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規則的力量
第七章 禽獸不如！
「勞煩太尉登門，石閔確實不恭，請太尉恕罪。」石閔作了一揖，口氣很誠懇。
石青穩住身子，從容走過去，隨孫威進了大廳。一腳跨過門檻，他立時楞住了。
莫名地，石青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女子的反應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害羞；只是受到了驚嚇；如被主人驚嚇到的寵物，怯怯地，想親近主人又不敢靠近，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上前安慰憐愛。
孫威招呼石青道：「毒蝎兄弟。隨我去到城守軍大營用飯去。」
石青啊了一聲，踏上三步，竟是有些等不及了，急於一窺全豹。
左敬亭一路小跑，又拎來一壇酒；石青一掌拍碎泥封，仰脖灌了一氣，大呼：「好酒！痛快！」隨即拎著酒罈往營外而去，臨走丟下一句話。「本帥逍遙去也，不許汝等跟隨。」
兩人嘴唇即將挨上之際，石青身子忽然一滯，似乎感覺到什麼不對，驚慌地後退一步，伸手抓向女子左臂。
眸子里光波流轉，燦若晨星，仔細看去，卻又幽深無比，彷彿深邃的夜空，又如霧氣瀟瀟的深潭，朦朦朧朧，美麗神秘，讓人嚮往，直欲沉醉其間。
石青不知道什麼時候，石閔搬回來的。這是否說明，鄴城的局勢已在石閔掌控之中了？石青咀嚼著其中滋味，報名進了大將軍議事堂。
還未接近，只看到側面，石青已是心神俱搖。月光融融，白霧般四下瀰漫，女子沐浴其中，肌膚如同白瓷，竟比月光還要白皙三分；小巧的耳朵好像是透明的，唇角嬌俏，瓊鼻秀氣，說不出的動人。
「不用點！我看得見。」石青再次拒絕。
石青重重地點點頭，心裏一陣興奮。這裏應該是武德王府的核心了。
石青走到孫威下首站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便轉頭四處打量。
林子里的樹木不是很粗壯，葉子已經掉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乍然看來顯得很荒涼。這種景緻，華林苑隨處可見，石青並不在意，只是，當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后，驚咦一聲，眼睛頓時盯住了——在林子邊緣，他看到一個女子曼妙的背影。
張舉來后不久，李農、石琨隨即到來。石閔請石琨坐在堂上左手，請李農坐在右手。待兩人坐定后，石閔環視了一眼堂下，隨後開口說道：「新興王石祗，身為石氏子孫，不思精誠王事，安定社稷；竟倒行逆施，與蒲洪、姚弋仲相互勾連，意欲謀反……」
正常情況下，石青是不會靠近的，只是，此時他正逢失意，有喝了些酒，不免有些放任；好奇之下，忍不住想看看那女
鎮定了一下心神，石青上去參見石閔，隨後又對李農行了一禮。
「毒蝎兄弟，且稍候片刻。我去通稟一聲。」來到這裏，孫威也小心了許多，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
「太尉張大人到！」一聲通報在外響起。
「幽谷有佳人，遺世而獨立。」石青心頭霍然閃出一句詩，不由自主地踱了過去。
堂下文武分開，左手一排是武將，右手一排是文職；古時以左為大，從武將立於左手這一點可以看出，大趙以武將為尊，文職次了些，和大晉恰恰相反。
新義軍不能只擔當這些幌子職責！
