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勞燕紛飛
第九章 太虛異客
雅間里容若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少年，好一陣子才道：「真的是你。」
漠然地交待一聲，他毫不停留，又要離開。
容若凝視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明若離到底是一方人傑，沮喪頹廢都是一瞬間事，在松風一喚間，已恢復正常，目光明晰，聲音低沉地迅速道：「立刻通知鷹組，加強對容若的監視，搜查探聽他身邊的一切事，一定要弄明白他怎麼會有天琴手秘笈的。吩咐鴿組監視這姓周的，但只可用偽裝身分接近或關注，不可再用夜行窺探之法，以免再吃虧。另外……」
她微側頭，對身後侍立的灰衣人略一點頭。
換了平時，容若必會好好教訓他，順便顯顯自己的威風本事，只是如今，意興漠然，哪有時間與他瞎纏，順手抽出一張銀票扔過去，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容若目光炯炯望著她：「為什麼？」
「你與我，應該是如今濟州城最顯眼的人，暗中不知有多少勢力在跟蹤窺視，這些露出形跡的，還只是少的。」周茹笑盈盈說：「平時遠遠的跟著，我也就當不知道，看我們碰了面，一個個湊過來要偷聽，那就沒必要客氣了。」
那漢子拿過銀票，左看，右看，正看，反看，然後隨手抓住身旁走過的一個斯文男子，指著銀票上的字要人家認。
他在濟州多年，無論是當今首富如謝遠之，武林巨擘如柳清揚，還是朝中官員如陸道靜，還從沒有人敢於如此無禮對待他。
「我要的不是抱歉，而是真相。」容若雙手握拳，憤然揚起，狠狠砸在桌子上，因為用足了內力，把桌子生生砸出兩個洞：「你總是這樣，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嗎？」
周茹笑嘻嘻，大大方方坐下，悠悠然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刷」的一聲，展開摺扇，在這根本用不著扇子的天氣里扇了兩下，這才慢慢道：「我正是為了維護玩家的權益，保證玩家的利益，所以才代表整個公司，進入太虛，和你直接溝通。」
可是，那抄在牆上，手抄販賣，刻版印刷的天琴手秘笈，卻是從頭到尾，完完整整一個字都不缺。他苦練天琴手多年，只看一遍，就能把全本書融會貫通，清楚地明白，那的確是天琴手真本中的內容，絕無一字虛假。
天琴手是三百年前祖師所創，秘笈世代相傳，時日太久，武林中爭殺又多，難免會有破損。一本書里，也多少有幾處殘頁，幾篇斷章，無法彌補，只能靠後人自行領悟。
「我並沒有怪任何人。」
他彎腰用力扳開少女的手，毫不憐惜地推開她，正要再次邁步離開，上方忽傳來掌聲和笑聲。
此時少女掙扎著從地上起來，扯住身前一個人的衣襟，連聲說：「大爺，求你寬限幾日，我必會賺了銀子還你的。」
眼前人來人往，卻總不見伊人倩影。
容若心頭猛一顫，幾疑是楚韻如受傷求助，情不自禁低喚出聲：「韻如。」轉身奔出七八步，卻又黯然止步。
再看這周姓少年，眉目清朗秀美，看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正是人生最青春激揚的時光，未來成就，更加不可限量。他忽然生
容若卻陡然握緊拳頭，低低發出一聲聽不清的咒罵。
明若離圓臉上仍滿布著笑容拱手回禮：「公子好走。」只是笑容卻有些恍惚。
容若忽覺一陣風掠過，卻是灰衣人已經出了房間，然後又回到房間。
松風在旁低喚：「主上。」
她從未單獨生活過，不知可會受人欺，可曾被人騙？她除了隨身的幾件首飾，連銀兩也沒帶，不知可會這般因手頭窘迫，受人折辱？
性德平靜的回答和容若急切的詢問，在同一時間響起。
容若越是這般肆無忌憚，有恃無恐，明若離倒越不敢將他等閑視之，不肯輕易動怒，只是站在大門之前，心中暗自籌思，耳旁忽聽到笑語輕詢：「請問，名滿濟州的容公子就住在這裏嗎？」
他眼神深深望著緊閉的大門，似要望穿這重重門戶，看到這座深深莊園中的人。
她抬手，指了指一直站在房間角落處的灰衣人。
「是！」
心中生痛，容若在無望中抱著希望，回頭張望，紛擾人群中，偶見一個纖弱的身影跌落塵埃。
