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第六十二章 板蕩識英雄
「殺啊——燒了鄴城——」
吶喊聲、廝殺聲震天動地，悶雷一般在耳際炸響。聽到聲響的一瞬間，祖鳳第一反應是張遇事情敗露，開始強行突圍了；第二反應是，豫州軍為了突圍，在散播謠言、蠱惑人心鬥志。想是這樣想，可當聽到「石青被大晉朝廷處死啦」這句話時，一種濃濃的悲哀還是籠罩下來，將她緊緊包裹住了。壓抑了許多時日的憂心牽挂，許多時日的無著無落，這一刻被這一句話觸發點燃了。
「報——」就在眾人七上八下間，一個親衛口喊急報，飛奔而來。
「走！先與芝華會合，再往南殺——」張遇無心戀戰，一揮長槍指揮殘部向東衝去。直道南邊就是平民聚集的坊間，地形複雜，容易擺脫混編騎的追殺，而且城南有三個城門，可以臨時選擇突破目標，這將給防守的戍衛軍帶來很大威脅。
「快……派人傳劉政、郎闓、劉群、伍慈幾位大人過來議事……派人通知蔣干，戍衛軍即刻動手，配合魏憬部捉拿反賊張遇……以征北大將軍府的名義，通令宿衛軍統領條子將軍，讓他靡勒宿衛軍嚴守宮禁，查探事實真相，等待朝廷后令。」
「石青哥哥死啦……石青哥哥被大晉朝廷處死啦……要不然不會這麼久沒有消息……是的，石青哥哥也是人，他不可能從建康逃脫，以前的希望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唉，劉老大人，怎麼樣？宿衛軍怎麼說？」
「怎麼會這樣！」郎闓跟著明白過來，忍不住哀嘆一聲。
「夫人！夫人——大將軍回來了，公子也生了，這可是大喜事呢，你怎麼哭了。」
張遇絕了逃生之心，帶著殘兵沿著巷道向前衝突，每前進一步都有數條性命喪失；曙光初現時分，張遇殺到李承、韓繼兩家相對的府邸前，跟在他身後的豫州軍僅餘三百余。李承、韓繼這兩位當年的三義連環塢塢主奮起餘勇，率一兩百家人仆佣殺出來攔住豫州軍去路，與魏憬部、蔣幹部前後夾擊，將三百餘人一一格殺乾淨。
穩婆和侍女歡天喜地的叫嚷將祖鳳從雲端拉了回來，她伸手拭了拭雙眼，然後說道：「快！讓父親派遣得力之人即刻趕赴冀州城，將大將軍安然回歸的消息傳到大將軍府，告訴前方的將士們，要不了幾天，援軍就會到來，大將軍會親自北上擊敗燕軍……。」
「好！你去做吧，我在看著……。」星眸光輝一閃，韓氏嘴角浮起一絲圖謀得逞的喜悅笑容，只是話未說完嬌軀便向下一墜，俏麗的臉龐蔓延出一層死灰色，已然是生機全無。
「夫人好生……。我等這就去辦。」幾位從亂麻中理出頭緒的大員恢復了神采，含含糊糊地向祖鳳告辭
說到這裏，韓氏目光向四周流轉，不無遺憾地說道：「鄴城！我好恨這個地方——你是在這被你父親趕出去的，南和張氏是從這裏開始衰敗逃亡的。如果我還活著，定要想法將此地化為齏粉。」
劉征正自安撫鄴城士人，話未說完，院外響起一連串急匆匆的腳步聲，十幾名衛士狂奔過來，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大叫：「夫人！夫人大喜——大將軍有信來了——大將軍安然回歸中原，正在宛城阻擊大晉荊州軍呢……」
昨晚謠言四起的時候，人心慌亂來不及細想，以為只要石青有嗣鄴城就能安穩下來，過了一夜才有人琢磨出其中滋味。這個嗣是有分別的，若是男孩好說，若是女孩該怎麼辦？祖鳳還沒生，不能確定是男孩之前，這個心就沒法定下來。憂急之下，鄴城人紛紛過來打探消息，於是，梧桐閣就成了目前這個模樣。
「快走！」低喝一聲，張遇撥馬欲走。正在這時左邊突然響起痛楚的嬌哼。嬌哼的聲音不大，聽在張遇耳邊卻如驚雷一般，驚得他疾聲追問：「小娘怎麼啦？」一邊循聲看了過去。
