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第六集

第三十一章 全力一搏能逞否

第六集

第三十一章 全力一搏能逞否

慕容俊有些躊躇,憂慮道:「府庫輜用不足,大軍南下只怕有問題,且麥收在即,青壯抽調多了,會影響收成。要不,麥收之後召集各路大軍南下,三弟以為如何?」
悅綰加急送到薊城的是簡報,簡報內容很簡略:劉顯兵敗,石祗被誅殺,石琨失蹤,趙國為大魏所滅,下轄六郡國盡皆歸魏。
自幽州南下,有東、中、西三路途徑可循。對於南下途徑,燕國內部基本上有了一個共識,那就是不走東路之渤海、樂陵和中路之博陵、冀州,只走西路之中山、常山。
慕容恪趕到之時,待在薊城的七八位燕國重臣都先到了,正在慕容俊面前質疑簡報內容的合理性。慕容俊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只側耳傾聽。
從西路南下不僅遇到的阻力小,還是攻擊襄國、鄴城最近的途徑,因此成為燕國首選。在這個共識下,燕國內部還就南下是逐步蠶食還是應該一鼓作氣拿下襄國、鄴城做過探討。在這個問題上,有兩種意見佔了上風。一種是先將襄國北方三郡拿下,打開南下門戶再說。還有一種是直取襄國、然後向東攻擊冀州;如此南可攻擊鄴城,東可合圍魯口,徹底打破了中路的困境。
時值三月中旬,清碧的北方大地上生出一絲絲一塊塊的斑黃。原野里人影跟著多起來,老農背著手、壯漢抱著膀子在一塊塊、一條條的斑黃田地間來回逡巡。
慕容俊因此才有一問。
慕容恪道:「王兄應該記得,冉閔臨死前頒下遺詔,命令青兗的新義軍軍帥石青接掌鄴城。雖然前段時間探報,鄴城一切如常,仍以太子冉智為尊。弟弟卻敢肯定,此次變故必定出於石青之手。除他之外,鄴城在無人能成。」
「輔國將軍——」身後傳來一聲呼喚,一騎戰馬飛速馳來。馬上騎士尚未臨近,便大聲呼道:「燕王急招,請輔國將軍速速回城議事。」
她感受到他的注視,螓首緩緩移動,寒星般的眸子平靜地注視過來,與他焦灼火熱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相碰撞。
慕容恪很少見地反駁了慕容俊的提議。「王兄。對於石青這樣的對手,絕不能給其留一絲喘息空隙。我軍南下有困難,對手一定也有。再說,眼下正值麥收時節,大軍可以搶割對手麥子,以敵軍之糧濟我軍輜用之不足。」
「好!」慕容俊興奮地一拍幾岸,揚聲贊道:「三弟籌劃的甚是精妙,此番南下,定要一舉除去石青這個麻煩。」頓了一頓,他又問道:「以三弟之意,何時出兵?出兵多少?」
慕容俊茫然道:「三弟的意思是?」
這道土壟其實很普通,北方大地上隨處可見。波浪一樣的起伏,綿延橫亘出老遠。青翠的碧草和不知名的黃花、紫花星星點點鋪滿了平緩的土坡,除了一些自然的野趣並無其他吸引人的特別景緻。
慕容霸納妾那天,她做了這副鬼面瞧瞧送給他。自那以後,慕容恪再沒到慕容霸府上去。
薊城幾乎沒有多少人相信簡報上的內容。
「三弟快說。還要在哪一路安排人馬?」慕容俊有點沉不住氣了。
隨行親衛多是從龍城跟隨過來的,知道慕容恪很早就有欣賞土壟的雅好,見此情景便勒住坐騎,或下馬休息或四周戒備,做著小駐的準備。
持續不斷的爭戰消耗了大量青壯男丁,整個北方的生產力盡皆陷入到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間或會有一些地區如燕國般出現例外,能過幾年安穩日子。然而,需要說明的是,無論如何休養生息養精蓄銳,最好的結果只是少餓死人卻無法根絕餓死人事件的發生,就算這樣,還要拜託老天照應。
騎士回道:「悅綰將軍有加急稟奏,聽說是南邊出了大事。」
「啊?對方情形一無所知,怎生應變?」慕容俊茫然地應了一聲,忽兒殷切地望著慕容恪問道:「三弟莫非有了主意?快請詳細道來。為兄此時沒有一點頭緒。」
慕容恪沉思了片刻,斟酌著說:「王兄。以前我燕國將魏、趙兩國視為對手,因此定下從西路南下的規劃,眼下對手更易,我等也需換個思路了。」
慕容俊深沉地點點頭。
怎麼可能!襄國之戰,冉閔戰死,大魏受創深重,不分崩離析已然不錯,怎麼可能在短短的一旬之內敗劉顯、破襄國、誅石祗,撫平趙國六郡?