「不用！你們都出去，放下帳幕，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石青輕輕一語，就粉碎了左敬亭的妄想。
喝聲一落，他右手猛然揚起，酒罈迎著彎月飛去……
至於這次戰事結局如何，史上沒有記載。石青讀史時，對這段史料有很多疑惑，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一聽石閔提到這事，馬上記起。
被斷臂女子之事一攪和，石青反而忘掉了原來的鬱悶。
「嗯？」孫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沒問題，交給哥哥我了。嗬！其實兄弟可以直接求見武德王，勿須哥哥幫忙說項。」
古時的酒不烈，石青尋常能喝個三壇五壇。此時兩壇沒有喝完，他似乎已有了些酒意，腳步踉蹌，歪歪倒倒地四處晃悠。離大營遠了些后，他忽然立定身子，凝望夜空上的彎月；月光映耀下，他的雙眸明亮依舊，竟是十分地清醒，哪有半分醉意。
石青腦袋嗡地一響，已是一片空白，身周的一切通通化為烏有，天地間似乎只有這雙眸子存在。
需要說明的是，左手武將這邊，從上首的蔣干、王泰起，一個個都扳著身子肅然站立，一絲不苟。右邊文職上首，卻擺了幾張矮几，其中一張後面已坐了個虯髯滿面的胡人，看來文職中有不少人能得到尊享。
悠悠嘆了一聲，他拎著酒罈，不辨方向，不管路徑，只胡亂向前走。不知不覺間，來到一處稀稀疏疏的林子附近。
「石帥……」一直侍立在帳外的左敬亭跑上來恭維。「好賦！石帥真箇是文武雙全！」
女子輕啊聲中，左袖被石青撈在手中，只是裏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石青臉色一變，惶急地順著衣袖向上摸索，一直摸到肩頭，他才觸碰到一小截實實在在的肢體——這女子竟是個殘疾，左臂齊肩而斷。
督帥人選確定后，石閔接著宣布組建討逆軍之各部各軍人選；命令各部各軍
大廳裏面或文或武，竟有一二十人。
石閔啞然一笑，問道：「節義將軍為何如此說？」
「瞎扯蛋。」石青笑罵，吩咐道：「去。再拿壇酒來。本帥今兒高興，忽來雅興，欲月下夜遊一番。」
李農莞爾一笑。
石青心裏苦笑。他若真有要事稟告，自然可以求見石閔；事實上，他根本沒『要事』向石閔稟告；怎敢一個人冒冒失失地求見？
「我有些害怕武德王，有孫大哥一起，安心一些。」石青苦著臉，順嘴胡扯。
孫威單獨進了大廳，沒一會就出來了，站在廳口向石青招手示意。
石閔微笑道：「來了十余日了，新義軍可還習慣？日常所用可有短缺？」
石青拉著孫威走到一邊，低聲道：「孫大哥！我想見武德王，有要事稟告。孫大哥能否幫我通稟？」
不知孫威是否相信，他拍了下石青，徑直領著石青向府內深處走去。一路之上不時有護衛現身，看到孫威，招呼一聲，並不攔阻。
匆匆一瞥，他就看到了李農、周成、劉群、蔣干、蘇彥、王泰……大凡他知道並且認識的石閔核心班底人員都在。
石青掃了眼大廳，隨即朗聲說道：「石青以為，討逆軍不可由石琨、張舉、呼延盛三人為都督。此三人不可信！」
當然，作為穿越客，石青其實知道很多機密要事，問題是，這些機密要事說出來沒人相信，他也沒法證明他說的是事實。
石青一咬牙，慨然說道：「新義軍來鄴城，是想追隨武德王干一番大事；石青以為，這個大事，就是將羯胡趕出中原，還我漢家天下。石琨、張舉、呼延盛；一個羯胡、一個匈奴，一個走狗，怎能容這等人把持軍權！」
孫威目不斜視，聲音如蚊蠅一樣從他口中吐出：「當朝侍中、匈奴人呼延盛。」
如此過了兩天，十一月二十六，有石閔令諭傳來，命石青立即趕往鄴城參加軍議。