不斷響起的慘呼聲讓張遇焦躁不安，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隱隱傳來蔣干勒令停止射擊的聲音，跟著喊殺聲大起，原來是魏憬、王泰率領的混編騎銜尾追殺出來了。張遇心神稍安，混編騎的威脅雖然不小，但因地勢狹窄的緣故，兩軍接觸面有限，殺傷力反而不如弓箭。
劉征不自覺地閉上嘴巴，梧桐閣外倏地一靜，這個消息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讓所有的人身子都僵直下來，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在腦中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一句話：「大將軍回來了，大將軍回來了……。」
「怎麼會……怎麼會……。啊——怎麼會這樣！」張遇渾身戰慄，縱馬衝過去，雙臂一探將韓氏抱到自己坐騎上，摟在懷裡顫聲哀求道：「不要……不要啊——」
住在戚里的都不是小戶人家，隨便一戶都有好幾十的家丁仆佣；祖鳳指令下達之後，這些人家早就做好了阻擊防禦的準備，豫州軍一進入戚里，便受到來自左右的夾擊。各家各戶的家丁仆佣蹬著木梯靠在牆頭上，或用刀槍阻止豫州軍接近或用弓弩向豫州軍潑灑箭矢。後路被混編騎、戍衛軍堵死，前路是蓄勢已久的各戶家丁，兩側是凌厲的毫不留情的刀槍箭矢；豫州軍在這可謂陷入四面皆敵的絕境之中。
各種問候不約而同地湧向三人，除了祖鳳產嗣之外，宿衛軍的動向就是鄴城人士最為關心的話題了。
祖鳳開口勸阻，微弱的聲音跟著從簾幕後傳出來。「當務之急是……。一，以征北大將
這時候城內的吶喊聲更大了；隨著張煥的分兵，皇城以西小半個城池都被豫州軍襲擾到了，特別是無力防護自身的貧民聚集的坊間，更有幾十棟房屋被點燃；猖獗的喊殺聲、驚恐的告饒聲、尋找失散的妻兒子女呼喊聲，散播的流言聲……各種聲響充斥了剛剛垂落的夜空。
西苑正門。近兩千豫州軍殘餘精騎蜂湧而出，衝上東西直道；蔣乾的五千戍衛軍堪堪趕到。
三人慌慌張張來到梧桐閣外，一聽裏面的聲響，腳步猛然一重，灰白的臉色黯淡下來，變成了鐵青色。這都什麼時候了，偏偏又趕上祖鳳生孩子這攤子事！
聽到探報，閣外幾人更是心慌。
這一席話似乎用盡了祖鳳全身的力氣，話音一落，她就痛苦地哀叫一聲，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但是，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閣外之人聽了這席話眼前俱是一亮。是啊，只要石青有子嗣在，中原就不會輕易分裂。祖胤反應的更是迅疾，已經開口呼喝道：「來人啊！傳令全府上下人丁盡皆配備刀槍，在梧桐閣四周戒備，不得讓梧桐閣出半點意外。」
一萬對八千，這種勢均力敵的戰事最後會把鄴城毀成什麼模樣！
「不用啦……梧桐閣安全的很。」
惶急之下這名親衛沒注意到簾幕後的異常，衝進閣內揚聲稟報道：「回稟夫人，張遇意圖從西苑城門逃走，被戍衛軍城門領聯合混編騎所堵，隨後他率豫州軍返身殺回，衝出西苑軍營，在城內四處燒殺。戍衛將軍蔣干緊急召集了五千人馬，正配合混編騎予以圍剿。宿衛軍未出皇城，只是皇城內頗多鼓噪之聲，似乎因為民王遇刺一事出現不穩。」
閣外幾人顧不的忌諱，抬步進了梧桐閣。只進了閣內又是面面相覷，向簾幕招呼行禮不對，不招呼行禮似乎也不對。
