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第四十八章 圍困下的襄國
王朗點點頭，放慢了腳步，輕輕踱了過去。他沒有說話，默立在亭外，順著張舉的目光仰望上空。冬季和其他季節不同，雲彩似乎被寒冷的朔風揉碎了，高空之上，迷濛蒼茫，混混沌沌，說不清那是雲是霧還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空。
「非也。我對冉閔不喜，大可離開鄴城，或去并州、或去豫州，甚或可以去關中找你，卻並非只有襄國一條路可走。」
張舉在乞降書上蓋上木質印章，隨後將木質印章交給石祗，道：「大王靜候佳音，勿須多久，微臣便即帶大軍迴轉。」說罷，從容出宮。
王朗原打算上城頭查看大魏軍是否有新的動向，被栗特哈一擾，也沒了巡視的興緻，和親衛來到一個三岔街口后，他向左一偏，向太尉張舉的宅第行去。
襄國城內有點眼光的都看到了這一點，都在為此憂慮。王朗也不例外。
「啊——」王朗身子猛地往後一仰，駭然地望著張舉。
太尉若是也沒了主意，我以後該怎麼辦呢？王朗真的有些發慌了。「太尉。這……老蒲洪死了，襄國被圍，這……」
元日節剛剛未過罷，張舉、趙庶等一幫老臣上書石祗，請石祗去皇帝號，換取他國同情，從而向他國請求援兵，以解襄國之圍。石祗見奏暗自惱怒，卻不敢對這幫老臣如何，只能置之不理。
張舉意猶未盡道：「奇怪的是，其他三季，無論風雨有多大，一旦過去，天會變得更藍，草木更為青翠；唯有冬日不同，冰雪來得無聲無息，過後留下的卻是冰寒和死寂，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襄國城內聚集了太多的逃難人丁，這些人多少都有些來路，只能安撫，不能為難。襄國被圍補給斷絕，勿須多久，這些人就能將襄國所有的儲備消耗一空。一旦到無糧可食的地步，不用大魏攻打，襄國必將自內而潰。
等待騎士通過之時，栗特哈隨意地向騎士隊伍打量，當目光落到其中一人身上時，栗特哈眼神一亮，驚喜地叫道：「王驃騎！驃騎大將軍怎地在此？」
正月十六。石祗下詔宣布去皇帝號，自稱趙王。歷史上，石祗去皇帝號是二月份的事，因為石青的出現，歷史進程有了些改動，以至於石祗提前半個月放棄皇帝稱號。
「謝太尉福蔭。」王朗肅然一揖，隨後試探著問道：「太尉打算……」
抱著成固可喜，敗也無妨的心思，冉閔准了栗特康的請求，並將他從苦役隊中調出，帶在身邊以為安撫。栗特康隨即招來一名喚作栗特哈的心腹，命其潛入襄國城內，策反守
「唉！人算不如天算。老蒲洪英雄一世，哪知道臨老了竟然招架不住一個毛頭小子，更可笑的是，他兩腿一蹬，說死就死了，只將個爛攤子甩給我張氏。」張舉忿忿不平，哀聲嘆氣。
栗特哈再次一揖道：「驃騎大將軍且慢，栗特哈另有機密相告，可否借一步說話？」
栗特哈湊上來，附耳說道：「驃騎大將軍。城外大魏軍已決意長久圍困，此番不拿下襄國誓不罷兵。大將軍不為家人子弟留條退路么？」
「既然如此。那……太尉作何打算？」王朗鼓足勇氣，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王朗、栗特康都是鄴城當年的『名人』，名人和名人自然相熟，連帶栗特哈這個名人奴僕跟著也認識了王朗。栗特人商隊上次來中原之時，聽說王朗駐守關中，因此，栗特哈此時在這裏見到王朗才會感覺意外。
「像慕容俊求援，把鮮卑人拖進襄國戰事。」張舉截然說道。
