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六二 出發

有時候，沒有必要無謂地掙扎到最後一刻，大丈夫可以選擇有尊嚴地死。

如果西大營戰敗，張問手裡還有接近九萬軍隊，但是他不能用這九萬軍隊繼續和福王打，因為這些部隊要防禦北面的建虜，如果動用他們去打福王，京師就等於不設防，那時建虜殺至……京師和整個帝國都完了。

在敵兵面前的，是京師、是皇城，是千百萬大明百姓父老鄉親，我們不流血，父母妻兒就要被凌辱、被屠戮，唯有死戰，保衛京師，保衛大明……」

「哈哈……」眾軍終於憋不住，哄然大笑起來。

不料這時章照插了一句：「朱大人就是說，我們不幹掉敵兵，敵兵就要幹掉我們家裡的人。」

她款款走到張問的面前，伸手輕輕抹平張問袖子上的皺褶，張問身上的衣服整潔簇新，他就像一個新郎官。

朱燮元和眾將一同走出中軍，他走上陣列前面的一個小土坡上，久久環視著隊形整齊的官兵。四下除了風聲和麻雀叫喚，只有戰馬時不時的低鳴，所有人都看向朱燮元。

張問走到西官廳大堂門口時，堂中的數十名官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陸續躬身揖道：「下官等拜見張閣老。」

「末將得令！」

最新的探馬來報，福王主力仍然在向北推進，向良鄉靠攏……很顯然，至少在探馬探得消息的時候，福王仍然還不知道西大營的方位。

「什麼事？」張盈道。

「相公，西大營會敗？」張盈抬起頭，怔怔看著張問的眼睛。

張盈的肩膀輕輕一陣顫動：「相公呢？你會去哪裡？我辦完事就來找你。」

凌晨時分，當張問洗漱完畢走出卧室時，不禁對如此寧靜的清晨感到驚訝。這原本應該是轟轟烈烈的一天，但是清晨依然如常，它那麼寧靜。院子里的落葉上打上了潔白的霜，清晨的空氣濕潤而寒冷；光線昏暗，黑夜的陰影還未從天空上完全散去，天幕上依然可以看見淡淡的星光。

兩軍的距離已經不遠了，朱燮元下令道：「升起大旗，快速推進！」

張問閉上眼睛，最後感受著周圍所有事物的安寧，淡淡霧氣籠罩下的四合院，蕭瑟樹枝和滿地落葉帶來的初冬氣息，還有美麗的妻子，她的紅唇有春天的味道。

眾將一齊喊道：「末將等得令！」

張問的緋紅衣服在灰色基調的古典四合院院子里十分顯眼，那顏色就像一顆紅熱的心。此時的他已不再需要猶豫、不再需要彷徨，他唯有把這熱情繼續燃燒下去，把這理想繼續堅持下去……就算失敗和苦難是上天註定，他至少可以在九泉之下無愧地說：我曾經奮戰過，我曾經不顧一切地努力過。

站在土坡旁邊的章照又冷不丁地插嘴道：「咱們軍餉是別人的三倍，既然拿三份錢，一個人就得當三個人用，大夥的任務就是一人砍三個腦袋……」

朱燮元遂喊道：「章照聽令。」

章照扯了一下衣甲，從隊列走出來，拱手道：「末將在。」

眾軍高呼道：「西大營必勝……」

張問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有人說我們死去的祖先都在天上看著我們……我會下達最後政令：下令各級衙門放棄對福王的抵抗，並交出山西兵、遼兵等城外八萬軍隊的兵權，讓他們把福王迎進京師主持大局。而我將率葉青成部五千將士從德勝門北上，去通州，和建虜最後決死一戰！」