祖胤聞言一愕，愣怔了一會，旋即伸手相請道：「劉大人。請——郎大人，請——伍……」
簾幕後「使力」的叫嚷聲停頓下來，似乎被止住了，幾聲痛苦的呻吟過後，跟著傳來祖鳳虛弱但有堅定的聲音：「諸位大人，祖鳳要告訴諸位的是，征北大將軍絕不會出事，外面的喊聲是張遇為了製造混亂散布
「弓箭手！自由散射——」蔣乾沒準備和對手比腳力，直接命令弓箭手攻擊。城內地勢狹窄，巷戰時兵力不容易鋪開，弓箭的殺傷因此可以達到最大。
「嗖嗖嗖——」一支支鵰翎漫無目標地在夜空中消失，須臾間又在前方的夜空中出現，伴隨著不斷的噗噗聲落進豫州軍精騎之中。
唏溜溜的嘶鳴聲中，一匹匹戰馬和一個個騎士翻身撲倒，然後被後邊的鐵蹄踐踏成肉泥，再也不可能起來。
「呀！生了生了……是個公子耶——」
各種悲哀思緒無法控制地齊齊湧上心頭，祖鳳心中瞬間被抽空，直感覺以前的期盼、拼殺都是徒勞，如今到了塵歸塵、土歸土、萬事成空的時候了。
祖鳳心中一緊，側耳細聽，西邊的聲響突然近了些，也突然大了些，清晰地傳入耳中：「殺——石青被大晉朝廷處死啦——殺——民王被蔣干刺殺啦——殺——戍衛軍反了……」
如果一個子嗣的存在能夠讓人安心，祖鳳的一番制措就能讓精於任事的幾位大員徹底定下神來。
星眸微閉，秀眉蹙起，韓氏還未完全失去直覺，聽到聲音，她睜開眼，目光觸到張遇因痛苦扭曲的面容上時笑了笑，平靜地說道：「張遇，你怎麼啦？是在為我傷心嗎？不用——這是命，早晚都會到來的，我沒法躲不過去；可惜了，好不容易和你再次相見，還以為往後可以在一起呢，誰知道……」
「啊~~孩子——」
這種傷害，只需一次就足以致命。
「條子將軍願意聽從征北大將軍府的將令嗎？」
「咦！劉老大人來了——郎大人也來了——」焦慮不安之中，人群中傳來一聲響，隨著驚呼聲，劉征、郎闓、劉群三人從院門轉出來，進了梧桐閣前院。
魏憬的親衛前來稟報麻秋被刺、豫州軍即將開拔等等時，祖鳳正在思慮如何向麻秋交代張遇伏誅一事，聞聽麻秋被刺身死，她心中一驚，忍不住一陣氣喘。石青不在之時，無論如何說麻秋都是穩定中原的標誌。他這一死，中原連個名義上的主人都沒有了，稍有不對就是大亂的局面。
麻秋的遇刺和張遇的謠言對宿衛軍影響很大，為了避免宿衛軍陷入混亂，劉征、郎闓、劉群依照祖鳳指令進入皇城，一邊安撫統兵將領條子，一邊四處走動，向宿衛軍士卒解釋事情起因。
劉征抬手向四周壓了壓，微笑道：「諸位勿須擔憂，宿衛軍穩定下來了，條子將軍只說要請大夫人回
「屬下這就去調遣採風司人手前來梧桐閣候命。」伍慈跟著反應過來，準備去徵調部屬護衛梧桐閣。
「你看著吧，我會的！」盯著韓氏未曾合攏的雙眸張遇沉聲做答，隨手掏出一根絲絛將韓氏綁在自己身上，整理妥當之後，張遇摘下長槍，望著被火光映紅的夜空揚聲喝道：「豫州軍兒郎！隨張某一道燒了鄴城——」
鄴城大約駐有五萬余兵馬，其中麻秋兩萬嫡系屠軍以宿衛軍的名義駐守皇城，這時不僅不能動用，還要防備因為麻秋之死而發生兵變。兩萬戍衛軍分散駐守安陽驛、建安驛和鄴城七門等九個防地，不僅各有職責而且一時也不能集結出來。剩下的就是八千豫州軍和五千混編騎。豫州軍作反，鄴城靠得住且能動用的兵馬只有蔣乾的五千中軍和五千混編騎了。
簾幕內忙得不亦樂乎，梧桐閣外腳步踢踏，劉征、劉群在祖胤的陪同下匆匆趕到。三人臉色慘白，似乎也被外面的流言嚇呆住了。對於鄴城人士來說，最主要的是維持中原的完整。石青出事，中原還有一個名義主人麻秋可以維持；麻秋死了，中原正式歸入石青轄下可謂更好；怕就怕兩人同時出事，那樣的話中原無主，必定會四分五裂。可是怕什麼來什麼，西苑那邊的傳言也許不是空穴來風，如果石青、麻秋雙雙斃命，那該如何是好！