栗特哈得到招呼，立時趨步上來，打拱作揖道：「驃騎大將軍果然英明。我家商隊正如大將軍所料，已身陷囫圇，危在旦夕；栗特哈冒昧懇請大將軍慈悲援手，此恩此徳，栗特人終身難忘……」
王朗聞言，沉思片刻，終究下了戰馬，隨栗特哈來到路邊。
栗特哈以為王朗心動，隨即作出為難的神色，試探道：「商隊被擄，那大魏軍一時倒也沒怎麼為難。只是令我等進城，聯繫有心歸降之士，以此換取自由之身。唉，栗特哈沒法可想，只好進城來虛應故事。大將軍若是有什麼想法，栗特康願意居中效勞。」
大晉永和七年正月初八。
「襄國戰事就像這冬日的天空，我能聞到死亡的氣息，感受到刺骨的冰寒，其他的……呵呵。看不透哦。」
「諾！」王朗亢聲應諾，這一刻他心中再也沒有了惶恐和不安。
張舉神神秘秘地湊近王朗，低聲道：「清譽。實話告訴你，我之所以到襄國來，是為了幫老蒲洪爭奪天下。我有意讓襄國石祗和冉閔拼個兩敗俱傷，讓老蒲洪坐收漁翁之利。」
張舉、趙庶鍥而不捨，每日一奏，連著上了三份勸退表。
「張某正在布餌。一旦香餌布下，由不得慕容俊不來。」張舉嘿嘿連聲，盯著王朗的目光卻殊無笑意。「清譽直管聽某吩咐就是。」
栗特哈打著栗特康的名號，喊開關門，順利地進了襄國。為了商隊的安危，栗特哈對策反一事不敢有半點懈怠。有上次策反胡人守將的失敗教訓，栗特哈有意把這
張舉一笑，說道：「大王需得給燕王寫一份書信，言明若是大燕國願意出兵，大王願意奉上傳國玉璽，並尊大燕慕容氏為兄，日後兩國世代和好，永為兄弟之邦。」
韋膄、韋伯陽父子二人醞釀了一夜的激昂最終沒了用武之地。第二天，原定的太原王加封號之事作罷。
「嗯。有道理。」聽栗特哈提到大魏軍，王朗附和著哼了一聲，暗自打起了精神。
詔令中沒有說明為何不再使用封號之計，箇中原因一筆帶過。因為此事關係到皇上顏面，文官武將不好追問，個個都假裝糊塗，諾諾稱是。
張舉莞爾一笑，饒有興趣地說道：「春有天雷滾滾，夏有電閃霹靂，秋有風輕雲淡，在這三季變天之際，上蒼總會給我們一些喻示，或是烏雲翻滾，或是飛沙走石。唯有冬日，即使下一刻會有大雪冰雹落下，上天還是這般顏色。」
石祗就任趙王后，辦得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張舉出使大燕國。你張舉不是說去皇帝號可以請來援兵嗎？哪你就去試試吧，請不來咱們再算這筆帳。
小院內草地花圃，小橋流水，頗有幾分野趣，只中心有一小亭，張舉負手立於亭中，仰望著亭外的天空，正獨自出神。
「無妨。清譽勿須擔憂，襄國是否會被攻破，老蒲洪是敗是勝，都與我等無關。」意思到自己的異常給王朗帶來了恐慌，張舉神色一正，恢復了北方第一豪門的氣勢。「只要張某還在一日，清譽就可安心過上一日。」
栗特哈提著禮物拐進閭里不久，前方一陣馬蹄聲響，二三十位衣甲鮮亮的騎士從左手巷道里轉了出來；巷道不是很寬，這一行騎士一來，立時將巷道塞得滿滿的。栗特哈見狀，提前閃到路旁迴避到。
回到宅第，張舉一邊命江屠收拾行裝，一邊請人招來王朗，密密叮囑道：「清譽。此番北上，請來援兵之後，張某打算直接去并州二弟那裡，不再迴轉襄國了。只是張某家眷還在襄國，思之令人不安……」
張舉自嘲一笑，道：「汝陰王（石琨）在冀州募集了六七萬人馬，他若敢來救援，或許尚可一搏。可惜啊……」說著他連連搖頭，甚是失望。
說罷，栗特哈無奈地一攤手，雙眼骨碌碌地亂轉，不住打量王朗的反應。
栗特康瞅准機會，冒險衝上去攔
王朗點頭稱是。