慕容恪緩緩道:「魯口的鄧恆沒有進取之心,悅綰的五萬人馬留在清梁有點浪費。依弟弟之見,留一萬人馬便足以讓鄧恆不敢北顧,餘下四萬人馬可由悅綰率領,偽裝成十萬大軍南下佯攻中山以吸引石青主意。當我軍在樂陵出現,石青調兵應對之時,這支疑兵可由佯攻轉為實攻,拖住對手;務必要讓石青左支右絀,手忙腳亂才好。」
當然,緊張收成的不僅只是莊戶人家,燕國朝廷上上下下同樣如此。
這是怎樣的一眼相視啊,彷彿經過億萬里的穿越,彷彿經過千百年的等待,直到此時才有了結果,在兩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星空爆炸,流光萬千,烈焰焚天,萬物寂滅。
「燕國眼下的對手是石青,我軍不妨由東路南下,直插青兗效果更好……」
她是跟著一隊流民從另一端上得土壟。
慕容郡聽得眉飛色舞,頻頻點頭。
「不能等!」
慕容恪卻沒有一點輕鬆之色,皺眉思索了一陣,道:「不妥。如此行事對一般人來說足矣,對石青只怕未必有用,還需要另外安排一路人馬方可。」
「悅綰將軍謹嚴細密,從不虛飾誇張,弟弟信得及他。」
直到慕容霸衝上土壟將她抄上馬鞍,大笑道:「好漂亮的美人,日後在霸身邊服侍吧。」直到那雙從慕容霸腰際探出來的星眸黯淡下來;直到慕容霸身影遠去,土壟上牛車依舊,嬌姿渺渺之時,他才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惡鬼面具不知何時到了手中,慕容恪五指緊扣,手背青筋賁張,滿布掐痕的鬼面又添了幾道新痕。慕容恪收回目光,憂鬱地盯著鬼面,耳中彷彿有個聲音在迴響:「戴上它吧。待你有勇氣面對本心之時再取下來……」
慕容恪回道:「弟弟以為無論如何拖延,出兵之日不能拖過三日,盡量在麥收前抵達南皮、樂陵,以搶收麥子為輜用。至於動用兵馬數量,愈多愈好,龍城之兵馬難以趕來,幽州二十一萬士卒能夠抽調的需要全部徵用;有的路途遙遠,不及趕來;可以作為後備。無論如何,此番定要除去石青這個後患。」
「王兄!我燕國必須即刻應變。」慕容恪上前提醒了一聲。
成年忙於軍國之事的慕容恪不由得沉醉其中,舉目四顧,緩轡徐行,不知不覺間行出二三十里,來到一道長長的土壟之下。土壟看起來極像湖水乾涸后的堤壩,南方人因此稱之位壩子。無論土壟或是壩子,都是地質變遷湖堰乾枯后留下的遺址。南方、北方在所多有,不足為奇。慕容恪看到后卻是一呆,胯下戰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想到襄國之戰,慕容恪就忿忿難平。燕軍回師之後,他就斬殺了張舉,只是那口怨氣卻還沒有出盡。咒罵了兩句,慕容俊擔憂地問慕容恪:「三弟。石青這廝原本就很麻煩,如今他整合了魏、趙兩國之力,愈發難纏。依你說,我們是否還能南下?」
「即刻?」
「王兄!弟弟不是有意避開朝臣,實是此事太過緊要,當以秘密為要。」慕容恪解釋了一句,然後道:「石青此人確實異數,燕國若欲南下一同中原,必須趁其羽翼未豐之際,傾盡全力予以扼殺。否則,時日一長,此人成了氣候,便是有心誅除也不可得。」
