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紗》第六折 肯羡春華在漢宮

段四 石板

第六折 肯羡春華在漢宮

段四 石板

王體乾以為他要破罐子破摔罵自己了,便說道:「你罵我也沒用,省省力氣算了。」
在處決他們之前,王體乾去詔獄看了一回崔呈秀。親眼看看敵人的悲劇,王體乾主要是去感受一下勝利者的快感。
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一個勁表忠心,王體乾說有一件事要他去辦,也就相當於投名狀吧,王體乾說道:「這朝廷裏面,怕是沒幾個乾淨,東廠要查兵部尚書崔呈秀貪墨的真憑實據,既然田將軍要過來,不如把這事兒交給你去辦?」
王體乾和張問很快也品出了這個味。
崔呈秀想了想,說道:「王公公府上是不是有個女人叫余琴心?」
「哈哈……」崔呈秀張嘴大笑了幾聲,把眼淚都笑了出來。
「是、是。」田爾耕不住地點著頭,他看了一眼還放在桌子上的田契,便伸手拿了起來,輕輕塞進王體乾的袖子里。
「……朕繼位以來,深感守業之難,朕之四季常服、不過兩套,一日三餐、亦不敢奢侈。國庫財稅,多用於軍費……爾食爾餐,一絲一線,皆民脂民膏!崔呈秀!你身為部堂長官,不顧國家危急、中飽私囊,凡事以私利為先,親朋好友錦衣玉食,卻見京師百姓慘遭蠻夷屠戮、水深火熱……」
二人將王體乾迎到樓上的會揖房坐定,寒暄了幾句,王體乾便說道:「顧閣老請辭的摺子,被留中不發了,批不下來。不過皇爺已經表了態,皇爺的意思您要明白,讓顧閣老不要再上這樣的摺子了,內閣缺人,您就安心做首輔……」
交待完田爾耕,王體乾看了看天色,時間尚早,便從東廠出來,坐轎去午門內的內閣值房給首輔顧秉鐮傳達皇帝的意思。王體乾走進內閣衙門,來到正中間的閣臣辦公樓時,顧秉鐮和張問一起出來迎接王體乾。
田爾耕的額頭上細汗集成汗珠,而實際上天氣並不熱,二月間的天氣,外面還下著雪雨。
王體乾眉頭一皺:什麼跟什麼啊?正說大事,他要回去搞什麼行李,有幾個值錢的玩意?顧秉鐮看起來已經完全不當內閣政務是回事了,實際上他是在表態以後什麼事兒都讓張問說了算。
他怒不可遏、又心痛無比,彷彿在忍受著一種比凌遲還殘忍的酷刑,他手足無措。桌子上的酒菜不知道和王體乾有什麼仇,王體乾拂袖一下就掃了過去,「叮叮噹噹」地把滿桌子的杯盤掃得一片狼藉。
顧秉鐮回頭笑道:「多謝張閣老提醒。」
王體乾嘆了一口氣,「田將軍,錦衣衛是皇爺的人,咱們司禮監之所以節制錦衣衛,是因為皇爺忙不過來,你們聽咱家的,實際上咱家只是個帶話的人,還不是皇爺的意思嗎?」
「不可能!」王體乾瞪圓了雙目,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通紅地指著崔呈秀的鼻子,「你……你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余琴心怎麼可能是魏忠賢的人,啊?魏忠賢是什麼玩意兒,他配得上是余琴心的人……」王體乾已經言語錯亂了。
這是件很無趣的事情,明明不早朝,大夥卻要風雨無阻地來這裏……一件如此無趣的事情幹了好幾十年,真是很不可思議。嘉靖幾十年不上朝、萬曆幾十年不上朝、現在的天啟帝幹了幾年皇帝,照樣有繼續繼承祖宗光榮傳統的趨向。
王體乾沒有動酒杯,他看著面前這個黑糊糊的人形東西,有些噁心,實在喝不下去。王體乾嘆了一聲:「崔大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王體乾吃驚道:「怎麼了?」