襄國不怕對方強行攻城，甚至希望對方攻打得越猛烈越好；對方攻城，等於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長；襄國守軍可以儀仗地勢損耗疲憊對手，待時機成熟后，再大舉反攻，尋機破敵。這是襄國的信心所站。
儘管如此，被分在滏陽河大營的栗特康還是很不甘心；若是不能多立功勛，襄國戰後商隊與他的命運可想而知。他希望尋找些機會，改變目前的窘境。
王朗順著聲音端詳了好一陣，恍然記起喊話之人是某個國人商隊的核心成員。當下頜首招呼道：「兵荒馬亂，汝等還在行商？當真是要財不要命。」
「此一時，彼一時。」
王驃騎自然是後趙驃騎大將軍王朗了。
過了一陣，張舉的聲音響了起來。「清譽（王朗字）。看出什麼嗎？」
王朗臉一熱，訥訥道：「先皇不再，朝廷也……嗯，王朗心中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就想到襄國來尋太尉，有太尉指點，王朗什麼都不怕了。」
冉閔召集眾將，把封號原因一一道了出來，隨後明詔宣布，大魏軍依照原定方略，困死襄國。城內守軍無論胡漢，若是識得時務，早日棄暗投明，或可免於一死；但若頑抗到底，必殺無赦。栗特康商隊暫在軍中充作雜役，若在襄國之戰中立下功勛，或可將功贖罪，予以放還，若不為大魏軍盡心效力，戰後再行清算其為虎作倀之罪。
王朗精神一振。「太尉可有計較？」
初始王朗還未從震駭中清醒過來，他腦袋裡一直盤旋著一個問題：太尉為什麼要幫蒲洪……聽張舉連聲埋怨蒲洪死得太早，他猛然一悟，原來太尉是看中蒲洪年老、蒲健平庸這一點啊。想透這些，他的腦袋頓時靈光多了，從適才張舉異常的言行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彷徨。
張舉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清譽。我一直有一事不明。當初你從麻秋手中逃出來，為何不直接回關中自在逍遙，反要歷經千辛跑到襄國來？」
王朗目光一寒，凜然注視著栗特哈。
王朗對此不以為然，他是軍中宿將，知道兩軍對陣，決定勝負的不僅僅是士卒數目；汝陰王石琨不來救援尚算明智，若真的如張舉所願，那就是來襄國送死，愚蠢之至。
「大王直管安心。微臣此去，必定請來救兵。只是……」
但是，對方改變方略，不再強行攻城，而是打算長久圍困。
「有清譽照顧，張某就放心了。」張舉點點頭，思
「鮮卑人？他們會來救援？」王朗有些疑惑。「大燕尊奉大晉朝廷，與我後趙一直是宿敵啊？」
「太尉說得是。」王朗附和。
張舉點點頭。問道：「清譽。你可知我為何要來襄國？」
栗特哈說的情勢，王朗豈有不知之理？這段時間，大魏軍固壘塞門，長久圍城的意圖已暴露無疑。這也是襄國人心惶惶的原因所在。
張舉在懷中一掏，拿出一個木製印章，印章上刻有「受命于天」四個古樸篆字。他在石祗面前一晃，道：「大王直管寫書就是了，微臣等著用印呢。」
張舉將木質印章在書信上一按，收起書信，又道：「大王還需給冉閔寫一封乞降書，言道願意獻上傳國玉璽以乞降，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石祗依言寫了，用上小鑒。
附和張舉、趙庶的官吏初始只是漢人世家，沒多久，禁受不住大魏軍恐嚇的胡人單于酋長跟著附和起來。此時石祗不能再裝糊塗，只得召開朝議，沒想到朝議一開，張春、王朗等軍中過半武將即刻站出來響應張舉、趙庶之議，石祗退位已是大勢所趨，勢在必行了。
栗特哈姦猾的模樣讓王朗甚是厭惡，他有心將對方以姦細的名義拿下，轉念一想，又即作罷。襄國搖搖欲墜，都不知道是否能活到明日，管恁多閑事幹嘛？
