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歷史投機者
第六十章 酒盟
李農向來隨意，進去后不客氣地選了一席坐下，石閔在他對面跪坐。八個侍女上前，端熱水，遞面巾，擺放果菜酒具。
乞活高層有名望者多，傑出之士少，李農能被推為總帥，原因是因為其德望而非才識。
李農咕咚一聲吞下口酒水，笑眯眯地道：「大將軍。朝廷是否危矣，管我等何事？先皇去后，所遺子嗣無人能鎮制中原，這些許事，早晚都會發生。不是你我能管，也不是你我該管的。來來來。喝酒。咱們繼續……」
石閔一仰頭，喝下杯中酒。隨即酒杯在矮几上重重一墩，感慨道：「老大人看得起悍民軍。閔不勝感激。說來好笑，之前，閔一直以為，老大人會拒絕石閔，而與太尉攜手進退呢。」
雅閣地處僻靜，孤零零立於一小丘之上，四周開闊，有大隊士卒來回巡視。雅閣不大，裏面相對擺了兩張席塌，既無上下之分，也無主客之別。看起來似乎是個隨性之處。
「臣無事。請皇上保重身體。」石閔躬身說道。
「老帥。捷報奏說，有支叫做新義軍的私軍，對朝廷忠心耿耿，主動迎戰晉軍。以少勝多，擊退晉軍大部。可是真的？」石遵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對朝廷對皇帝忠心耿耿的軍隊太難得了，這樣的軍隊必須引為己用，而且這支軍隊似乎戰力不弱。
聽石閔一說，他驀然醒悟，自己想岔了。亂世之中，充斥著掠奪、貪婪；斧釜加身之際，誰管你是否潔身自好，是否無欲無求。
孫威、蘇彥迎上來。悍民軍雙壁張遇、王泰如今獨擋一面，孫威、蘇彥成了石閔身邊最得用之人。兩人領四位乞活親隨另開一席
石閔再次躬身道：「有關此次升遷的將士，不知皇上是否審定。若已審定，臣便早早發文，將此事了結。」
任由一個侍女敷面，兩個侍女捶背揉腿，李農愜意道：「老啰。再不享享福，以後就享受不到啰。」
李農笑眯眯地。「輔國大將軍不要笑話老頭子，捷報上寫得清楚。呵呵，老頭子就打了一場仗，兩萬騎兵打三千步卒，有什麼值得誇耀。」
第二天一早，李農派遣親信前去泰山，詢問石青是否有意入朝為將。
李農點頭稱是，回道：「稟皇上。老臣此來，意欲為新義軍討些賞賜。望皇上允准。」
石遵嗯了一聲，徑直從偏門離去。
李農淡然一笑。「老頭子和張太尉乃是私交，並非公誼。張氏豪門與乞活怎是一路人？」
李農心神一震。他不憂心是假，問題是憂心了又能如何？
兩人說笑著走出偏殿。
石閔恍然，欣喜之下，連番勸酒……
李農擱下空壺，又拎起一隻，含糊道：「管他是風是雨。我們手中有人有刀，還怕了不成……」話未完，酒壺已湊到嘴上，吱吱作響。
旋即，石遵沉聲道：「輔國大將軍來得正好，寡人剛剛審定完畢。你這就拿去吧。」
石閔也不爭執。你不批准，好吧，過兩天，繼續呈遞。
石遵只是隨口一問，淮河之南的揚州於他而言，可有可無。大晉也不是他的主要威脅。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大趙朝廷之內。
石遵為此憂心忡忡。同時，石閔也不讓他省心。
「罷了。」石遵輕輕抬手，淡淡問道：「輔國大將軍有何事要奏
石遵正在兼作書房的西閣皺眉苦思，時不時在一摞名單上勾勾畫畫；他似乎想到極深處，見到李農后仍然心神不屬。隨口道：「許久不見，老帥一向可好？」話畢，他才意識到錯誤，苦笑一聲，請李農就座，重新問道：「老帥南討辛苦了。不過，南討軍為何不趁勝追擊，收回揚州？」
石閔大步而入，看起來很平靜，不易察覺地掃了李農一眼，徑直走到殿首，躬身施禮。「臣石閔見過皇上。」
李農笑眯眯地躬了躬身。「老臣替新義軍謝皇上賞。新義軍想……」
乞活看起來風光，五六十萬人丁，十萬大軍；龐龐然，威風凜凜。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乞活有乞活的苦衷，更有致命的缺陷——乞活軍是一面大旗下鬆散的聯盟，沒有完整的組織體系。
出了皇宮，李農點了四個護衛隨身，和石閔來到輔國大將軍府。
「那敢情好。多謝輔國大將軍了。」李農頓時眉開眼笑。
石遵起身，道：「若無他事，便都退了吧。寡人有些乏了。」
石閔沒有端杯，面容一肅道：「老大人忘了一事。天下大亂，能潔身自好，置身於外者幾人？閔祖上出身乞活，也知亂世之中，首當其害者不是乞活便是無辜民眾。老大人真的不擔心？」
「如此忠臣義士，該賞！」石遵一拍案幾，慨然道：「不僅要賞，還要重賞！並立為天下楷模！」