「王公公所言甚是。」張問點頭的時候,心裏卻在想:名為次輔、實為首輔,和名符其實的首輔比起來,還是有點差別的。以後內閣又進來閣臣,因為首輔是個老頭,起碼有個盼頭,對張問也有個制約。
「您派人把老伴接回來不就行了嗎,然後把府上重新拾掇一下,和朝廷大事比起來,這點事算什麼嘛,顧閣老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旁邊默不作聲的張問也在納悶,魏黨崩潰就在眼前,留下顧秉鐮做什麼?他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政治主張,所以要他這個首輔做出什麼政績來好像不太可能;魏黨倒台,讓在任的顧秉鐮一起玩完?可完全沒那必要啊!朝廷里經常死人,但是被殺的,在某種意義上都是有必要殺的人,就算是皇帝,也沒有殺人玩的嗜好。如果真能讓別人活下去,多數人還是願意放一條生路,落井下石趕盡殺絕不過是害怕敵人東山再起而已。
不料崔呈秀並沒有破口大罵,發泄心中的仇恨,他笑過之後,情緒反而穩定了許多,「我覺得這樣的下場很好,一了百了……」
李永貞越往下念,崔呈秀頭上的汗水越多,他手腳發顫,全身幾欲軟倒,臉色蒼白如遭大病……
聲音驚動了外邊的錦衣衛,帶著綉春刀的侍衛立刻出現在門口,卻見崔呈秀好好地坐著,手腳的鐐銬也沒有異樣,只有王體乾在那裡發瘋,侍衛們對視一眼,又退了出去。
「這個咱家真的愛莫能助。」王體乾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崔呈秀的要求,他盯著崔呈秀的眼睛說道,「誅滅九族!這是各部衙門共同審理、御批的案子,誰敢放你小兒子?」
如果可信度很低,王體乾也不會這麼發狂……就如一個憤怒的人,惱羞成怒,一定是被人捉到了實處,否則不會怒不可遏。
張問想到這裏,越發覺得自己不能得意忘形掉以輕心,一切都需要保持小心謹慎。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在他的心裏騰起。坐在整個官場的巔峰,這種寒冷是做地方長官的時候無法感受到的。
大夥都站在御門前面靜靜地等著,十分期待裏面走出太監來說今兒不早朝。終於,御門裡面走出來一個太監,張問抬頭看去,頓時覺得今天有些不同,因為今天早上出來的人是乾清宮執事牌子李永貞,也算是個大太監,宣布不上朝這種事兒一般是另外的人干。張問意識到今天會有什麼不同的事發生了,因為在這個地方長期這樣無聊,張問已經有些期待著能發生點什麼了。
在詔獄的一個單獨房間里,狼狽不堪的崔呈秀趴在案上,對著滿桌子的酒肉大吃大喝,他都完全不用擔心有沒有毒了。
「末將不用想,查實崔呈秀貪贓枉法的事,只管交給末將去辦,肯定能坐實他貪墨的罪行。」田爾耕抬起頭,神情堅定地看著王體乾。
顧秉鐮作揖告辭,張問不忘說道:「元輔,樓下門邊有一把雨傘,外面還沒晴呢,您帶上。」
一個月後的一天早上,天氣晴朗,張問和文武百官照常來到御門前面的廣場上等待上朝……與其說是等待早朝,不如說是在等待裡邊的太監出來說皇帝龍體欠安、今日罷朝。因為天天都是這樣,幾乎沒有例外。
顧秉鐮想了一會,說道:「這樣啊,我不能違抗皇上的意思,我看今天在內閣呆得也夠時間了……既然皇上要留老臣,我這就回去叫人重新收拾一下宅子,把行李都騰下來。王公公,那老夫就先走一步了,讓張閣老陪您再說說話兒。」
