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第八卷 走馬西來欲到天

第十章 私學

第八卷 走馬西來欲到天

第十章 私學

來到沙州書院,通傳過後,鄧偉便徑自帶著李煜到書房拜訪。梁左丘與李煜皆是滿腹經綸的人,這一見如故,寒暄過後,都有恨晚之感,談詩論文之後,李煜見梁左丘桌案上擺著幾本書,看筆畫皆是那簡陋不堪地缺筆字,不由大為驚訝道:「聽聞左丘先生大力反對安西推行這缺筆字,指斥此乃飲鴆止渴,解一時之憂,留萬世之憾,為何還在看著些缺筆字的文集?」
「自前朝變亂以來,中原板蕩,異族交相侵伐,中國之元氣大傷,禮崩樂壞。天下稍稍安定,契丹族卻又憑藉著燕雲十六州成事,此誠數百年未有之變局,若是這五部奇書一同流入中原,迷人耳目,徒然擾亂中國人心,多生許多禍端。」
聽好友叮囑,王堅眼神一暗:「若是此番投考稅吏府得中,要聆聽左丘先生教誨,便不似從前那般容易了。」他二人不欲久居人下,剛好李斯的稅吏府張榜延聘,便相約進城來投考稅吏,這才從考場出來,暫且歇一會兒再回書院。
梁左丘指著那《天演論》道:「此書開宗明義『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望之與易經所言『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似有相通,但作者生髮出去的卻是去廉恥,尚功利,從禽獸的生存中悟出來的經世治國之道。」指著那《邏輯學》道:「此書講述的乃是形名之學,章句平實,義理甚深,屢見非難夫子之語,大概是戰國時形名家舊作流傳到西域,歷經演繹增刪,又流傳回來的。」指著那《辯證法》道:「此書若是奸賊習之,足以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指著那《力學定律》道:「這是講述格物致知之學的。其中門道,吾和幾個門人驗證了一下,也還算是實在的。」
來到一處茶肆所在,忽然聽到那講話本的將驚堂木一拍,喝道:「王溶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列位,這南朝重文輕武,民風軟弱,卻也有英雄人物挺身而出,獨抗殘暴之師,說英雄,道英雄,今天吾講的便是『陳節度火燒采石磯,辛驃騎陣斬吳越王』。」周圍的百姓都轟然叫好。
「唯一之法,首先將不可使幾本書的影響擴大,然後遍邀當世名儒,去蕪存菁,去偽存真,將其納入吾華夏根本之學的體統,方可收他山之效。正是為此,吾才贊同陳德,將這五本西域奇書只刊刻缺筆字本,使其影響局域在安西範圍之內,不使其在華夏腹心之地四處流傳。吾這些日子來將其中字句摘抄分寄儒林友人,邀請他們到沙州書院共同參詳。李兄才高八斗,可願意共襄盛舉?」
鄧偉頗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的同窗好友,自從拜讀了一些據說是西域傳來的奇書,王堅便時不時陷入一種莫名亢奮好辯的狀態,「入了魔障。」鄧偉暗道,卻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沉聲道:「王兄,你可不要再隨口引用那些西域書中的詞句,小心傳到先生耳中,又惹先生大動肝火。」提到梁左丘先生,鄧偉和王堅臉上都浮現出尊敬的神情,他二人皆是貧寒學子,梁左丘將他們收留在書院內,落在自己蔭庇之下,只分派一些抄寫書籍的工作,實質上卻是愛惜兩人之才,資助他們求學。