「只怕整個中原都將天翻地覆……」石閔似乎沒有聽出李農言外之意，感嘆一聲，接下來的話說得又急又密。「大晉北伐軍雖退，桓溫駐屯安陸虎視眈眈，司馬勛兵出秦關，蠢蠢欲動；慕容鮮卑
大殿里忽地一靜。
他一揮手，八個侍女悄悄退下。閣內只剩下相對而坐的酒友。
「哦。他們不願入朝？他們是怎麼想的？」石閔眉頭微微一蹙。
說著，他將一摞名單遞出。石閔上前接住。
關中密報，鎮戍雍州的樂平王石苞對他極其不滿，揚言要攻打鄴城。雍州作為西部中心，秦、涼二州也在石苞下轄。秦州好說，沒有兵力；涼州卻駐紮有八萬屠軍。若是麻秋響應石苞，揮師鄴城，那就麻煩了。
石閔哈哈一笑。「別人貪圖享受，老大人決不會。哈哈……來，我陪老大人安靜地喝酒，不要讓庸脂俗粉擾了興頭。」
乞活沒有中堅，上層和下層之間出現了一個斷層。乞活子弟但凡有點出息，早早就投了世族或朝廷，謀取個人榮華富貴去了。誰願意一輩子甚至子子孫孫，只為祈求活命而存在？也就是說，乞活軍讓有志之士看不到希望，缺乏凝聚力。
李農混沌的老眼裡精光一閃，隨即眼皮一塔拉，眯成了一條縫。
李農砸砸嘴，嘆息不止：「大晉軍沿河布防，戒備森嚴。南討軍兵力單薄，無舟楫水師，渡河太難啊……」褚衰渡過淮河后，擔心南討軍趁機渡河南下，確實在沿河一線布置防禦。李農並不知道這些，只是順嘴胡扯，諒身處宮中的石遵不會知道。
十壺酒空，李農已經歪歪倒倒，趔趄著出閣之即，他咕噥了一句。「天道不公啊。皇上
兩人就像在玩一個遊戲，一個隔三岔五地呈遞，一個挑挑揀揀地刪減。忙的不亦樂呼。
石閔側身致意。「石閔魯鈍，忘了恭賀老大人南討旗開得勝。該打。」
「老大人，好久不見。哈哈，皇上不請，卻給了石閔親近老大人的機會。」石閔微笑著過來，抱拳道：「石閔家宴沒御宴豐盛，酒水管保老大人盡興。」
李農站起，吧嗒了下嘴巴。喃喃道：「今個皇上怎麼啦？慣常會請老頭子吃頓御宴的？」
七月二十，李農率軍回返鄴城。乞活大軍上繳兵甲后，直接回家秋播耕種，李農帶百余親衛進城覲見石遵。
「不用你代謝！」石遵打斷李農，起身繞過案幾，在殿前快速踱步。興沖沖地說道：「你把他們招到鄴城，寡人要親自封賞。女人、田莊、布帛……哈哈。寡人不會吝惜。只要對我大趙忠心，寡人又何惜一個將軍職位。」
喪失中堅，乞活底層便成了一盤散沙，烏合而聚，過得一天是一天，有口氣在就成。
老了，安穩日子過多了。竟然忘了以往的苦難。李農苦笑著把玩酒壺；他經歷過匈奴漢國、匈奴前趙、石勒後趙以及石虎時代，閱歷豐富。許多事情不需多言，一點就明。
醉得糊裡糊塗的李農呵呵大笑，出了大將軍府。
李農沒有說話，就著壺嘴咕咚咕咚將一壺酒喝的點滴不剩。
石遵一聽，被忠心的新義軍勾起的興頭立即沒了。臉一沉，一拂袖，背手坐回案幾，冷冷道：「請輔國大將軍進來。」
李農也笑了。「是怪。新義軍不僅反晉，還不願歸順朝廷
這段時間，石閔不斷上呈升遷獎勵的將士名單。石遵對石閔已生戒心，怎會容許石閔借升遷獎勵之名擴充羽翼？所以，但凡石閔送來的名單，他都費盡心思，刪減大半。
「聽說有支新義軍響應老大人，起兵和晉軍打了一場。」石閔很有興趣地搖頭笑道：「真是奇了。青兗一帶竟有反晉的軍隊？」
李農是酒蟲。是個在家不喝，他人宴請時拚命喝的酒蟲。石閔深知這點，是以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擺了十壺風味不同的佳釀。
李農拎起酒壺，也不斟杯，就著壺嘴直接暢飲。石閔沒有打擾，端酒微笑。待李農連喝三壺後方道：「老大人。風雨欲來啊……」
「那幫傢伙一看就是受不得管束的，大概想在泰山逍遙自在吧。」李農悠悠說了一句。
作為總帥，李農知道乞活軍的境況，他對乞活軍從來沒有奢望。湊合著過，能活下去就是乞活軍存在的意義。他一直以為，只要圓滑點，不與各方爭權奪利，就足以保證乞活的安全。
李農面容頓時愁苦起來，正欲解說，值衛郎將進來稟報。「皇上。輔國大將軍請見。」
石閔酒杯凝在半空，雙眸眨也未眨地盯著李農，稍傾，雙手微微一動，他端起酒杯，欣喜道：「悍民軍、乞活軍俱是底層草民，同病相憐，當互扶互助，患難與共。老大人若是同意石閔之言，請滿飲一杯。」
隨後相送的石閔身子忽地一頓：換一個？！豁然間，他心中一亮；人未出雅閣，已經連聲吩咐道：「來人。備份禮物。某即刻拜訪義陽王。」義陽王——石虎之子石鑒的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