顧秉鐮走了之後,王體乾對張問說道:「張大人,您瞧首輔那副態度,以後這內閣其實就是張大人當家了。皇爺也是這個意思,內閣還是張大人說了算,留下首輔是考慮到張大人太年輕,而且顧閣老一走就剩您一個人,恐怕在朝在野輿情不好。」
王體乾冷冷道:「你現在還有選擇嗎?先說說,如果真有價值,老夫就答應你。你也別懷疑老夫食言、也別覺得不公平,因為你現在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位置了,明白?」
田爾耕怔了怔,他聽說內閣首輔顧秉鐮要辭職了,舊魏黨剩下的人,當初最擁護魏忠賢的大員,肯定得屬崔呈秀,實際上崔呈秀是魏忠賢的乾兒子滿朝皆知。現在魏忠賢死了,下一步要對付的就是外廷那些黨羽,崔呈秀首當其衝。田爾耕以前也是魏黨的人,這時候如果要反過來打響對付外廷魏黨的第一炮,這份投名狀確實夠分量。
在東廠錦衣衛及三司法的共同操作下,最後以崔呈秀的大罪、判處誅九族!這種判決,基本上只發生在造反的人身上,但是現在卻發生在了一個部堂大人的身上,崔呈秀可謂是背運到了極點。
崔呈秀道:「您在我面前就不用說這些了,我還能不知道嗎?您身為東廠掌印,要救一個孩子不就是像吃飯喝水那般簡單?王公,我不讓您白幫忙,當初我是魏忠賢的心腹,我這裡有一些對你有用的信息!」
田爾耕想起那天崔呈秀說話的時候,自己也在場,這時候真是有些后怕,他臉色蒼白地說道:「末將從今往後,只要跟緊王公,皇上的差事一定就辦得更好了。」
……
王體乾笑了笑,也沒有拒絕,「老夫說了,銀子誰不喜歡?都說銀子銅臭,可銀子能買的東西真的是太多了,包括一些咱們看不見的東西。老夫也非常喜歡銀子,可也不是什麼銀子都敢要,你瞧魏忠賢,死了之後查出來的銀子都比國庫存的還多了,有什麼用?有命拿沒命花啊……」
皇權的威力再次展現出來,一紙聖旨,帝國最高軍事大員、兵部尚書崔呈秀立刻被摘掉了烏紗帽剝奪了權位、被錦衣衛逮捕入獄。因其貪墨巨額公款、收受巨額賄賂,證據確鑿,罪行極惡、影響極壞,上諭嚴查,崔呈秀全家老小陸續被逮捕入獄。
王體乾:「……」
王體乾聽罷突然覺得有些悲涼,什麼勝利者的快感都不見了。他這時覺得髒兮兮的崔呈秀好像不那麼噁心了,便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一口喝盡,嘆道:「成王敗寇、古今同理,原本就沒有清高和無恥之分……老夫會交待下去,讓你和家人在死之前少受點罪,死得痛快點。」
崔呈秀在詔獄裏面關了好幾天,吃了許多苦頭,總算頓悟了玄機,明白自己干錯了什麼事,但是已經晚了。他是真的絕望了,惹惱了皇帝、惹惱了現在的當權者,滅門之禍就在眼前。
「余琴心一直就是魏忠賢的人,當初她在青樓里還沒有出名的時候,那家樓子就是魏忠賢的資產。後來她出名兒了,正好被王公公您看中,就成了魏忠賢布在您身邊的一枚棋子。所以當初您和魏忠賢離心的時候,魏忠賢第一時間就掌握了你的舉動……」
崔呈秀聽王體乾口氣緩了下來,他的眼睛頓時一亮,急切地說道:「王公公,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幫!我那小兒子今年才兩歲,什麼都不懂,您放他一條生路,給咱們家留個后,隨便送到某個百姓家,讓他過普通的日子……」
王體乾見田爾耕猶豫,輕輕把桌子上的田契向前推了推:「這事兒田將軍也不用急著答應,老夫給你三天時間,想好了再來找老夫。」
「呵呵……」王體乾笑道,「好,好,到底是錦衣衛將官,乾脆!田將軍很快就會明白今天的選擇一點錯都沒有。老夫給你交個實底吧,這事兒不是老夫的主意,是皇爺交代的事兒,既然是皇爺的意思,你們錦衣衛只能照辦,老夫剛才只是給你個機會,讓你自願和老夫一起攜手辦皇爺的差事。」
