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獵場生死
第四章 一劍驚天
楚鳳儀低喝：「閃開。」
這短短一句話，意味卻極深長，只要容若在楚鳳儀身側，蕭逸要殺他，就必須當著楚鳳儀的面動刀動槍，血濺三步。以蕭逸對楚鳳儀的深情，怕也難以忍心在母親面前親手殺死兒子。
容若立刻翻身下馬，親自扶了楚鳳儀下馬。
蕭逸搖頭：「先生過於謹慎了，只為護我一人安全，何必如此陣仗。」
一旁早有侍從，鋪下錦墊，供皇太后休息。
他的笑聲在此時響起，一邊笑，一邊長劍遙遙指向蕭逸：「可是大楚攝政王？」
不多時，前方隊伍已清晰入目，竟是兩百余騎人馬，似追風逐電一般，疾馳而來。
楚鳳儀冷笑一聲：「陳副統領，王天護都不敢在本宮面前如此放肆，你眼中還有沒有君臣之分。」
那著一襲雪似衣衫的人，仿似千萬年來，北地亘古不化的冰雪，在如此烈日下，猶有無盡無止的冷意，隔著不知多少丈的距離，遠遠襲來。卻叫每一個看到他的人，冷森之外，偏又汗落如雨。
侍從恭敬的呼喚聲，很輕易地就打破所有幻想假象，讓蕭逸清楚地意識到如今處境的詭異。
領軍的將領遠遠在馬上深深施禮，待得禮畢挺腰，快馬已到了蕭逸面前，正是大將趙允文。
容若笑說：「我知道你們的忠心，不過，忠心也不必只表現在這種事上。母後身子不爽，自有朕和皇后，還有皇叔，一家人在一起，閑話家常也好，你們就別守著了。」
跪在前方的侍衛統領，垂首道：「太后玉體違和，還請好好休息，臣等自當善盡職守，保護鳳駕。」
董嫣然垂首應是。
長劍出鞘時，綻起一道驚世的光芒，反映著高空烈陽，其銳其烈，卻遠遠勝過了太陽。
他語氣輕淡如風，眼眸里，既無堅毅殺氣，也無懊悔痛楚，有的，不過是同樣淡淡的疲倦。
蕭逸微微一笑，點點頭，轉眼已在衛士簇擁下退出很遠。
董嫣然身子一動，似是要隨父而去，卻給楚韻如一把拉住了手腕：「好妹妹，你在這裏陪陪我吧！」
容若聽得兩眼亂轉，心中突突亂跳，暗中不知轉了多少不能對人說的念頭。
他悠然撫劍，動作溫柔而多情，就似全不知有無數強兵勁馬，正以他為目標，飛速集結。
唯有董嫣然拘謹，從頭到尾就是低著頭，說起話來，聲音既柔且低。
容若初時關切楚鳳儀的身體，到此時看這兩箇舊情人眼眸相對，才恍然大悟，這竟是楚鳳儀演的一場戲了。既是如此，總不好辜負她的苦心。
場上軍士已有近三千人，三千多雙眼睛，竟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彷彿完全沒有重量的影子，是怎麼忽然間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樹梢上的。
其他人誰也不能安然坐在馬上，
蕭逸眉鋒一揚，冷冷道：「我何至於要為躲一名刺客，如此鬼祟。」
他的笑聲如劍掠長風，浩蕩激揚，他問話的聲音，若劍劈蒼穹，鋒芒無匹。
此時，侍從早已擺下御案，上擺各色香花果品，移來錦座，四周用黃幔圍繞。轉眼之間，就在偌大獵場，圈出一塊小小行轅來了。
這般氣勢，似是連天地都要震動，可那遠處樹梢上的身影，卻絲毫不動。
他賊眼溜溜望著楚韻如，楚韻如根本不正眼瞧他；偷看董嫣然，董嫣然從頭到尾低著頭，嬌柔不勝衣，叫他更加不好意思盯著人看了。
容若知道，這些人也算是朝廷里明刀明槍，站在最前線的保皇黨了，必是擔心自己的安危，方才要留在身旁。他心中嘆息，卻略沉了沉臉，用力揮手：「去吧去吧！別為朕掃了你們的興緻。」
蕭逸無奈，脫身不得，只好也在一旁相陪。看著容若說笑無忌，聽著楚韻如和董嫣然悄悄低語，眼前有楚鳳儀絕美容顏，陽光正燦爛，清風亦和暖，遠處傳來笑聲、叫聲、歡呼聲。
他們二人說話之時，趙允文已伸手脫身上甲胄。