石青一聽，心中失落之極。討逆軍北上，鄴城需要鎮制的禁軍已然不多，漳水北岸的禁軍大營沒用了，所以蔣幹部移駐東宮；把原來的幌子——戍守華林苑交給了新義軍。
「職責所在，份所當為。」張舉微笑還了一揖。「武德王勿須自謙。否則張舉心中難安。」
石閔面無表情地坐在上首帥案之後，眼睛盯著大堂正門，對進來的每一個人點頭示意。在他左右，各有一張差不多大小的案幾，只是沒有坐人。
「禽獸！」咆哮一聲，石青重重在臉上打了
石青正自失望之際。突聽石閔說道：「討逆軍北上之後，為使鄴城防務不出現紕漏；本王和大司馬、太尉協商后，決定進行如下調整。新義軍……」
石青忙叉手回道：「承武德王垂顧，新義軍一切都好，將士們一心想上陣殺敵，以報效武德王知遇之恩。」
石青點點頭，侍中差不多等同後世的宰相，確實有資格做這個位置。
討逆軍合計七萬人，由大小二十來支軍隊組成；石青對這些軍隊和主軍不很熟悉，糊裡糊塗地聽著，也聽不出什麼奧妙。他卻依舊將耳朵豎得老高，希望能聽到新義軍的名字；可直到討逆軍組建完畢，石閔也未說出『新義軍』三個字。
「拿壇酒來……若有武德王軍令傳到，立即稟我。」石青淡然吩咐，扭身蹙進大帳，一屁股坐在帥案后。
左敬亭拎了壇酒進來，手裡卻拿著兩個瓷盞。「石帥。一人飲酒不能盡興，屬下陪你。」左敬亭笑嘻嘻的，很高興的樣子。不僅是他，新義軍上下，差不多都很興奮。此來鄴城，朝廷不僅沒有追究樂陵倉之事，還讓新義軍自成一軍，發糧發餉，供給金鼓旗杖。這前途眼看著就要大發了……
帳幕外透過來的灰白光線漸漸昏暗，天黑了下來；不過，石青雙眼已習慣了黑暗，模糊之中，他斟酒、端碗，沒出一絲差錯。過了一陣，帳幕外突然白亮亮一片，月亮升起來了，今夜的月光竟是異常的皎潔很亮。
石閔嗬地一笑，對李農道：「果然如老帥所說，節義將軍很會說話呢。」
若有若無，似蘭似麝的氣息從女子口中吐出，石青感覺已被這幽香包圍，如痴如醉了一般。驀地，他胸中一熱，再也無法忍受，伸手摟住女子細腰，輕輕帶進懷中。
女子身子纖秀，手扶小樹，螓首微昂，正靜靜地凝視著夜空。她的長發披散開了，穿得是極單薄的絲質衣裙，夜風吹過，青絲飛揚，衣裾飄蕩，直如出塵之仙子。
議事堂很大，幾乎像個小宮殿，可以容納一兩百人。事實上，石青進來的時候，裏面已經有近百人分左右肅立著。
左敬亭覺得有些不對，臨出帳時，稍稍猶豫，帳幕放下時，還是留了道小缺口，放了一點灰白的光線進賬。饒是如此，大帳里仍是模糊一片，什麼都看不清；特別是帳首，石青所在的位置，完全被黑暗所淹沒。
石青恍然，原來是這件事。史料載：新興王祗，時鎮襄國
石青聽到『新義軍』仨字，精神一振。再次豎起耳朵，只聽石閔繼續說道：「……擔當整個華林苑戍守之責，蔣幹部接替乞活軍李伯求部，移駐東宮……」
石青一激靈，身子一動，轉向大堂正門，眸子里幽光閃爍，如毒蛇一樣盯了過去——那裡有他最想殺死的人物，也是他迄今為止明確下來的兩個目的中的一個。
兩人把臂交歡，甚是親熱，石閔引著張舉坐下后，這才重新回帥案后坐定。
「毒蝎兄弟，到這來！」孫威站在左邊下首的位置，沖石青招呼了一聲。
稍傾，兩道長睫輕輕一閃，豁然張開，露出一雙漆黑的眸子。
「這……」他喃喃一陣，不知怎生安慰是好；隨後驀然想到，適才他竟對這個可憐的女子莽撞冒犯。
左敬亭哦了一聲，無奈出帳，吩咐親衛道：「天黑了，給石帥點兩根燭！」
女子嗯了一聲，也不掙扎，嬌弱地伏在石青懷裡，任由他緊緊摟抱著。
他不由湊近了些。
石閔又轉對石青，問道：「節義將軍，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本王？」