鄴城內吶喊聲聲，廝殺正烈。梧桐閣里也鬧騰開來，僕婦侍女大呼小叫，穩婆哎喲連聲地趕過來，人還沒到尖利的嗓門就嚷開了：「使勁！使勁啊——」
艱難地下達了三條緊急應對之策，祖鳳氣喘的越發嚴重，心慌的越來越厲害，只能無力地躺在塌上，聽著侍女向堂外的親衛傳達命令，聽著親衛應諾之後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就在這時，突然有什麼聲響在西邊爆發，聲響似乎激烈之極。
祖鳳忽然一悟，一種與生俱來的朦朧感覺似乎蘇醒過來。「孩子~~我的孩子~~」這一刻，她忘記了對石青安危的憂慮，忘記了前路的艱難，心裏有的只是憧憬和希望。「孩子~~我要給我的孩子一個平安富足的生活——」
「把鄴城化為齏粉嗎？好！你做不到的，我來做——」張遇低聲回答，語氣無比堅定。
腦中嗡地一響，紛亂的沙場瞬間遠離開來，張遇眼中除了中箭的伊人，再無其餘。伊人秀氣的頸項上顫巍巍的鵰翎落在眼中，他心痛得幾乎就要碎了。
「大人們……嗯！都來了嗎？來了請進來說話……」簾幕後，「使勁使勁」的叫嚷噪雜聲中，突然傳出祖鳳強忍著痛苦的問詢聲。
旭日東升，晨光乍現；，作亂的豫州軍已經剿滅，城內燃起的
「三位大人這是……」伍慈和郎闓慌慌而來，看到閣外踟躕的三人他剛開口詢問，一聽裏面的響動旋即閉上嘴巴。
豫州軍的喊殺聲大作，張遇、張煥徹底放棄了突圍的打算，帶領幾千豫州軍殘餘步騎在鄴城東衝西突，從西苑殺進南城坊間，從南城坊間殺進官署區，又從官署區殺進東城戚里；隨著豫州軍的推進，一些軍戶家眷奮勇而起，參与到抵抗豫州軍滋擾的戰事之中；另有一些希圖僥倖之人趁勢響應，跟隨豫州軍一道四處燒殺製造混亂。
梧桐閣內，祖鳳同樣在默默地念叨：「石青哥哥，你可回來了……」這一刻，她雙眼模糊，身子輕飄飄的如墜雲中，全然忘記了身下的痛疼。
祖胤為眾人解了圍，開口說道：「小鳳。大人們都來了，你有什麼要說的。」
痛楚的嬌哼是韓氏發出的。她騎在一匹戰馬上，二三十心腹騎士圍在四周將她保護的嚴嚴實實。然而這些衛士只能擋住刀槍和衝撞，卻不能擋住高空落下的流矢。此時一支不知哪裡來的流矢端端正正地插上了她的咽喉。
宿衛軍不穩，戍衛軍需要分兵看護鄴城七門，追殺豫州軍的人馬盡皆落在五千混編騎和五千戍衛軍中軍身上，這樣以來造成的後果就是戰事拖延，整個前半夜，鄴城殺聲震天，豫州軍的氣勢十分囂張，讓每一個鄴城人都感到驚恐不安。
心灰如死之際，祖鳳突然感覺身下一熱，溫溫的、濕漉漉的浸潤了一大片，有個墜墜的東西要從自己體內掉下來一般。
祖鳳臨盆在即，為了方便她見人理事，梧桐閣進行了一些調整。后牆新辟了一道後門，供侍女僕婦進出，祖媽媽入住閣內，親自在簾幕後照料女兒；重重垂掛的簾幕佔據了大半個正堂，會客的席塌矮几全部撤下，客人只能站在那裡稟事，不能在聚眾商議討論了。
豫州軍騎士身上大多有皮甲遮護，不是特別在意箭矢的殺傷，可惜的是，戰馬沒有甲衣遮護，噗噗的聲響大多來自戰馬中矢的入肉聲。對於騎兵來說，戰馬中創和騎士中創其實沒有區別。
祖鳳的異常反應早被祖媽媽的發現，她上前伸手探了一下，便即連珠價叫起來：「快喊穩婆過來，小鳳要生了——快交代廚下燒水——小鳳，你咋樣……」
……。
下半夜之後，局勢開始好轉，豫州軍被銜尾追殺的混編騎和戍衛軍斬殺大半，張煥也死在亂軍之中；剩餘的兩千餘人跟隨張遇躥進戚里，然後受到了猛烈的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