「你下令玄衣衛，把咱們家的女人全部殺了！還有，玄衣衛不是在宮裡有人嗎？把遂平公主……以及你妹妹也殺掉！」張問冷冷地說道，「我不能保護她們了，就讓她們先去死。」

良久，一個綠袍圓領吏員走到廊道上，躬身說道：「張閣老，諸大臣已全部到大堂，只等您了。」

陣營里一些人忍不住發出了稀稀拉拉的笑聲。

朱燮元對章照很是不爽，完全破壞了他想鼓舞士氣的嚴肅氣氛，但大戰在即，他也不願意去責備章照，只得作罷，最後還沒好氣地加了一句：「一人殺三敵兵，誰沒完成就別想要賞銀！」

……

大明中興元年十月十七日，這一天將是明廷主力西大營與福王軍團決戰的日子，二十多萬名漢人將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廝殺，為充滿殺戮的歷史再次寫下血腥的一頁。

朱燮元又說道：「鐵軍營及驃騎營部分弓弩手由本官親自指揮，從南部接近敵軍，與之正面決戰。各位準備出發，申時前推進到良鄉，然後按照既定部署展開，對叛軍發起進攻！」

「是。」吏員小步退走。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張問緩緩睜開眼睛，他深吸一口氣，按住腰間的尚方寶劍。

帳外的天空越來越亮，章照不禁說道：「朱大人，看來朝廷是來不及給咱們調裝備來了，大夥只能就這麼打。」

朱燮元白了章照一眼，繼續大聲說道：「東周吳國千里破楚，以三萬兵力擊敗楚軍二十萬，；秦末項羽背水一戰，以兩萬人擊敗四十萬秦軍；東漢曹軍官渡之戰，兩萬敗十萬；本朝太祖皇帝在鄱陽湖之戰，以二十萬人殲滅六十萬敵兵……以少勝多並非不能！叛軍十五萬，幾乎三倍於我，但我西大營乃精銳之師，以一當十，況以一敵三乎？」

朱燮元吸了一口，繼續揚聲道：「藩王叛軍不顧民族大義、不顧國家安危，在建虜入侵之時趁火打劫，我們一定要讓他們自食惡果！

朱燮元的花白鬚髮在風中輕輕飄逸，他神情嚴肅地說道：「我們沒有裝備，照樣是西大營！赤膊上陣，照樣可以擊潰一幫由地主私兵組成的烏合之眾！」

張問比張盈高了一個頭，他抓住張盈的肩膀，低下頭迎上她的目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們沒有盔甲、裝備，為了抓住決戰的戰機，已經來不及給他們配備裝備了……我是說萬一，萬一西大營不利，我有事要交給你去做。」

朱燮元還在中軍大帳裏面，他的身邊站著章照、穆小青等兩排將領，將領們穿著粗劣的鐵甲，昨晚從固安府的守備軍中臨時調配了一些盔甲過來，質量自然比不上由工部精工定做西大營原裝盔甲好，這些玩意又重又笨防禦能力還不怎麼樣。

張問此時已經收起了那些悲觀的情緒，他的神情變得沉著、冷靜、自信，舉止得體地向眾官回了一禮。他走上暖閣，轉身坐到公座上，當他看見大門外面的曙光時，不禁喃喃說道：「西大營應該已出發了吧？」

西大營正駐紮在固安附近的一處山林里，此時已經全軍結成了整齊的隊形。他們沒有盔甲、沒有火炮、沒有火槍，甚至連身上穿的襖子都是五顏六色規格不一，因為京師天氣轉寒，西大營北上時丟棄了所有的輜重，只能臨時在附近府縣徵用。小地方一時找不到那麼多顏色款式一致的襖子，以至於西大營官兵身上的衣服如此模樣，他們看上去就像一支農民軍一樣。

各營兵馬有條不紊地向西北方向的良鄉府進發，走了約兩個時辰，章照的驃騎營便離開了主力，率先向北而去。

這時，張問回頭對張盈冷冷地說道：「萬一西大營戰敗……」

「由你率兩萬驃騎營騎兵運動到叛軍陣營北部地區，接到命令后立刻向敵軍靠近，從後方穿插敵營。」

「出發！」

很快西大營那兩面拉風的旗幟又高高地支起，在寒風中烈烈飛揚。

「相公。」身後傳來了張盈輕輕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