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七集 風雲再起

第四章 傾世一舞

第七集 風雲再起

第四章 傾世一舞

夜風徐來,月映湖中。蕭遙閑坐船頭,目朦朧,人微醉,廣袖之中,猶置酒壺,滿斟一杯,不曾飲下,卻徐徐倒入江中,敬了這一江明月:「也許正因貪愛這份清靜,蘇意娘才要在沉寂數月之後,重起這月下花舞。蘇意娘每次起舞,出場必然驚人,不知今夜又會有何等巧思,才對得起如斯花月,如此流水。」
漫天花紛飛,四處香綺羅。
唯有性德始終沉靜默然,蕭遙且自飲酒,大聲品評歌舞。雖然一動一靜,正好相反,卻又不約而同,表現出相同的淡漠平靜。
謝醒思一陣頭皮發麻,乾笑一聲,急步走到二人之間:「我來介紹,這位是蒼道盟柳老先生的獨子,柳飛星柳少俠。」一邊說,一邊背對柳飛星,用身子阻止柳飛星隨時會撲出來的勢子,一邊對著容若擠眉弄眼。
一代花魁蘇意娘終於走近了。
她悄立,凝神,揮袖,做舞。
舟上清美佳人笑盈盈遞上醉花箋:「我們姑娘素日說,蕭公子是雅人名士,絕代高才,平日請都請不到,今朝怎麼倒稀罕起這小小醉花箋?」
謝醒思站立船頭,輕輕點頭:「一來蘇姑娘太長時間不曾做舞,今日起舞的消息,也並不曾在市井中傳開,所以看熱鬧的百姓沒有來。二來,柳非煙擇婿之事,世人皆知,有身分的也來得少了,今夜倒清靜許多。」
若不是船上位置有限,旁邊又有美人,不可丟了顏面,容若幾乎要考慮連連退後,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了。
容若笑嘻嘻一伸手,又接了過去,回手遞與楚韻如,乘著回頭之時,眨眨眼,扮個鬼臉,笑容得意洋洋,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一片歌舞聲里,令人只覺繁華如夢。
謝醒思道:「容兄莫看蕭兄這般清狂模樣,實是天下間難得的情痴之人,他與夫人……」
蕭遙卻還聽而不聞,懶懶地把醉花箋分與容若和謝醒思,提高聲音說:「巧丫頭,明兒找你喝酒,把你那香料方子告訴我,我去說與旁的姑娘聽,也好換些酒錢。」
等到那人影完全浮出水面,身下一片金光,才知道,竟是一朵金蓮花把她托出水面的。她衣白如雪,發黑如夜,人伏在金色蓮花上,黑髮散在白衣上,強烈的顏色差異,讓整個世界、滿湖燈光為之黯淡,天地間,只余這黑白二色。
蕭遙提高聲音說:「英姑娘、瑞姐兒,還有巧丫頭,快給我們送三張醉花箋過來,若有了好詞好句好曲子,總不虧了你們就是。」
烏髮不再披散下來,也只閑閑挽了一個髻,甚至還有几絲散發垂落飄亂,卻有一種獨屬於她的慵懶。
偏那嬌俏小丫頭,就是對著性德施禮,雙手奉上一張暗夜飄微香,素紙繪墨花的香箋:「拜請公子收下醉花箋。」
二人低聲笑語,蘇意娘卻拂衣緩步,到了楚韻如面前:「清音雅樂,聲傳湖上的,必是公子無疑了,意娘得聆松風,三生之幸。」
柳飛星到了容若面前就伸出了手。
在一片彷彿連呼吸都不聞的寂靜中,伏在金蓮上的白衣人徐徐坐起,只是這一坐的風姿,已有萬千種風情,然後雙手半撐著蓮葉,慢慢站起,姿態緩慢得彷彿弱不勝衣,一陣風吹來,便能叫這佳人復又跌落蓮台,消失於湖水之中。
這大手一伸,你不回握,自是你無禮了,你若回握,人家江湖人最愛用這招稱量斤兩,容若那點斤兩,哪裡夠讓人稱量?