納蘭玉卻微一皺眉，往前走了不過三步，眼前已攔過來四五個侍衛。
容若開開心心，一手拿一串狼肉遞給楚韻如和董嫣然，賊溜溜的雙眼悄悄盯著一對老情人，暗暗稱讚自己聰明。
楚鳳儀急道：「今日大獵之期，國務也不急在一時。」
蕭逸遠遠望著她，見他一生至愛的女子，眼眸中無限沉痛與哀懇，遙遙望來，只覺這一眼凝注，便已是死別與生離。
楚鳳儀急喚一聲：「蕭逸。」
蘇慕雲只含笑道：「王爺向來一諾千金，既已應允一切由在下做主，就容我放肆吧！」
他的語氣嘲諷，卻不知譏嘲的是他自己，還是旁人。抬頭去望這浩浩蒼天，眼中卻只見那人臨別時絕望的眸光。
劍就佩在他身上，可在他拔劍之前，根本沒有人發現他身上有劍，他的人就吸引了旁人所有的注意力，再沒有人在面對他之後，還能分心去看其他的任何東西。
董嫣然靜靜望著這劍拔弩張的場面，明眸中異樣的神色變幻不定。
楚鳳儀點頭微笑，楚韻如也走了過來，親自接過侍從遞過來的玉杯，雙手捧給楚鳳儀：「母后喝口熱水。」
「那你是說，其他行獵的人，都不是忠臣了。」容若把臉一沉。
「臣不敢。」
她情急之下，已經脫口叫出了蕭逸的名字。
容若見她臉色蒼白，心中關切，忙道：「這獵打不打無妨，母後身子要緊，兒臣陪著你。」
副統領陳銳淡淡道：「納蘭公子不是為陪伴聖駕而來嗎？如今聖上在此，公子卻要去
在他身畔的蘇慕雲，眼神也一直停留在雪衣人身上，良久，才沉聲道：「這個人，不是刺客……」
眾臣遵旨，轉眼有一大半遠去，蕭凌、蕭遠亦在其中。卻還有一小半人仍站在原地，人數也不過八九人，多是朝中的清流，靠文章出身的儒生，很明顯以董仲方為首。
楚鳳儀遙見蕭逸上馬，臉色已是慘白一片，情不自禁向前走去，眼前卻是一暗。
「聖上不可。」
楚鳳儀一抬頭，二人四目相對，彼此的眼眸都深得看不見底：「略好一些，多謝攝政王關心。」
陳銳垂首道：「皇太后鳳體不適，聖上理應陪伴在側。」
蕭逸一怔，這才過去，接過容若遞來的兩三串狼肉，還在手足無措間，容若已經一個勁地催：「快給母後送過去啊！」
浩浩長天，忽起烈烈狂風，似是上天也在應和人間的勇將強兵，凜凜軍威。
但董嫣然卻感覺得出，皇后的手滿是冷汗，冰冷一片。她卻又不忍說出來，只微微點點頭。
蕭逸身子微微一顫，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出聲。
這一聲喚，已殊不客氣。
二人在大隊人馬的護擁下，很快就到了獵場邊上的宏大行殿。
容若又如何狠得下心掙脫出來，只得歉然望著納蘭玉。
楚鳳儀臉色異常蒼白，竟是在馬上都有些坐不穩了。
容若也是臉色微變：「母后可是不舒服？」
陳銳和楚鳳儀幾乎同時說出來，兩人又都同時一怔。
楚韻如輕握她的手，柔聲說：「別擔心，什麼事也不會有的。」
蕭逸無奈，轉身走到楚鳳儀面前，屈一膝半跪半坐到她身旁，把狼肉遞過去：「皇太后。」
蘇慕雲臉色一變，趙允文急速回頭。前方，遠處，樹梢之上，有一個雪也似的身影，刺眼，刺目，亦刺心。
趙允文遙望那似自亘古以來，就足踏樹枝，飄浮半空，至今已億萬萬年，猶能自此再永恆存在萬萬億年的身影，臉色肅然，雙手摘下鞍上長槍，握槍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可是他攔在蕭逸之前的身子，卻沒有移動分毫。
同一時間，鼓聲大作，隨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激越戰鼓聲，人喊馬嘶聲四方應和，無數兵馬，如潮水般從四下湧來。
楚鳳儀牽了容若的手，柔聲說：「皇上，不要離開我身旁。」
容若雖恃著有性德這萬能保鏢的守護，安全根本沒問題，但卻無法讓別人明白。
但在同一時間，幾十名侍衛從旁邊衝過來，人人手按兵刃，動作快絕。