石青搖了搖空蕩蕩的酒罈，咧嘴一笑，兩排白森森的細牙在黑暗中閃了一閃，沒發出一點聲音。拎起酒罈，來到帳外，望著天邊斜掛的彎月，他驀地吆喝一聲：「我心皎皎如明月，明月何時照我心！」
這次軍議開得時間很長，直至午後方散；石閔很忙，顧不得留飯；軍議一散，就從偏門離開了；各軍將校一鬨而散，三三兩兩相聚著找地方吃飯。
他發出的動靜驚動了那女子；女子極快地瞥了一眼，看到他后，輕輕啊了一聲，身子向旁閃了閃，螓首垂下少許，身子輕輕抖動著，只是並未離去。
他直呼石琨、張舉、呼延盛三人姓名，可以說是無禮之極。可大廳里沒人在意這點，只好奇地望著他。
石青火急火燎地趕回明光宮大營，一問，沒有武德王的軍令傳達過來。
石青向兩旁文武官員仔細瞧去，發覺只有三兩人面熟，其他大多不識。他湊到孫威耳邊，輕聲問道：「孫大哥！對面上首坐得是誰？」
女子沒有讓他失望。
「……皇上拿定主意，督責本王剿平叛亂；本王和樂平王、大司馬、太尉會商后，決定於本月二十九出兵，北上平叛……」
女子鼻中嚶嚀一聲，有三分害羞，有三分撒嬌，還有三分抗拒，一分欣喜；石青從來沒有想到，一聲鼻音會包含這麼豐富的感受。
張舉年屆五十，面目清癯，斯斯文文；不熟悉的，定當將他視作慈和儒雅的飽學之士。一進大堂，張舉立即感受到一雙充滿敵意的眼光，他正欲循感應看過去時，石閔已起身離座，迎了上來。
石青跟著孫威七拐八彎，來到一個門戶半掩的大廳；這裏警蹕異常森嚴，上百鐵甲士在四周或釘子或游哨，將大廳圍的風雨不透。
女子無論身子、面容、神情都是嬌弱到極點，原本就讓石青心生憐惜。待發現女子斷了一臂，石青已不僅僅只是憐惜，而是心疼，心疼到極處，心疼的面目扭曲。
石青盯著空空的案幾看了許久，暗嘆一聲：其中應該有一個是李農的位置了。隨後眼光挪到堂下。
軍議地點在原大將軍府，現武德王王府。
他準備稟告的『要事』，在石閔眼中，不值一曬；但他仍然需要稟告，這不僅是接觸石閔的機會，還是一種姿態，對石閔忠誠的姿態，他必須儘快表現出來。之所以通過孫威，是因為石青認為，有孫威存在，會營造出一個好的氛圍，一個大家都是自己人的好氛圍。
將軍情解說一番后，石閔宣布出兵督帥人選；果然如史料記載的一般；樂平王任討逆軍大都督，居中策應；張舉任左路軍都督，兵發襄國；呼延盛任右路軍都督，兵逼灄頭，監視羌人，阻止姚弋仲援救襄國。
念及此處，石青頓時又羞又怒。
石青呆住了。
這是張略尖、略顯清瘦的俏臉；說不上極美，但卻極秀氣，極動人。月光清冷如霜，這張小臉比月光還要清冷三分；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俏臉之上，兩道剪水長睫慌亂地撲閃著，似想睜開又似乎不敢，羞怯到了極處，讓人恨不能摟在懷裡好生疼愛一番。
石青想也未想，下意識走上去，伸手探到女子頜下，輕輕托起女子尖尖的下巴。
黑暗之中，石青揭開泥封，小心地斟了半碗酒，左手伏案，右手輕輕端起，小口小口地抿著。他的心思似乎全在面前的酒上，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懶得想，靜靜地、全神貫注地倒酒、細細品嘗、慢慢咽下……一遍遍不停地重複這個動作。
石青吸了口氣，暗自下定決心，一定想法要爭取到石閔的信任。
從女子身邊逃離后，他回到營中蒙頭大睡了一覺。第二天精氣神十足地勒令新義軍三個營，恪守職責，好生巡視，不得懈怠。他也不去打探鄴城動向，安心在營里操練一千青壯；他似乎發了狠，給青壯安排的操練項目，強度極大，直把他們當志願兵使喚。
石青一俯首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