回首四周,卻見謝醒思猶自深望遠處,不曾回神,蕭遙徐徐舉杯就唇,眸光卻猶有些迷離,楚韻如神容之間,皆是驚嘆,唯有性德,依舊冷心冷性,眉眼漠然。
謝醒思亂咳一聲:「謝某人不知可有幸,也得一張醉花箋?」
從琴棋書畫詩酒花,聊到眼前美景、江上美人,直至天色漸漸暗下來,黃昏已至,湖上畫舫多已亮起燈光,月影湖上遊人漸散,岸邊也少見行人。唯有湖中數艘大船,靜靜地等待著深夜降臨。
依然是一襲白衣,不扎不束,清淡得連一點裝飾的絲帶也沒有,寬鬆得彷彿衣裳都隨著她的步伐而飄動,卻偏偏讓人感覺到她身姿楚楚,步步生蓮。
兩人雙手互握的時候,楚韻如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耳邊似已聽到手骨碎裂和凄厲慘叫的聲音。
夢最深處,歌舞卻忽然一頓,管樂也兀然而止。偌大月影湖,竟然在忽然之間靜得沒有絲毫人聲,唯有水聲輕輕風細細。
她每一步行來,便是一千種風姿,輕輕抬手,便是如夢如畫的風情,悠然一回眸,莞爾一回首,清清眉眼,倦倦神情,似是紅塵萬丈,三千繁華,都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卻是柳飛星猛然鬆手,用左手握住自己剛才伸出去的右手,臉色鐵青,死死瞪著容若。
遠處美佳人回首對著他狠狠啐了一口,說出來卻是:「只管來找我便是,姑娘方子不告訴你,酒錢卻要掏光了你的。」
夜已深,月仍明,四周燭如炬,可是,她所處的卻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眉目神容,都看不清晰,只是這白衣黑髮,精靈般的身姿,月夜下踏花而飛,伴花起舞的衣與發,卻深深映在每一個人眼中。
就連容若和楚韻如都有著隱隱的期盼。
「莫說我的閑話了。」蕭遙渾似無意地打斷了謝醒思:「蘇姑娘的畫舫亮起迎客之燈了,我們這等俗客,切莫叫主人久等了。」
不知身上的衣衫是什麼布料製成,竟然出水不濕,迎風飄飛,伴著那奇異得居然沒沾上一滴水的黑髮,舞出夜的清幽與深遠。
管弦絲竹之聲,不知從何處而來,隨著這清風入耳,伴著曼歌入夢。
容若也不由笑了:「蕭兄實是難得的妙人。」
在場眾人大多相熟,皆是濟州城中貴公子、大人物,見面打起招呼,熱絡做一團,說說笑笑間,又忍不住期盼起蘇意娘快快出現。
楚韻如只一怔,即時明白,蘇意娘是看破她的女兒身了,不免有些惶然,一時不敢介面。
畫舫之上,賓客十人,舞姬十位,客人分席而坐,美人居中做舞,清音曼舞,果香酒醇,極盡享樂,令人頓生此生何求之感。只是此時,縱美酒置案,美人在前,不見仙子,又有誰能安然享樂,還不是東張西望,苦苦期盼。
花香復漫天,花瓣重映月,四周美人,紛紛灑下鮮花。
沒有音樂,沒有歌聲,甚至沒有掌聲,只有這無聲的一舞,極盡曼妙,令人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心跳,忘記了思想,甚至連一聲「好」,都已忘記叫出來。
容若應聲轉頭望去,見一旁席上,一個年輕男子挺身立起,眉很濃,目很亮,個子高大,長得極是英武,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間,摸了一個空后,想是憶起來見伊人,未帶兵刃,所以冷眉利眼,狠狠瞪著容若,十指緩緩伸屈,指節竟響起咯咯之聲。