「對不起,人活著不僅是只為本心,還有責任啊……」慕容恪暗自嘆息,小心地將鬼面揣進懷裡。
「南邊出了大事?」慕容恪一皺眉,目光閃了兩閃,隨即揚鞭催馬,招呼親衛:「快!」
那隊流民有老人、孩童、牛羊、車輛……同其他流民一樣,到處都是風塵浸染的痕迹,這些並未引起慕容恪的注意,直到她的出現。她扶著車棚站在一輛牛車上,牛車緩緩向壟頂攀爬,輕盈的身姿隨之冉冉上升,仿如風中飄萍,又似深谷幽蘭,與周圍的人群、景緻截然不同,彷彿置身在另外一個世界。
正在爭執的燕國重臣齊齊失聲,驚疑不定地望著慕容恪。慕容俊同樣動容,身子半抬,驚問道:「此事太過異常,五弟何以如此肯定?」
周圍的世界倏然遠離,慕容恪深深沉醉,忘記了其他的存在,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同樣也沒看見飛騎馳來的慕容霸……
暮春的風清涼許人,碧綠的原野景緻宜人;天邊外燕山綿延不絕,挺拔高峻,勾畫出一副宏大背景;身周近處果樹結實,麥穗伏浪,殷實的田園風光又有一番韻味。
麥稈長過了人膝,麥穗飽滿結實,葉片正在打卷枯萎,眼看再有幾日驕陽暴晒就能下鐮,距離收成的日子越近,莊戶人家就越發緊張,只怕老天不長眼,下起連陰雨,將麥子澇在田地里。
慕容恪一邊說著,抬手指點著簡報道:「王兄。悅綰將軍奏報的語氣極其肯定。之所以如此簡略,想來是對方動作太快,使得我方探子只探到結果卻不清楚其中細節緣由,未免誤事,悅綰將軍只好先送來簡報,供王兄及時定奪。過兩天也許就有詳細奏報傳來。」
慕容恪獃獃地望著土壟,眸子里隱隱升騰出若有若無的霧氣。恍惚之間,他似乎回到七年前的秋天。那時候,他剛剛剿滅鮮卑宇文氏,帶領慕容氏的兒郎們回在龍城休整。在龍城南邊的郊野,和眼前一樣的土壟前,他見到了她……
那是怎樣高潔的身影啊。孩童的歡叫,婆娘的嚷罵,再鬧騰的喧囂也無法讓那遺世獨立的芳華受到半點驚擾;飛揚的塵土,辛苦跋涉后留下的細密汗水,灰了鬢角,濕了雙頰,卻掩飾不住珠玉的清冷輝光。世界彷彿停滯下來,只有那搖曳生煙的身姿依舊生動鮮活。
慕容俊緩緩點頭,又問道:「以三弟之意,此番南下目標是直至襄國還是北方三郡。」
「哼!張舉這廝誤我大事,雖千刀萬剮難消吾恨!」
短短一紙簡報在薊城宣起滔天波瀾。
「石青?當真不能小覷了這廝。」慕容俊雙眉一豎,面現怒容。
慕輿根等人齊齊一怔,慕容俊遇事善於納言,很少做關起門自家兄弟密議的舉動。遲疑了片刻,見慕容俊、慕容恪沒有慰留,慕輿根等只好躬身告退。
「這麼說倒是真的啦……」慕容俊嗒然坐下,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此時才開始真正震驚這一消息。
如同暗夜中耀目的燭火,她甫一出現,便引起了慕容恪的注意。當目光落到對方身上,慕容恪感覺天空忽地一暗,唯有壟上光芒閃亮,綻放出萬道霞光,晃得他頭暈目眩。
