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眾里尋它千百度
段三六 活著
他被戳得仰面摔倒，胸口劇痛，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那匹馬會立刻踩在自己身上，張問就像已經聽到自己的肋骨斷裂的聲音一般！他想也沒想，幾乎是自然反應一般就地一滾，耳邊傳來馬蹄踏在地上的巨大聲響，彷彿擦著他的腦袋踏下去。
快給我一把刀子……老農聽見半截話，又見張問一身狼狽的模樣，頓時甩開張問，喝道：「哪裡來的瘋子，快滾！」
低矮的籬笆，形同虛設。張問很容易就進入了院子，院子里晾著一些衣服，不過全是女人衣服。張問準備先弄到刀子和打火石，然後偷幾件衣服用來當作棉布用，洗乾淨了的布料衣服。
張問大張著嘴，哈哈直喘氣，咬著牙狂奔，他的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跑。他的雙腿發軟，感覺頭上供血不足，頭暈目眩，胸口像在拉風箱一般。
張問實在沒有力了，撐了片刻，實在爬不起來，這時他聽見上面的人聲，恐怕敵人很快就會追下來搜索，畢竟張問穿的衣服不是普通士兵的衣服。張問大睜著雙眼，牙齒咬得自己滿嘴都是血，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這才好不容易抱著旁邊的一棵樹撐了起來。
張問真是欲哭無淚，他的雙臂抱在胸前，左右看了看，地上丟著一身破爛衣服，好像是那乞丐的衣服。
太陽很快升起來，張問身上暖烘烘的，肩膀漲痛得厲害，腫得老高，再不想辦法就非常危險。
不過很快他就鎮定下來，張問畢竟是張問，不是嚇大的人，他沒有跑，因為對方好像只有一個人，而且沒有打火把，肯定不是敵兵，貿然逃跑的話很可能讓行人感到奇怪，節外生枝。於是他便不動聲色地保持著行走速度，走近之後，張問立刻聞到一股臭味，好像幾個月沒洗澡的那種味道，且隱約看見那人披頭散髮。張問頓時鬆了一口氣，很顯然只是一個乞丐。
張問繃緊自己的小腿，腳趾抓緊，向前走了兩步，身體晃了兩晃，撲通又撲倒在地。他嗎的雙腿完全就不聽使喚，根本使不上勁，任他有多大的決心都不起作用，就好象一支軍隊，上邊想拚死一戰，可是軍隊不聽使喚，主帥急也沒用。
院子里沒有人，但是院尾有道門開著，根據張問的判斷，門裡面的位置應該是廚房。很好，廚房裡就會有刀具和打火石。
這樣的遭遇，張問不是第一次經歷，在遼東好幾次都是這樣被敵軍追著殺。
張問欲哭無淚，他真的是缺乏和村民打交道的經驗，而且因為擔心傷口惡化，心裏焦急，造成了這種結果。
水面上的情況他看不到也聽不到，在水裡憋了一會，實在是窒息得心慌，他便放開了石頭，一邊使勁全力順著水流猛蹬猛划。
張問檢查了全身，骨頭沒有斷，其他地方還好，只是左肩上插著半截箭，箭后斷已經不知道怎麼弄斷掉了。他不敢拔，怕拔出來之後流血過多支撐不住，而且沒有藥材，傷口可能會化膿。
大地搖來搖去，張問分不清東西，剛才滾落的時候把腦袋都轉暈了。他使勁甩了甩腦袋，咬緊牙關，用手撐身體。他的四肢又痛又軟又乏力，有些地方已經完全沒有了感覺，試著爬起來的時候，雙腿雙手都在發～顫。
首先肯定得處理一下箭傷，把箭頭給弄出來，然後吃頓飯、換身衣服，再想辦法找著方向回去。
就在這時，張問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鵝卵石，鵝卵石可是河邊才有的東西！他急忙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定睛向前一看，邊上不有一條河么？
張問意識到，戰局已經失去控制，就算是戚繼光再世，面對這樣的情況，也毫無辦法。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調頭就跑。
不遠處傳來了敵兵的聲音。
此地不可久留，張問站起來茫然地走起來，他連方向都分辨不清……如果有星星還有可能，但是天上好像布了雲，連一顆星星也沒有，周圍漆黑一片。
很快張問看見幾根倒在水面上的蘆葦，便伸手抓住，順著蘆桿游到了河邊。河邊有許多蘆葦，他爬上河岸，倒在蘆葦中喘氣。
很快讓張問更加絕望的事開始發生，戰線崩潰，明軍爭相后逃。將領們大聲斥罵，「頂住！後退者斬首！」「執法隊，執法隊……」但是兵潰如山倒，擋都擋不住，那些前不久還是農夫、手工業者的人，精神已經崩潰，眼見別人逃跑，所有人都跟著向後面跑。
也許敵兵會渡河過來沿河邊搜索，但是張問實在沒有力氣了，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只能趴在這裏休
張問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兩圈，突然感覺身體一輕，片刻之後，「砰」地一聲，再次摔在地上。張問被摔得七葷八素，渾身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不過天旋地轉之間，他明白自己是從高處向下滾落了。
等他洗乾淨衣服之後，就把濕衣服穿在身上，起碼遮著身體不是。這身衣服確實太破了，張問穿好之後在水裡一照，覺得看起來有些不對勁（有犀利哥的感覺了），很快他明白了哪裡不對勁，因為那張英俊的臉和身上的衣服根本就不搭配。於是他又抓了一把濕泥土，在頭臉手臂上抹臟，弄成了一張又臟又黑的臉，這下子差不多搭配了。