錦衣衛明白了崔呈秀是因為給皇帝潑髒水的情況之後,對他也就沒有了關照。在詔獄這個地方,官大官小沒有任何區別,主要是看什麼關係。於是崔呈秀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生不如死。
「哦?」王體乾問道,「你說說看。」
崔呈秀也沒有辯駁,他反倒冷冷地看著王體乾……於是形成了一個很詭異的場面,快被滿門抄斬的人很安靜,作為勝利者看別人悲劇的人反而悲狂萬分。
「是,那是,朝廷大事重要。」顧秉鐮看著別處,若有所思地說著。他已經年逾六十,但是精神還很好,完全沒有到老糊塗的程度,心裏面可明白得緊。
顧秉鐮眉頭一皺,納悶道:「老夫年事已高,只想回鄉享幾年清福……京師府上的行禮都收拾好了,我那老伴上半月就先行離京回鄉了,老夫正準備打理好京師的俗事,這就歸野山林,這……這什麼都準備好了,怎麼就不讓辭職了啊?」
王體乾瀟洒地拂袖道:「田將軍也有所耳聞,崔呈秀都亂說了些什麼話,他簡直是吃了豹子膽,竟然向皇爺臉上潑髒水!」王體乾殺氣騰騰地說道,「他不死誰死?」
崔呈秀瞪大眼睛:「我要是說了,您會幫我?」
這時候張問有個感覺,其實像顧秉鐮這樣會輕鬆得多,無論哪邊勝哪邊負,他都只管過他的日子。張問有些羡慕顧秉鐮,但是真要讓他學習這樣的態度,卻是做不到,年輕人總是還有奔頭、有抱負。
崔呈秀繼續說道:「魏公公是我的乾爹,士林皆知,魏公公得勢的時候,大夥個個都不嫌棄這個,削尖了腦袋巴結;可是,現在魏公公身敗名裂了,死無葬身之地了……我這樣一個拜太監做爹的人,大夥立馬覺得無恥、下流、噁心,唾棄謾罵在所難免,您說,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們一家子活著有什麼意思?」
崔呈秀不解釋,王體乾漸漸地平息下來,按他的頭腦,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事情的可能性和崔呈秀的可信度。
眾官員聽到這兩個字,條件反射地、理直氣壯地跪倒在石板上。或許是因為御門前的建築太有威儀了,又或許是這地方寬廣得散發著一股子王八氣,以至於李永貞那尖尖的、不男不女的變態聲音聽起來都極其有氣勢。
這件事在局內人看來,當然是清洗魏黨的一個步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局外人卻不定知道朝廷里的事兒,特別是廣大的平民百姓,根本就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怎麼可能看得到那麼多內部的事?所以在許多官員看來一目了然的事情,百姓們依然蒙在鼓裡,眼見一品部堂大人都被整治了,以為朝廷真心實意要清明吏治……
「你胡言亂語、你血口噴人!」王體乾一連重複了幾遍這句話。
這樣無趣的事情,以至於張問站的那塊地方,腳下那塊青石板的每一個細微之處,他都了如指掌。比如那塊石頭縫裡的青苔、或是上面那一點細微裂痕、還有中間有兩點顏色較淡的雜色,張問都記得一清二楚,他從來沒有對一塊石頭了解得這麼細緻……實在沒辦法,天天都站在這裏,看了百遍千遍萬遍,偏偏又那麼無趣,不觀察這塊石頭都很難。
果然李永貞走到台階上,並沒有說早朝的事兒,而是展開了一張黃絹,朗聲喊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