「皇上，這狼肉烤好了。」
楚鳳儀這一不舒服，皇帝、皇后全都過來服侍，什麼事也不理了。古來以孝治天下，皇太後身子不爽，誰能拖了皇帝去打獵。這一下
行出不遠，又見蘇慕雲引兵馬一千，在空曠處整隊相迎。
這時楚鳳儀滿心憂急，死死抓著他的手，彷彿一放手，便失去整個世界。
容若笑著轉身站起來，對著眾臣揮揮手：「朕要陪著母后，過一會兒再去行獵，你們不必在這裏乾等著，自去行獵吧！」
隨著他的呼喝之聲，所有的兵士以蕭逸為中心，布下了一層層的防禦網。
這樣輕淡的話，卻震得蘇慕雲眼神變幻不定，張張嘴，還想說話，卻又黯然不語。
一排侍衛攔在面前，一起屈膝跪下：「請皇太后安。」
蕭逸淡然道：「先生放心，萬事既托先生，蕭逸斷不會反悔，我已對不起鳳儀，對不起祖宗，總不能再對不起所有為我甘舍性命的部屬。」
容若一驚，回頭看去。
容若倒也生了興緻，笑著讓侍從把蕭逸射殺的那隻狼拿到一旁去燒烤，把桌上放的新鮮水果一一拿起來，親自剝皮削好，從楚鳳儀起，一個個遞過去，口裡說說笑笑，倒真似一家人出門野餐遊玩一般。
蕭逸徐徐驅馬上前，對蘇慕雲只淡淡點點頭。
周圍近百侍衛一齊跪倒，齊聲道：「臣等不敢。」可是每個人的手，都明顯地按在刀柄之上。
他卻在這時微笑了起來，笑容淡若秋風，隔著仿似無限遠的距離，深深施禮：「太后珍重。」
他在樹頭執劍而問，目光遙遙望來，蕭逸卻只覺身前幾千精騎彷彿根本不存在，那人的目光和笑聲，早已穿透一切，直指而來。
恍惚中，真如一家人親熱嬉鬧，郊外閒遊一般。
蕭逸靜靜地聽，神色淡漠：「平生之願？我的平生之願又是什麼？」
這似乎是一個斷言，又似乎是一句未完的話，後面他還想說什麼，沒有人知道。因為在此之前，那遠處樹梢上的雪衣人，已朗聲長笑，拔劍出鞘。
容若見她焦慮，忙上前一步，輕輕扶住她的身子，低聲道：「母后不必氣惱，王叔心念國事，待得公務辦完，自會回來相伴的。」
陽光太耀眼，雪衣太刺眼，距離太遙遠，著雪衣的人，容顏反而看不清。只讓人覺得，最熾熱的陽光下，卻有最冷森的寒意，侵心侵膚，入骨入髓。
奈何，溫柔的情懷是如此容易被打破。
蕭逸拿狼肉的手微微一顫，臉容在不自覺之中柔和下來。
董仲方道：「聖上，皇太后鳳體違和，我等臣民，豈可自去遊樂？」
楚鳳儀顫了一顫，急叫一聲：「蕭逸！」聲音倉皇急促，一邊叫，一邊站起身來。
蘇慕雲只含笑道：「王爺以為人多，我卻還覺人馬調得少了。」
此時此刻，蕭逸
蕭逸心中嘆息，卻也上前問候：「皇太后可好些了？」
楚鳳儀低聲道：「我有些頭暈，想歇一歇。」
蘇慕雲策馬與他同行，低聲道：「一切早已安排妥當，他們也已經到了，皇帝的性命已在掌握之中，王爺平生之願，今日必可達成。」
眼前人如潮、馬似浪，他卻絕無半分退意，伸手在劍身一彈，長劍立做龍吟，頃刻間壓下了滿天風聲、人聲、馬聲，甚至是所有人的心跳聲、呼吸聲。
蕭逸微笑搖頭：「臣自掌國政以來，縱是征戰在外，或四方出巡，國家大事，從無間斷，奏摺皆要飛騎遞送行轅，絕不曾耽擱半刻。今日雖是行獵，也不能輕破此例，還請皇太后恕罪。」
蕭逸一行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任納蘭玉極目遠眺，也看不到蹤跡，心中正自焦慮，忽見前方煙塵漫天，馬蹄聲復又轟然而起。
蕭逸冷冷一笑：「殺人之子，奪人之母，這就是我蕭逸做的事。」
蕭逸微微一笑，回首對蘇慕雲道：「蘇先生到底調了多少兵士將領過來？」
殿前有近千鐵甲兵，執盾守候。同時四面八方馬蹄急響，尚有近千軍士，或縱馬，或徒步，迅速靠近過來。
他語氣溫和，但根本不是在請示或解釋，說話的時候人已經在後退。
這已是楚鳳儀唯一可以保護容若暫時安全的方法。