總之張問認為只要能活著回到浙江，就還有路可走。挫折和失敗從來不能打擊張問的信心，他認為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從來不會有絕望。所以他現在的想法是怎麼活著回到浙江。
張問的心情無疑非常沮喪，他一邊忍痛趕路，一邊在腦子裡尋思對策。就在這時，迎面好像有個人影走過來，張問心裏一緊，本想調頭就跑，畢竟剛剛經歷了生死磨難，他的神經已經非常脆弱。
張問昏過去的瞬間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嗎的，被乞丐打劫了！
實際上張問身上根本沒有什麼可搶的，白天一整天的折騰之後，身上的東西基本上都丟完了，除了身上那身衣服……所以第二天一早張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赤身裸～體，連條褲衩都沒有！
張問急忙拚命向河邊爬過去，他的手指已經抓破，鮮血淋漓，十指連心，疼得他想哭出來，但是眼睛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張問從記事起，只流過一次眼淚，其他時候基本弄不出淚水來。
張問需要一把刀子，一些乾淨棉布，和一堆火。這些東西說起來很簡單，但是在荒郊野林里就是沒有，連火都升不起來，不然想鑽木取火？這技能在明朝基本上失傳了，很少有人能鑽出火來。
走了一會，他終於發現了一個村子，他的心情激動萬分，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張問急忙走進村子，他很餓，但是飢餓還在其次，他需要一把刀子、一些乾淨的棉布，還有一堆火。
「在那裡，好像是個當官的，快去脫他的衣服，把腦袋砍下來！」
他爬到河邊，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栽了下去。河岸有兩仗高，張問落水之後
張問抱著胸口咬牙想站起來，突然肩膀上一痛，他感覺到了肌肉被撕裂的痛楚，一支箭插進了他的左肩。肩膀受傷，沒有傷到致命的地方，張問也沒有什麼可幸慶的，遲早的問題。
張問覺得自己要被淹死了，河水咕嚕咕嚕往肚子里猛灌。他覺得很累，很難受，雙手亂抓，但是除了水什麼也沒有。這時候他要是能抓住一個東西，肯定能使出幾倍的力氣。他甚至覺得趕快死掉趕快失去知覺是一種解脫，但是一個聲音又在腦中呼喊：我要活！
剛才幾個村民追他，他奔跑了一陣，體力不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張問重新站了起來，他是一個從不放棄的人，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準備再找一個村子想辦法。
一個農婦提著木桶從邊上走過，張問急忙跑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農婦一聲尖叫。片刻工夫，只見幾個大漢操著鋤頭釘耙奔了過來，張問見狀急忙調頭就跑。村民追了一陣，高喊著打瘋子，才停止追擊。
「啊！」張問旁邊傳來一聲慘叫，一個軍士以嘴啃泥的姿勢撲倒。敵軍已經在張問的身後了！他仰起頭，大張著嘴，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飛奔。張問身邊已經沒有其他人，親兵和將帥大部分被殺死，沒死的也在偌大的樹林里逃跑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包括一直隨身保護張問的玄月，在張問衝鋒的時候，也不知被擠在哪裡去了，雙方兩萬多人在這片樹林里廝殺，連左右行動都很困難。
滾了一陣，張問的腰突然撞在一棵樹上，他感覺自己的腰幾乎都斷了，終於停了下來。張問顧不得許多就試著要爬起來，因為他的心裏是很清醒的，敵軍就在上邊。
老子難道要穿這身衣服？
這時張問才注意到，光線比剛才黯淡了許多，太陽已經下山，很快天就會黑。他的心裏再次生出一股子希望。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張問的腦袋上突然一痛，眼前閃出無數的金星，身體就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他的身上疼痛得幾乎麻木，頭腦眩暈眼光繚亂，不過在這一刻，他心裏頓時生出一股子希望來。從高處滾下去，只要沒摔死，說不定能保住一條性
天馬上就大亮了，如果被人發現一絲不掛，或者只有幾片樹葉遮著……張問不敢想象會遭遇什麼事情。他想了想，走到那破爛旁邊，用兩個指頭拈起一件衣裳，頓時聞到一股噁心的味道。
是討要還是偷？張問掂量了一下，覺得還是偷比較好，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副模樣，而且身上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別人不太可能會把那些東西白送給自己。