但最終除了一聲悶哼,卻什麼也沒有,而悶哼的人也不是容若。
四下的大船上傳來騷動的聲音,有人奔跑,有人呼叫,燈火成倍數地亮了起來,一片輝煌中,無數人奔上船頭。而十葉小舟卻旁若無人一般,圍成一圈,舟上美人,且歌且舞且散花。
只有她,白衣黑髮,素素淡淡,卻又壓下滿湖脂粉,一片錦繡。
容若忙乾笑著一把接過:「是剛才喝酒時弄濕的。」伸手一摸,卻覺嘴角一片乾燥,原來根本不曾失態。
說著他望向遠處,其他舟上的女子,也都在湖中來去穿梭,向不同的船而去。
「蕭公子依舊是千金座上疏狂態,詩酒風流輕王侯。」清柔的聲音帶著音樂般的韻致響起,襯著珠簾掀起明珠相撞聲,這聲音,卻比珠玉相擊,更清美動人。
容若怔怔地望著她一步步行來,目不能轉,眼不能移,恍似石雕一般,卻驚覺一隻縴手伸到面前,手中握著一方絲帕:「擦擦嘴吧!」
沒想到這一聲才報出來,就聽到一聲冷笑:「原來你就是容若。」
蕭遙哈哈大笑,全不顧這般嘻笑胡鬧,氣得多少人椎心刺骨。
什麼時候,花已紛落盡,舞已悄然止;什麼時候,金蓮斂葉,龍女沉波,都已經無人知道。
楚韻如雖對蘇意娘極是好奇,又愛那一舞傾世之美,只是見容若為蘇意娘姿容所動,心中未免有些不自在,但此刻見蘇意娘傾身施禮,動作優美如舞,曼聲招呼,聲音清美如夢,卻也不免喜愛,忙忙還禮,卻又忍不住細細端詳蘇意娘:「真真絕世風姿,我見猶憐。」
蕭遙閑坐船頭,信手把醉花箋往懷中一揣,懶洋洋道:「有你謝家庇護,我還懼怕哪個?人生苦短,行樂怎敢不及時,清狂豈能不盡興。」
蕭遙伸手接過,信手竟在那美貌女子腕上一捏:「巧丫頭用的什麼香料,這般淡雅清新,市間不曾聞過,莫不是自己配的,真合了你一個巧字。」
這風塵中閱遍世人的姑娘,居然立時暈滿雙頰,也不理他,只嗔怒地瞪他一眼,方才搖舟而去。
柳飛星冷笑一聲:「謝公子不必著急,昨日謝家老先生即親臨相訪,為我們說合,家父又親口允諾不加追究,我自是不能不給謝家和蘇姑娘面子,以前的紛爭再也休提。不過容公子大名如雷貫耳,昨日謝家老先生對你大加誇獎,今日既見了,總要好好親熱才是。」
容若倒也不怕惹什麼柳飛星,可既礙著謝醒思,不願讓他難做,又不好擾了蘇意娘的宴會,一時倒為難起來。
這是非常程式化的自報家門,也不指望靠這能在美人面前一鳴驚人,吸引注意力,只不過是要為楚韻如解圍而已。
容若搖搖頭,在一旁伸手,替性德接了過來。
小丫頭這才微鬆一口氣,復又再取出一張醉花箋:「今日畫舫之中,屢飄仙韻,雅樂動人,還請高士接下花箋。」
香氣漸漸濃烈,滿盈在幽幽夜色里,漫漫湖水,悠悠月影,十葉小舟順水而來,舟上綵衣羅裳的美麗女子,揮手間香風四溢,百花墜水,悄無聲息落入湖中,悄無聲息隨水而去。
楚韻如低笑一聲:「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沒有偷。」
他不忍楚韻如受窘,忙站起來岔開話題:「在下容若,來自京師,久聞姑娘芳名,特來相會。」
蘇意娘悠然一笑,小聲道:「公子眉目如畫,何嘗不是絕世風姿,我見猶憐。」
容若只覺面紅耳赤,不敢回嘴,只是低頭埋怨,怎地在太虛世界,居然也有這樣的典故?