這梁左丘先生,倒是個有風骨的讀書人,李煜心中暗道,不免起了好奇之心,站起身形,不惜降尊紆貴對王堅和鄧偉兩人拱拱手道:「鄙人姓李,名嘉,字鍾隱,久仰左丘先生大名,不知兩位可否為吾引見?」他面如冠玉,儼然是個飽學儒士,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別人便是裝也裝不來,王堅和鄧偉一見便不起疑,忙起身客氣相見,閑聊間王堅又挖苦那講話本的信口胡謅,令李煜大為高興,三人喝了一會兒茶便動身往鳴沙山下的沙州書院而去。
黃雯親自端著一碗稀粥上來,埋怨道:「明知諸將要灌你酒,也不知道愛惜身體。」陳德接過粥碗,笑道:「吾寓居汴梁經年,各地全靠諸將經略,其中頗多勞苦功勛,昨夜痛飲一醉,也是聊表親厚之意。」黃雯不欲干預政事,便轉過話題,道:「那設計陷害你和姐姐的,果真是張將軍和李將軍么?」陳德點點頭,道:「謀國大業,動輒身死族滅,他們使出些手段也沒有什麼。」黃雯見他若無其事,不由啐道:「還沒什麼,若竟讓他二人得逞,叫你何顏以對姐姐和國主?」
剛剛平復下去的怒火又升騰起來,李煜正欲起身便走,卻聽旁邊桌上人嘆道:「江南國主也是一代文章種子,若論做長短句的功夫,便稱才高八斗皆不為過,只可惜生不逢時,遇到這武夫當國的年月。」
自那日陳德勸進走後,李煜越想越是氣憤難平,想不通陳德將自己如此戲弄折辱,究竟是為何?連著旬日禪心難定,見護衛軍士皆不限制自己行動,出門只遠遠地在周圍保護,便隨意走出散心。
陳德聽她話中竟隱隱有些醋意,心下大樂,笑道:「那吾只好親自向國主負荊請罪。」將喝得精光的粥碗遞還給黃雯,沉聲道:「他二人是吾的部屬,所謀者亦出於忠心,為人主上者,豈能沒有擔當。」黃雯卻憂道:「國主誤會甚深,妾身現在連國主身在敦煌之事,也不敢叫姐姐知曉。若是讓她知道了國主為著猜疑,還寫下休書,真是情何以堪?」陳德亦是頭疼,這男女之事實是有嘴也說不清,撓頭道:「為今之計,先待李煜的怒氣平復再說吧。」既然已決意稱帝,陳德便不再守君臣之份,方才在黃雯面前直呼李煜之名,黃雯一呆,旋即明白過來,眼神頗為複雜地看著自家夫君。
「鄧兄,你這麼說便是執念了,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世易時移,當今之國皆勝於氣力。南朝固守著文弱之風,不尚武功,這才得宗廟淪陷,國破家亡的惡果。以吾看來,後主這舞文弄墨的本事越大,引導得南唐國尚文之風愈烈,於國家危害越大,反而不如中人之資了。」王堅身穿著一襲布衫,頗為激動的說道。
李煜在敦煌也頗聞得梁左丘大名,號稱文宗,但為軍府強行推行缺筆字一事,憤然將書院改為私學,陳德亦只能優容,書院門口言者無罪的石碑照舊未去。梁左丘利用陳德特許的文士可以蔭庇三十戶的權利,大力將不習射御的友人和弟子招致書院,形成聲勢,更上書軍府,據理力爭,迫使陳德頒布不論官學還是私學,都可以免費獲得營建校舍的土地的法令。由於官學和軍中都只教授缺筆字,安西各州縣的殷實人家紛紛興辦私學,讓子弟同時學習安西軍中的缺筆字和原來的漢字。官學現在只能教授迫於法令須得識字的軍士百姓,或是上不起私學的貧寒子弟,原本富家子弟充斥官學,這些人無書可讀,終身半個大字不識,如今反而得了實惠。
李煜聽梁左丘介紹著那幾本書,不由奇道:「既是奇書,為何只以缺筆字刊刻,而不廣為散播?」梁左丘嘆道:「李兄,你是沒有讀過那《天演論》,其中文字當真觸目驚心。這半年來吾一直在研讀這幾部西域奇書,越思越覺得其中本質與聖人教化之道迥異,與修齊治平之理背道而馳。說一句『以夷變夏』也不是故作聳人聽聞之語。」
