那道旁相候的莫不是蕭將軍么?」
「下官在隴西郡公的府邸旁邊,為陳德安排了一座府邸。」王侁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者趙炅的臉色,他知道對每日為鞏固朝局和北伐大計勞心勞神的趙炅來說,換著花樣折辱戲弄李煜乃是一種難得的娛樂。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董遵誨狼狽不堪地躲過這突然襲擊,心中又羞又惱,自從那日被迫下馬向陳德屈服之後,他便滿懷悲憤,想我老董也是做過殿前副點檢的宿將,要不是當年因為一些小事得罪了太祖皇帝,早該官拜節度使了,誰曾想居然還要遭受陳德這個晚輩的折辱。
從靈州出發已經有半月,眼看就要到嵐州,就要見到黃雯母女,陳德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回想起來,將她們母女,連同數千軍士家眷留置在孤城之中,其中的兇險不言而喻,應該是自己早就應該考慮到了吧,為什麼還要不惜一切孤注一擲去奪取河西呢?難道真的是因為權勢的誘惑嗎?的確,歸義軍和甘州回鶻各部攻佔玉門關這千鈞一髮的機會,不容錯失。
如果讓陳德來解釋,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這視為心理變態的一種徵兆。對趙炅來說,我弒兄奪位得國不正,你唐室貴胄溫文儒雅,卻又如何?現在你不過是任我欺凌的奴僕,最終記載史冊上的,是對我的歌頌崇敬,和對你的鄙夷不齒。在真實的歷史上,擁有天下美女的趙炅偏偏要去強暴小周后,也只能理解為征服者的一種快感。這一點上,趙炅與後世的鐵木真應該是找得到不少共同語言的。
「不錯,不錯。」果然,趙炅向王侁投以讚許的目光,這個秘權,果真是和自己貼心。他頗有些快意地嘆道:「且看這二人異地重逢比鄰而居,如何君臣相得。」如今在朝廷中地位遠不如陳德的李煜,應該頗為尷尬吧。趙炅越想越是有趣,居然忘記了保持帝王應有的叵測,嘴角向上牽動,浮現出一絲髮自內心的微笑。
路上還算太平,就是無聊得緊,再加上身邊這個牛皮糖似地卸任靈州巡檢,就更是無趣。
見董遵誨似乎還有意猶未盡,陳德便搶在前面說道:「這個倒也不盡然,吾所乘這匹白馬,乃是將士們在邊塞捕獲的野馬,雖然談不上日行千里,但腳力輕捷,卻是匹一可以相托生死的良駒。」
不待王侁回答,趙炅又道:「怪哉,如此好詞,居然缺了兩段,不知是何故?」
王侁秉道:「據董遵誨那邊傳來消息,陳德家眷當在嵐州與他會合,然後一同入京,其餘部屬將不日分赴河西,嵐州完城獻于朝廷。」
董遵誨自言自語道:「當真么?只怕未必。」
後面張仲曜不與他客氣,沉聲道:「我輩武人,這坐騎乃是殺敵的夥伴,並非主僕,何來妨害之說?倒是妄自尊大之輩,一味想要騎在這駿馬的背上,總有一天要被摔得半死。」說完也不管他如何反應,徑自催馬跟上陳德去了。
董遵誨被留在原地,氣得臉色鐵青,發狠道:「豈有此理,老夫乃是三朝元老,官至殿前副點檢,今日居然受此小人折辱。」指著張仲曜背影對林中道:「待到了汴梁,我們再好生整治這幫不長眼的東西。」
在蕭九率領的一百軍士護衛下,黃雯和周後走出了馬車,正立於道旁翹首西望,為避開閑雜人的灼灼目光,兩人都戴上狀若斗笠的冪蘺,從帽檐垂下的輕紗籠罩全身,微風輕輕吹拂,透出輕紗籠罩中的麗人窄袖襦裙,婀娜動人。