容若平時見了這等事，自是大喜過望，趕緊跳出來管不平事，英雄救美，表現自己的俠義情懷。只是這麼長時間找不到楚韻如的行蹤，心灰意懶，對別的事倒多少有些漠不關心了，竟沒有立刻就衝過去，不過倒也沒有立時扭頭離開。
若不是未卜先知這種不可能的事，那就是有人暗中用旁人不知的方式給他通消息于無形了。只是日月堂專營刺殺，他自己就是這種暗訊消息的祖宗，有什麼人可以在他的面前，悄然傳遞消息，他卻完全看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獵場那次，忽然間所有的力量流失掉，再也不能恢復，我自檢過許多次，查不出原因。」性德沉靜地講述真相。
「你那死鬼老爹欠我的賭帳不拿你還，我找誰還去？寬限，誰知你會不會跑掉。」站在少女面前粗聲粗氣說話的人，滿臉橫肉，滿眼凶光，兩隻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糾結的肌肉。
「現在敲門見不到容若。」十步外的灰袍人忽然開口，聲音清悅好聽，如冰玉相擊，泉流石上：「他剛剛從後門離開了，應該是急著找他失蹤的妻子，又自滿街亂轉去了。」
「容兄太不解風情了吧！」
直至此時，明若離才看到，離周姓少年十步之遙，有一個灰袍人，頭戴斗笠，看不清容貌，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旁邊那滿臉橫肉，在所有故事中，專為襯托男主角英明神武，俠肝義膽而存在的反面小人物，即時發出難聽的大吼：「小子，你別管閑事！」
書上說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沒料到，這個人竟真的眼中只有自己失蹤的妻子，濟州紛亂一停止，他就全身全心投入到尋找妻子的事件中，根本對日月堂毫不理會，既不上門交待一聲，也不防範、畏懼日月堂的行刺，倒好像根本沒把他日月堂放在眼中，認為他明若離全不足以介懷一般。
大門外
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晰地感覺到，就在剛才伸手的一瞬，四周忽然滿是肅殺之氣，整個天地似乎都化為實物，對著他壓下來。縱他武功蓋世，于這天地而言，亦不過草芥螻蟻而已。
明若離卻是心間一凜，圓圓的臉上盈滿笑意：「這位想必就是幾日之內，名動濟州的周公子了。」
「到底什麼事？」容若皺起眉頭。
這一明悟讓他立刻拱手行禮，而所有忽如其來的壓力，也如被和風吹散，瞬間消弭。
「很簡單，因為他違反了自己的程式限制，所以程式內部起了衝突。」
容若仗著有性德保護，根本不怕得罪了明若離會有什麼後果，毫無顧忌，全無防護地在街上四處亂走，東張西望。
容若即時回頭望向她：「到底怎麼回事？」
他這麼一想，心下慘然，卻又突然升起一股衝動，猛然衝上前幾步，一把將那少女拖了起來。
容若看也不看他，牽著少女走出十幾步，這才鬆手：「你回去吧！」
容若一陣沉默，良久才說：「是我害了他，這件事，是我要求的。」
「遊戲規定了，他是你的保護人，他的工作是陪伴你，做你的導遊，並保護你的安全，為了遊戲的平衡，絕不可以出手干涉別人的生死。可是，他卻救了蕭逸的命。」
容若目光再往四下一掃，街角處，兩三個人跑得飛快，對面，一個挑擔叫賣的貨郎，神色詭秘，不知正和面前的客人在低聲談些什麼？
容若沒等她說完，順手又塞一張銀票在她手裡：「回去吧！」
「問題就在○○七身上了。」周茹把摺扇一合，對著房門處一指，房門適時大開，剛剛從樓梯處上來的性德剛好開門進來。
性德仍舊平靜如故，只淡淡說：「抱歉。」
性德走進來，也沒有看周茹，只是望向容若，語氣平淡無波：「抱歉，瞞了你這麼久。」
明若離一生闖蕩江湖，見多風浪，在任何場所，都能悄悄關注全局，不會錯過任何細微的事物，可是剛剛周姓少年現身時，這灰袍人明明跟在身旁，卻像與天地融為一體，讓人根本察覺不到，直至忽然放出強大壓力，卻如驚濤駭浪，天崩地裂，以明若離這等武功，這等歷練，也要凜然生懼。
「還有沒有辦法挽救？」
這等戲詞小說里常常上演的戲真的出現在容若生命中，容若卻再沒有平日里的嘻嘻哈哈、志得意滿，並幻想美人以身相報的閑情了，只平平板板地說：「我不是救世主，每個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過，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麼救你？」