這時他看見水田旁邊有一家住宅，單獨的民宅，並不在村子里。南方丘陵地帶，村民並不是全部聚居在一個村子里，很多自耕農都是把自家房屋修在離田土近的地方。這樣有個很大的好處，收割莊家的時候運回糧食比較省工夫，要知道南方的道路很少能行驢車牛車的，打起來的穀子得靠人的肩膀擔回去。
張問看見那棟灰牆瓦頂的房子，決定到那裡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他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影，便向那邊走過去。
恍惚中，張問想起有些老兵每天早上都要練跑步，卻從不自己主動練習其他技能，原來跑步的巨大作用在這裏！
黃三娃衝進敵群，幾乎是瞬間就被從四面八方捅來的長兵器插得全身都是窟窿，他就像一個漏水的水袋一樣，全身漏血，軟軟地倒在地上。
肩膀上的痛楚一陣陣刺激著張問的神經，提醒著他傷口的嚴重狀況。實際上他已經有些發燒了，嘴唇乾裂，聲音嘶啞，都是傷口惡化的前兆。
張問回頭看去，幾個敵兵正向這邊跑過來。張問剛才掉下來的時候，連劍也不知道哪裡去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簡直就是菜板上的魚肉。他的雙手摸索了一陣，摸到了一塊鵝卵石，心裏暗道：老子死也要咬一口！
張問猶豫了片刻，抓起那身衣服走到一塊水田旁邊清洗。他洗了一陣，又抓起田底的淤泥搓在衣服上，繼續洗滌，泥巴可以去油膩……
就在這時，張問的耳朵里「嘩」地一聲，腦袋一輕，那種被壓迫的感覺頓時消失，到了河面！他急忙大口呼吸起來，在這一刻，彷彿世間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呼吸那麼讓人享受。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感覺身上那股子乏勁漸漸退去，身上各部位漸漸恢復了知覺，只是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痛，痛得他牙關發～顫，就連牙根都痛。肚子還餓得慌……總之張問的情況糟糕到了極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命還在。
他沿著一條小路摸黑踢踢撞撞地走路，沒有方向，
老子不想死！張問只有這一個念頭。他真的不想死，他不僅有錢有女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而且他還想做很多大事，心裏的抱負和願望都還沒有實現。
樹枝迎面打在張問的臉上，一張臉幾乎都已麻木。後面不斷傳來慘叫聲，敵軍像在收割莊稼一般收割著明軍的性命。本來密集的陣營，兵潰之後就跑散了，不再擁擠，也沒有人阻擋，這時候奔跑的速度和體力決定死活……
不多一會，他已經忍受不住了，張大了嘴，嘴裏的氣咕咕咕往外跑，他很想呼吸，但是又無法呼吸，這種感覺只有一個，心慌。張問喝了許多水，急忙往上面浮。
張問沮喪到了極點，陣前兵潰，情況實在是糟得不能再遭，簡直是一敗塗地。這個時候的明軍遇到強硬的敵人，非常容易潰敗，因為民心已經不再……帝國的財富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偏偏打仗的時候需要的是那些幾乎一無所有的多數人，大夥為誰拚命？
張問聽見後面傳來了馬蹄聲，他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接近。雖然在叢林里，但是馬依然跑得比人快……張問意識到，自己跑不掉了。他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騎馬的人提著一柄長槍向自己戳了過來，張問手裡的劍還沒有扔，一劍掃了過去，將那桿長槍劈斷，但是槍桿藉著衝擊力依然戳到了張問的胸口上。
他抓緊手裡的劍，覺得再跑已經沒有必要，他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準備殺兩個墊背，嗎的戰死沙場，死得也不算窩囊！這時他感覺左邊受到一個撞擊，還沒完全站起來的身體又被向右撞倒。
他走了一會，漸漸鎮定下來，分析著自己處境。溫州大營是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雖然戰敗，但是沒有損失官府的軍隊，所以朝廷治罪應該不會太重，至少不會是死罪。而且自己的軍隊覆滅，肯定會被降級，勢力大減，就不再可能迅速成為實力權臣……如此一來，魏忠賢等人就不會擔心底下尾大不掉，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了。
「老丈，快給我一把刀子……」張問抓住一個老農說道，他一張嘴，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出不了聲。
張問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狀況，恐懼佔據了全部的感受……他什麼都不怕，但是怕死。看著那些刀槍扎進人身上，他身體里就直煩冷，但是身體外面卻熱得像在蒸籠里，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