雖然此番同陳德一道進京,名為護送,實則監視,但面上卻不能完全撕破,董遵誨目光落在陳德所騎白馬身上,忽然靈光一現,故作惋惜地嘆道:「陳節度所乘這匹白馬神駿非凡,可惜,世上難有十全十美之事,只因世人愛白馬神駿,此類坐騎,大多有華而不實之憂。」
他本不是心胸開闊之人,這些天眼看離河西越來越遠,陳德身邊只不過帶了三百牙兵,而自己這邊卻是兩千禁軍精銳,膽氣上來以後,便屢屢相機向陳德尋釁,想要找回那日的場子。
「原來如此。」趙炅只覺有趣,在他看來,詩詞乃是末節,李煜腹中詩書勝過自己十倍,又能怎樣?「少時不習詩書,倒是可惜了。不然做個學士倒也來不錯。」趙炅自覺頗為寬厚,又問道:「此子既然乖覺,奉旨入朝,將如何安置家眷和嵐州人眾,他可有計較?」
陳德也不看他,轉頭對另外一邊的張仲曜道:「這白匹馬生於野外,乃是虎狼出沒之所。在群馬之中,最是顯眼,若是腳力不快,氣力不足,恐怕早已葬身獅口狼吻。以馬觀人,若是天資挺拔,盡可以嶄露頭角,不必學那些蠅營狗苟之輩藏頭露尾。」
崇文館書閣中,王侁侍立在側,苦笑著答道:「此節微臣也問過陳德,他答曰少時不習詩書,長大戎馬倥傯,興緻上來便吟詠兩句,雖有文思,章句卻多有缺漏。想要補全時,卻又文思匱乏,只好擱置。」這麼蹩腳的理由原本甚難取信,但王侁與陳德在金陵時相處甚久,知道他確實是胸無文墨,至於偶爾吟詠而出的絕妙詩詞,只能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來解釋。其實到現在未止王侁也未想明白,為何一個連句讀韻律都不甚通的軍漢,屢屢寫得出驚人的詞章,他幾乎要懷疑陳德剽竊了其它飽學才子的文章了。可是,若是有人身負如斯才華,焉能默默無聞與林下。總而言之,陳德這人便如安西軍勢力的突然崛起一般,籠罩在重重謎團之中。
趙炅笑道:「如此甚好,若是陳德將家眷也送往河西去,他此生便休想離開汴梁了。對了讓你為陳德選一座府邸,可曾辦妥?」他一邊說,一邊凝神思索,忽然提起鼠須筆,在詞章缺漏之處,寫下「燕雲恥,猶未雪,王師至,盡歡悅」六個字,再將詞句連貫起來吟詠了一遍,搖頭晃腦面有得色。
陳德毫無徵兆地猛打了一噴嚏,頗為不巧,劈頭蓋腦地噴在身畔並轡而行的董遵誨臉上。
董遵誨被他譏刺,臉色發白,冷笑一聲道:「不知白馬妨主之說,陳節度可否相信?」他今日打定主意要觸陳德霉頭了,說話便少了許多顧忌。陳德心道果然是小人難纏,自顧自地驅馬前行,也懶得再理董遵誨。
陳德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嘆,此人當真是個小人,當年以言語挑釁趙匡胤,被發配西北十數年,這虧吃得難道還不夠大嗎?是了,他在西北受各部藩落奉承慣了的,大概也沒把這靈州巡檢的位置當做是苦差吧。
一旦甘州回鶻徹底挾制了歸義軍,自己再想染指河西就難於登天。可是,這是將全軍將士的眷屬留置在嵐州的充足理由么?這一路行來,陳德不停地在心中為自己尋找託詞和解釋,卻總是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他知道,雖然沒有人責怪自己,自己做的已經比這世上大多數所謂英雄更加地道,可是,良心上的債,卻是永遠欠下了。這也是陳德素來不喜將士們因為自己親身入朝而感恩戴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