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第十六章 蟄伏
「諸位大人所為之事，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功。故此，戴施請諸位大人暫時忘掉北上的使命。誠心為新義軍做事，爭取獲得軍帥府的信任，然後再說其他。」
荀羡瞥了御者一眼，隨後挪了挪身子，湊近王羲之，附耳說道：「石帥最看不慣江左遊玩賞談的風氣，嘗言：江左士子，能用者百不餘一，便是這個一，也不知被滾滾世風卷到哪個角落去了；青、兗百廢待興，軍帥府看重的是經事實幹之才，養不起虛言空談之輩……小弟在北地半年，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逸君兄初來乍到，還請小心在意，千萬不可自誤。」
一聲招呼打斷了王羲之的遐想，王猛笑吟吟走過來說道：「兩位一路辛苦，今日就到此為止，都回去安歇吧。明日辰正，還請準時趕往軍帥府。軍帥府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諸位英才分擔了。」
荀羡有些無奈，回思著說道：「石帥說過，若是把結果寄托在陰謀詭計之上，那說明離失敗已經不遠了；剩下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老天爺的垂憐。」
解釋了幾句，戴施略頓了頓，口氣一變，肅然說道：「戴施離開之前，有幾言相勸，還請兩位大人留意。」
「這話在理。行義此來，找荀羡可是有事？」
「行義啊……勿須多禮。來——請坐。」
「啊——」
荀羡鬆弛下來，將戴施介紹給荀蕤。
荀羡眼神複雜地盯著那群少年郎，悶悶地說道：「據荀羡了解，新義軍治學司辦得這等簡易學校至少有五十所，識字讀書的進學蒙童不下
「盡人事，安天命。」
用過晚飯，荀羡、荀蕤兄弟二人褪下寬袍，袒胸露肚坐在庭院納涼，荀羡將青兗風情人物一一向荀蕤詳細介紹。兩人正敘著入巷，院牆根在咕咚一聲響，一個黑影躍了進來。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比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王羲之和荀羡同乘一車。
「荀大人。是戴某——」黑影在身上扑打了一陣，隨後從容走過來，對荀羡、荀蕤作揖行禮，道：「戴施戴行義見過二位大人。」
戴施嘆了一聲。憂慮地說道：「若論民生國政，諸位大人當仁不讓，自是朝廷之棟樑，經世之良才。奈何此番北上，做得不是布政施仁，而是竊取人心民望，謀奪新義軍之勾當。這等事不僅需膽大心細，反應敏銳，還得忍得、耐得，時機不到，不可妄動；時機一到，一擊致命……」
「哦？是什麼？行義請說——」
看到少年郎們儉樸的衣著，王羲之大為訝異。什麼時候，庶民百姓也能進學讀書了？「令則。這些是新義軍官吏家的子弟嗎？」
荀羡已沒了傲氣，很誠懇地問道：「以行義之見，我等當如何做方為妥當？」
兩兄弟聽得心服口服，暗自點頭。戴施之言，深得作奸之精髓。
想到傳言，
「若是不識大體，不知綱常；任他再是聰明也是枉然。」
望著兩側莽莽蒼蒼，闐無人跡的荒原，王羲之喟然嘆道：「北地風光，古樸蒼涼，與纖細秀麗的南方截然不同。說來好笑，吾祖籍琅琊，算是青兗士人了，竟然未曾登臨過泰山。思之實是憾事。令則，他日有暇，我等一道前去賞玩岱嶽風光可好？」
荀羡引著戴施坐下后，問道：「行義為何如此舉動？羡已交代過門上管事，行義隨時來隨時可進。」
王羲之緩緩點頭，目光一閃，低聲問道：「令則。青兗士民呢？北地民眾呢？他們一定是心向朝廷的。對吧？」
荀羡經歷了好幾次生死陣戰，膽氣頗豪，遭遇意外並不驚慌，盯著黑影沉聲問道：「什麼人？」
「是嗎？」王羲之蹙緊了眉頭，默默思索起來。
江左諸人帶著各自的門生管事，分別住在相距不遠的四個宅子里；荀羡和王羲之、兩郗、一謝一一告別，然後會合了兄長荀蕤迴轉住處。
荀羡解釋的時候，顯得很是蕭索。王羲之聽后，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說什麼好。在這個時代，書籍珍稀無比，家藏書籍的多寡是衡量門戶高低的主要標準，讀書因此成了上等士族的特權，新義軍弄出一個千字表，教庶民百姓讀書識字，等於間接剝脫了士族獨享的讀書特權和榮耀。