性德卻猶自袖手不動,聽若不聞。
容若心中暗笑,男女相貌之分如此明顯,偏小說中常見一個女人,只要穿上男人的衣裳,滿世界人都看不出破綻,可見果然是騙人的。
然後水流聲漸響,一個雪白的身影,就這樣突然地從水中緩緩浮現,直如水底精靈、深宮龍女,耐不得龍宮清寂,在這如夢月夜,破開萬重水路,悄然入紅塵。
金線編織的靠墊隨地擺放,鑲金繞銀的杯子中盛著美酒,打磨光滑的地板上滿是花瓣,戴著五彩珠鏈的腳在花瓣上翩然起舞,空氣因水袖的輕拂而流動成風。花香酒香美人香,滿溢船中。
四下喝罵之聲更烈,有幾處大船上的男子挽袖揮拳,竟似要跳過來揍人一般。
眾人都是一愣,唯有蕭遙長笑出聲:「我沒說錯吧!唯有此等人物,才值得意娘青眼。」
蕭遙大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好個玉丫頭,當著我的面也來推搪了,醉花箋每次分發,蘇姑娘不過指定一二人而已,其他的,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蕭遙更是才華橫溢,信口間吟詩誦對,笑談掌故。
小丫頭初時笑如銀鈴,見這美男子容貌如仙,卻冷酷似冰,不搭不理,原來的笑聲,不免乾澀起來。
四周傳來一陣男子斥罵大喝,卻又夾雜著女兒竊笑之聲,竟真有三葉小舟即時迴轉,來到畫舫前。
明彩燭影中,雪衣飄然。
楚韻如心中一急,想要挺身而出,但她是女兒家,怎好與人伸手相握,更何況,內力相拼同樣非她所長。方才看那人十指微屈,指節出聲,看來指掌上的功夫不同尋常呢!想來此番特為妹子討一個公道,必是要全力以赴的。
容若這才明白,為什麼這幫人上船之後,大多對謝醒思打招呼,謝醒思卻不肯為自己做介紹的原故,想是為了避開冤家路窄的難堪,沒想到容若一時失口,終是把名字報了出來。
謝醒思搖頭苦笑:「果然謝家千金擲,不及蕭遙閑說笑。真不知這濟州青樓中,還有哪位姑娘你叫不出名字,哪處佳麗你扯不上交情,只是每次不過十張醉花箋,咱們這一下子奪了五張,卻叫別的人怎麼不把你恨得入骨?」
容若一愣,卻見楚韻如手握絲帕,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再復憶起這番話,心中徒然一驚,莫不是真看得呆了,竟把口水流出來了?完了完了,形象全完了。
幾個人一直在艙內談笑品酒,偶然興起,楚韻如輕撫琴弦,蕭遙擊案高歌,謝醒思閑酌靜聆,容若拍掌叫好。若坐得膩了,便漫步出船艙,迎著湖上清風,指點山水,笑談天地。
容若在聽到她的故事後,曾幻想過她的美麗,可是在見過她之後,回去細思,竟仍憶不起她的神容面貌,只記得那清眸倦眼,懶懶風姿。
楚韻如情急,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自上船后就靜靜站在容若身後的性德,偏性德恍似未見,目光清澈得可以看清天地間的一切,卻又淡漠得恍似整個天地根本不在他眼中心中,更何況一個容若。
容若幾乎想要伸手揉眼睛了,真不敢相信,世間有人真能這般憑空從水中出現。
他口裡說著不計較,身上散發的,卻是恨不得要將人千刀萬剮的氣勢,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容若走去。
她這裏又急又亂,偏當事人容若卻像遲鈍得一點也意識不到危機,滿臉堆笑,連連說些客氣抬愛之類的場面話,就把手伸出去了。
她赤著雙足,步步踏在金蓮上,恍似步步生蓮花,步步入雲台。
直至一個灑花的姑娘,駕著小舟,來到畫舫之前,盈盈施禮,容若方才從沉醉中醒來,放眼湖中,不見伊人,忽覺天地寂寂,湖水寞寞,冷清凄涼至於極處。
小丫頭歉然施禮:「謝公子,醉花箋只有十張,公子船上已用去兩張,若是……」
他再倒一杯酒,敬與這湖中荷花,酒的香氣在月影湖中,畫舫之上,慢慢溢開,漸漸整個空氣中,都充滿著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