聽那話本講的是江南舊事,李煜便叫了壺茶坐下來,卻越聽越不是味兒。那說書的先生為著討巧討喜,將南唐朝的其它文臣武將才能功績都避而不談,更將江南國主形容得軟弱昏庸,冥頑愚昧,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襯托陳德的英明神武。江南淪陷后,李煜原本頗有幾分自責,但這講話本的卻將他的一分偏頗,給描摹成了十分錯處,越說越是不堪,彷彿中人之資也遠遠未及,白白可惜了一朝重臣,尤其是陳德的忠肝瀝膽,而旁邊的市井小民聽得津津有味,信以為真,不是高聲叫「好!」「可惜」,甚至有人不乾不淨地罵道「南朝怎生得出這軟蛋皇帝!」
聞聽此言,李煜便又坐了下來,拿起茶杯,轉目看去,卻是兩個讀書人模樣的在喝茶閑聊。
梁左丘見他一目十行地讀完了西域書中最為艱深的《元素論》,暗贊一聲,沉聲道:「最近有人依著這《元素論》中的例子收集材料,變化物事皆如這書中所言,至少比那些金丹道士書實在些吧。」又指著桌上其它幾本書道:「安西派使節向西方求取書籍經卷后,便由陳德安排屬吏和書院逐一譯為漢字,其它的書皆是既有缺筆字,又有漢字版本,唯有這五本,陳德只令刊刻缺筆字版本,暫不刊刻漢字版本,老夫雖然反對缺筆字,但細看過這五本書後,對他的這個決定,還是贊同的。」李煜仔細看那其它四本書的名字,分別是《天演論》、《邏輯學》、《辯證法》和《力學定律》。
陳德處置完張仲曜與李斯二人,猶坐在花廳之中思量得失。得到諸將欲將自己灌醉后黃袍加身的密報后,尤其是李斯張仲曜的做法,陳德頗感震驚,感到自己被整個軍士階層所裹挾。這才痛下決心,將李斯革除軍職,轉做稅吏府長史,重建日益邊緣化的文官體系,以加強自己的權威。
君子之交淡如水,梁左丘見他觀書,也自取了另外一本,時而翻閱,時而閉目沉思。
從嵐州遷移到敦煌,梁左丘又和友人集資,在鳴沙山下千佛岩旁開設沙州書院,將陳德手書「書院之內言者無罪」的碑文立於書院之前,確實使書院內的討論辯駁達到幾乎百無禁忌的地步。數日前,幾個睢陽書院的狂生遊學至此,見了那石碑,更壯膽以「陳德乃竊據邊寨之亂臣賊子」之語挑起辯駁,王堅等沙州本地學子自是挺身迎戰,辯論中,王堅無意中展露領悟自西域書中所謂「辯證法」與「形名邏輯」兩門學問,駁得那幾個狂生張口結舌,掩面羞愧而去,但王堅私學旁門左道的事情也隨即被梁左丘先生髮覺,下來對他大加申斥,並指出王堅基本學問根底未深,輕易去鑽研那些迷人耳目的西域學問,極易誤入歧途。
梁左丘比在嵐州之時多了幾分滄桑容色,但氣度卻更勝,他隨手拿起一本書,遞給李煜,道:「這缺筆字雖然簡陋,但大體還有原先的幾分模樣,鍾隱兄且先看看這本,再與吾品評一番。」李煜接過這書,看封面上三字「元素論」,到有兩個字和原來一模一樣,便沉下心從頭翻閱。
李煜細觀那名為《元素論》,越看越是心驚,據書中所言,世間萬物皆是由七族一百一十八種元素所構,不但附上這些元素猶如階梯一樣的表格,還列舉了一些元素構造物體,以及元素互相反應改造物體的例子。與講點石成金的外丹道術頗有相通,但講得清楚明白,彷彿那作書的人親眼看到似地。看完此書,李煜釋卷嘆道:「奇談怪論,這便是先生所言,迷人耳目的西域書吧?言之鑿鑿,不知是否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