荀羡一笑，傲然道：「行義放
聽到這個問題，荀羡有些尷尬，猶豫了一陣，說道：「逸君兄。朝廷南渡經年，北地士民新老更替，換了一兩代人了。新生士民沒有受過朝廷教化，難免……唉！逸君兄，實話告訴你吧，如今中原士民，只有走投無路了，才會想到江東躲禍；要不然就是蒲洪之流，需要豎旗造反，才會假借江東的名號。其他的，嗬——記得朝廷的不多了。」
荀蕤吃了一驚，剛想開口喊人，被荀羡攔住了。
「適才軍帥府通知，各地流散民眾需集中定居，以便於組織護衛；襄邑的幾百鄉親也要遷往孫家塢；因此戴施需要趕回陳留，組織鄉親搬遷，這一去只怕秋後才能回來。」
王羲之被這個數字驚得呆住了。過了一陣，他又問道：「他們讀得是什麼書？吾聽得甚為陌生。再個，青兗哪裡來得多書籍供蒙童就讀？」
王羲之隨著車隊剛剛進入北門，就被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吸引住了。
「什麼！」王羲之驚異之下，聲音不由得大了許多，慌得他掩住嘴巴，覷了眼御者，發現並無異常后，這才再次壓低聲音，問道：「北地若成如此局面，殷淵源此計還能成否？」
「是嗎？」
『雪地受杖』指的是去年冬何惜等一幫世家子弟在肥子南門外受石青責打一事。這事在江東傳的沸沸揚揚，王羲之自然聽說過。他聽說的版本起因是何惜等人打算去泰山遊玩，不知為何觸動了石青，借故
王羲之吸了口涼氣，訝異道：「石帥年紀輕輕，有此見識，有此手段，確實不凡啊。」
荀羡、荀蕤面面相覷。荀羡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早露出過馬腳。
荀羡無聲地笑了一笑，俄頃，他收攏笑容，正色道：「逸君兄可曾聽說過雪地受杖一事？」
王羲之細細咀嚼書中之意，若有所悟，他詫異地循著讀書聲看去，只見三四十位大小不一的少年郎跪坐在城牆根下的陰涼處，每人手捧一本書讀的正自入神，一個衣裳襤褸的年青文士拿著一根木條在少年之中來回巡視，聽到有人讀錯，便用木條在地上寫寫畫畫地講解。
「戴某就怕諸位大人作如此想。大人還記得戴某在徐州冒昧求見的那一晚嗎？被石帥撞到之時，大人解釋說，因見戴某面生，故此過來相詢。事實上，那晚夜色甚暗，無論如何，大人是看不清戴某面貌的，怎知『面相甚生』。這句話原有一個老大的破綻，只因石帥信任，沒有深思，才被大人糊弄過去。但是，這次許多大人北上，以石帥的精明，他便是不疑，也會留心的，日後若是再出什麼破綻，只怕就……」
次日一早，石青離開歷城，繼續他未完的巡視行程。王猛、祖鳳也告別司揚，帶著荀羡、王羲之等人趕回肥子。
荀蕤謙和道：「原來是向令則獻計的義士。好，北地有汝等忠臣義士，實是我大晉之幸。」
「不！他們不是官吏子弟，而是難民；也許要不了多久，這些人都會成為對新義軍忠心耿耿的官吏。」
這
荀羡悻悻道：「石帥手段本事都是有的，令則佩服有加，只是不識得大體，不知我大晉朝廷才是天下正溯，無心歸降，思之著實令人可惱。」
「戴施並非擔心被府上阻攔，實是為了遮人耳目，身處新義軍腹心之地，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戴施說罷，起身一揖道：「戴某魯莽狂妄，言語多有冒犯，請兩位大人恕罪。」
戴施道：「戴某來到泰山後，這段時間一直在細心留意，戴某發現，新義軍中能人確實不少，很難對付。北上的諸位大人若是不小心謹慎，很可能露出破綻，以至於功敗垂成。」
牛車軲轆啞啞作響，御者揮鞭吆喝，專註地駕馭著牛車，在起起伏伏的坡道上行駛。
四輛牛車載著七個文人慢悠悠地在泰山西部余脈、平阿一帶的丘陵間穿行。王猛獨乘一車，小郗超被石青帶走了，江左剩下的六人分乘三輛牛車，祖鳳披甲持刃，騎乘白夜，親率一隊衛士在四周護衛。
王羲之、荀羡應下后，王猛一揖手，告辭而去。
「逸君兄、令則兄……」
「他們讀的是 《孟書》 。共有七卷。逸君兄不用著急去借，至遲明日便會有人送書與你。軍帥府規定，青兗但凡識得字的，都必須會背誦 《孟書》 ，但凡寫得字的，都必須抄錄兩本 《孟書》 ，以為治學司教授之用。除了 《孟書》 ，青兗似乎沒其他書可以讀了。治學司為此想了個辦法，自己湊起了一份千字表，以此教導蒙童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