正值元日正旦，襄國城內卻沒有一點節日的氣氛，太尉府也不例外，來來往往的人不少，卻難聽聞一點笑聲，一個個步履匆忙，臉沉如水，寫滿了憂國憂民的愁思。從豫州返回不久的江屠將王朗請進太尉府，引著他專向僻靜處走，來到一個清凈的小院。
「嗯……」石祗低哼一聲，一閃念，已明白了張舉的用意，當下再無二話，又給冉閔寫了一封謙恭的乞降書，蓋上小鑒。
王朗收回視線，迅速向亭中掃了一眼，但見張舉面色從容，並無半點愁容，不由得心神一定，恭敬一揖道：「王朗見過太尉。」隨後，踏步進了小亭，搖搖頭道：「王朗愚鈍，沒看出什麼。」
當然，栗特哈不僅有意外，還有驚喜。若是能策反王朗，襄國即刻可下，栗特人商隊的功勞可就大了。
栗特康商隊人員得到了充分利用，強壯的分到四個營地充作苦役；老弱不堪的，分在襄國東、南、西三門外罵陣宣講，督促城內守軍儘早投降。白凈的膚色，捲曲的毛髮讓栗
「原來汝是大賈栗特康商隊人士。」多年修成的謙抑脾性讓王朗壓下惱怒，委婉拒絕道：「換作他日，貴商隊有難，王朗義不容辭。眼下卻是不行。襄國被……」
正月二十五晚。張舉在江屠和一百名騎士的護衛下，從西門離開襄國，繞道西北，沿著太行山東麓北上，避開圍城的大魏軍后，轉道東北，前往清梁。
張舉眼中精光閃爍，胸有成竹道：「鮮卑慕容南下之心久矣，之所以停留幽州不前，打得是坐山觀虎鬥的主意，一俟冉閔與襄國斗得筋疲力盡之時，他們就會出來收拾殘局。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等他們成了氣候，豈有蒲家那幫人的立足之地？哼！張某定將他們早早拖進局中來。」
「我也沒看出什麼。」
過了幾日，恰逢正旦，新的一年到來了。這是大晉永和七年的正月初一，也是大魏青龍二年的正月初一；這一天，冉閔在一隊禁衛的衛護下，從北到南，繞著襄國轉了一圈，看望圍城的各營將士。
王朗心中一陣膩味，襄國被圍，人心惶惶，自己生死還在兩可之間，哪有餘力救援這些行商？偏生這些行商不識好歹，給他兩句好言語，他就打蛇隨根上，求這求那，也不看看當下是何情形！
「大將軍自己過去和太尉敘話，江屠在此侍候——」江屠在拱門旁停了下來，束手相請。
王朗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附和這種玄奧的話題，訥訥一陣，他轉移話題，問道：「太尉。襄國戰事太尉怎麼看？」
向行人打聽了曹伏駒的住處，栗特哈去了一趟集市，在蕭條的集市上轉了半日，挨到午後，這才置辦了一份禮物，尋路向曹伏駒宅第所在的閭里行去。
「傳國玉璽？寡人哪裡有傳國玉璽奉上？」石祗不明所以。
「王朗知道，太尉一直對冉閔不喜，是以……」
片刻之間王朗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栗特哈卻不知道這些，他只以為自己的言語吸引了王朗的注意，帶著些許得意，道：「不瞞大將軍，我家商隊在赴襄國途中被大魏軍截獲了。截獲之初，我等都以為這是件壞事，眼下看來，卻又未必。大將軍試想，若是沒有大魏軍的截獲，我等進城后坐以待斃，豈非更為不堪。」
「太尉放心。有王朗在，必定護得貴眷屬平安。」王朗慨然承諾。
「栗特哈。汝適才之言，王某隻當未聞，汝好自為之，不要再遇到王某。」王朗一頜首，丟下傻獃獃的栗特哈，上了坐騎，打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