蕭逸一行人不過三百騎，從獵場中心往獵場邊上的行殿而去。一路上，從各處岔道，林木之間，不斷有步騎兵士出現，匯入他的隊伍之中。
蕭逸一怔：「你做什麼？」
馬蹄聲由遠而近，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幔帳之外傳來：「末將請皇上、皇太后、皇后安。稟報攝政王，朝中的摺子已送至獵場行殿。」
雪衣人朗笑一聲：「你握天下權，我仗掌中利。不知是你這天下權柄，壓服我這一劍單鋒，還是我以這掌中之利，削去你天下權柄。」
趙允文臉色大變，想起三千鐵騎幾乎盡滅，一路上無數次毫無反擊之力的挫敗，那可怕如九天神魔的身影，早已深印在他腦海之中。此刻他臉色慘白，嘶聲大喝：「保護王爺。」
在無數人掩護之下的蕭逸，雙目久久凝視雪衣人飄然如仙的身影，眸子里異樣的神采時隱時現。
蕭逸望著臉色乍變的楚鳳儀，慘然一笑，閉了閉眼，方才拂衣而起，又恢復溫柔儒雅的笑容，深施一禮：「皇太后請休息，容臣去處理國務。」
容若語氣輕和，但表情卻非常堅定。眾人不敢違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紛紛上馬。
一禮施畢，他起身便扳鞍上馬，重重一鞭擊在馬身。駿馬吃痛，長嘶一聲，揚足
納蘭玉默然望向容若。
趙允文道：「蘇先生令我與王爺調換衣飾。」
話音未落，劍光已起。
容若卻歡叫一聲，撲向香噴噴的烤全狼，也不等侍從們動手，自己挽了袖子，拿了刀子，一塊塊割下狼肉，頭也不回地叫：「七叔還不過來幫忙。」
容若不忍驚嚇了她，幸有楚韻如拉著她的手，說說笑笑，態度親熱，倒也不曾冷落她。
天地之間，便只余這一劍的風華，這一劍的光芒。
「不行。」
這一場刀光劍影，殺戮紛爭，毀掉的到底會是敵人，還是他自己。
王天護對著蕭逸深施一禮：「請容屬下護衛王爺，以免為流箭所傷。」
蘇慕雲眉鋒微皺：「大事若定，皇太后又豈能再拒絕王爺。」
馬跑得很快，風在耳旁呼嘯，蹄聲震動天地。馬上的蕭逸，聽不見其他聲音，也不知道身後的女子，是否還一聲聲泣血而呼。他在馬上的身軀挺得筆直，直得有些僵硬，但他一直不曾回頭。
副統領陳銳俯首道：「臣不敢。」但跪阻的身子，卻絲毫不曾移動。
容若想起對他的承諾，笑道：「朕也快親政了，王叔操勞政務，朕也該學習一下，正想讓他陪我同去，與王叔共同批閱奏摺。」
而且，誰也不能說他孝順不對，也不能用什麼國家大禮啊！君王責任啊！一類的話，來逼皇帝扔下生病的母親。
轉眼間，已有千餘人，護衛在蕭逸身旁。
只有那劍上龍吟，久久回蕩，竟似永遠不會消散。
楚鳳儀聲音低弱：「唉，多年不出宮，想不到這身子不管用了，倒礙了皇上興緻。」
楚鳳儀心中怒極，卻又知無可奈何，氣怒焦愁之下，身子不由微微顫抖起來。
人未到，劍先至。
如此聲勢，如此急風，那樹梢上輕若飄絮的身影，竟連衣角也沒飄動一下，就連他足下的樹枝、花葉，也似鐵石鑄就，非草木所生，完完全全不受狂風影響，紋絲不動。
從四面八方齊呼萬歲開始，楚鳳儀的臉色就越來越蒼白了，只是大家都覺惶恐，倒也沒有人注意到她。
四周宮中的內侍高手聞言，似乎都要有所動作。
納蘭玉知勉強不得，徐徐轉頭，目光遙望蕭逸消失的方向，眼神憂鬱。
蘇慕雲臉色一沉：「王爺。」
楚鳳儀伸手接過，眸中無限哀傷。
蕭逸徐徐搖頭：「不是我要失信，而是……」他伸手往趙允文身後一指，唇角微揚，竟然笑了一笑：「已經來不及了。」
楚鳳儀望著柔聲寬慰自己的愛子，心中苦澀，慘然無語。
眾人都是一怔。跪在地上的侍衛全都站了起來，按在刀柄上的手，自自然然緊了緊。
蘇慕雲淡淡道：「不多，精兵五千，上將十三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