慕容恪眼光向四下一掃,慕容俊會意,開口道:「今日之議到此為此,諸位且退。」
慕容恪徹底獃滯了。眼中所見,心中所想都是那個人兒。一種從未有過的迫切催促他快去接近對方,一種從未有過的膽怯讓腳步變得沉重無比;他怕!他擔心!擔心自己一身的污濁褻瀆了那絕世芳華。
慕容恪堅持著行罷禮,起身接過簡報,匆匆瞥了一眼,便即回道:「此事勿須質疑,應是事實。請王兄即刻籌謀應變之道,萬萬不可拖延。」
慕容俊精神一振,頜首道:「三弟說得不錯。以你之意,我大燕該當如何應對?」
「三弟。你快來看看……」慕容俊伸手阻止慕容恪行禮,徑直將簡報遞了過去。
慕容恪目光一閃,開口安慰道:「王兄。石青是個麻煩,卻並非如想象中的那般難纏。大燕據有幽州一年有半,才將幽州整合完備。石青一介驟起軍帥,一無我大燕几十年根基,二無傳世之美德,憑什麼整合魏、趙兩國之力?由冉閔遺詔秘而不宣之事可知,他也擔心大魏朝臣不願歸附繼而發生內亂。王兄需知,此時的大魏四處冒風,處處漏雨,到處都是破綻,並無可懼之處。」
慕容恪繼續道:「短短一旬,大魏滅石趙,收復六郡,行事急急如風,必定難以穩固。以弟弟之見,我大燕當趁其立根未穩,即刻施以雷霆之擊,徹底絕了這個禍患。」
「走!回城——」慕容恪沒有半點遲疑,調轉馬頭,猛一磕馬,待戰馬跑了起來,他才將傳詔騎士喚到身邊問:「燕王為何這般急?出了什麼事?」
「不錯!這人確實有些奇異。小覷他的,都已經化為飛灰。」慕容恪附和一聲,旋即聲音一低,越發地慎重了。「襄國之戰,我燕國運籌許久,終讓趙國、大魏遭受重創,卻沒達到預期目的,如今想來,那一戰最大的贏家反倒是這個石青。此人的手段由此可見。」
從徵募青壯到入關南下,已經兩年過去了。燕國下轄的地盤擴大了,人丁增加了,兵馬多出近十萬,財賦卻越來越吃緊了。戰備狀態下,生產人力的減少和更多兵丁士卒的消耗使得燕國朝廷常常為了糧食焦頭爛額,其中最難熬的當屬秋收和夏收之間這段長達七個多月的時光。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走東路太過偏遠,對鄴城、襄國難以形成威脅;走中路太過艱險,不拿下魯口的鄧恆,直下冀州的燕軍側翼就會袒露在鄧恆的攻擊之下;魯口是個硬石頭,七八萬大軍依地勢而守,想拿下來殊非易事。因此,燕軍一直避開由中路南下。
慕容恪目光閃爍不停,一邊思慮,一邊說道:「……若是料得不錯,石青的人馬必定集中在鄴城、襄國、冀州一帶。此時青兗可能非常空虛,一擊就碎。青兗是石青的老巢,他不可能不管,只要他敢回軍救援,野戰之中,我軍以逸待勞,他來多少援軍,我軍就吃掉多少。唯一可慮的是,南皮不除,我軍後路不穩,需要另遣一支人馬予以牽制。」
三月十四清晨,慕容恪帶了一隊護衛早早出了薊城北門,沿著到蠮螉塞(今居庸關)的馳道向北而行。
而今終於到了見收成的時候,燕國上下人等個個都瞪起眼睛盯著田地里的麥穗和頭頂上的日頭。輔國將軍慕容恪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