容若一怔，幾乎沒立時跳起來：「為什麼？怎麼回事？」他抬頭狠狠盯著性德：「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樓下一直跟著容若的性德，眼望二樓，一向漠然的眼神竟也閃過異芒，然後快步走進酒樓，迅速上樓。
這些年闖蕩江湖，見多風雲，何曾有過這等束手束腳的時候。這幾年，人在濟州，權勢傾天，志得意滿
周茹微笑：「這一點，我待會兒回答你，現在……」
濟州花魁委身為婢，濟州首富待如上賓，輕易調動官府力量，三日內就讓刻版印刷的成品充斥在全濟州，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高深莫測。
容若喜形於色：「真的？」
「要讓我們這些造物主放手讓我們所造的世界，走自己的路，首先，你這個玩家必須表現出足夠的能力，讓我們覺得，為了你，值得這樣做。你必須一直玩通關，按照遊戲規則，你在一百歲之前，不會自然死亡。你必須一直好好活下去，不管面對多少艱險，都不能GAME OVER，只要你活到一百歲，就自然打通關。太虛的世界也從神靈手中得到自由，他們可以永遠存在下去，按他們自己的規則，書寫他們的歷史。」
「對於人工智慧體的限制規定是最高級別的，違反它而造成的程式內部衝突，無法消弭，在正常情況下，他恢復的可能性等於零。」
容若皺眉，有些困擾地說：「我不明白。」
但最震撼人的，莫過於那本天琴手秘笈了。
「你又錯了，害他的人不是你，是他自己，所有的玩家都會要求自己的人工智慧體做超出程式要求的事，比如幫忙他爭霸天下，幫忙他打倒強敵，幫忙他翻江倒海，幫忙他滅國屠城，但是正常情況下，人工智慧體都會立刻拒絕。玩家進入遊戲是來玩的，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不必去考慮人工智慧體的立場。可是人工智慧體必須自己來判斷，他判斷失誤，後果理當由他自負。」
周公子一點頭：「好，那我們去他必經之路等他。」他回頭對著明若離一拱手：「告辭了。」
明若離靜靜站在大門口，慢吞吞道：「松風，不用著急，他若不想見我，你就是把他家門前的地都踏低三尺，這大門也不會開。」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依舊是平淡的語氣，儘管容若像人，但性德此時的表現，不像任何有正常情緒的人類。
周茹望向性德：「你也並不知道間接性干涉別人的生死，是否觸犯你的限制，但你卻為他冒險去試，明知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還要做下去。所以，失去力量不能責怪任何人。」
他依舊笑得慈祥熱情，只是額角處有一滴汗水，悄然滑落。
「所以，他已經沒有用了。」周茹用扔掉一個摔壞的盤子一樣平淡的口氣說：「做為玩家，在遊戲中失去人工智慧體的保護，將使你的權利受損，於是我就進入遊戲，向你說明一切，並用○○八替換掉已經沒用的○○七。」
可我千回首萬回首，為什麼總不見她身影？
他聲音略一頓，才道：「讓夜鶯也行動吧！」
但是他伸在半空的手，卻又在一頓之後，在空中一合，變成了拱手回禮：「周公子太客氣了。」
這一幕在小說電視電影上都演爛了，簡直無需思考就可以把前因後果全都推算出來。
眼看著周公子主從一前一後遠去，他眼神悠悠，直到人家轉過街角，不見蹤影，卻還沒收回目光。
周茹滿意地一笑：「雖說太虛是我們製造出來的幻境，但這個世界的確有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規律，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依託著這個世界而生存。如果我們能永遠讓程式運行下去，不再干涉它，則，這個世界就可以一直存在，就像神所創的任何世界一樣，在相對的領域里，太虛的一切人事物，都可以真實的存在，並且一直存續下去。」
街邊酒樓，二樓雅間的窗口，有一錦衣少年，眉目秀逸，笑容可親：「容兄當日在『仁愛醫院』所發高論，在下一直銘記在心，容兄自己倒忘了不成？」
周姓少年並沒有伸手回握，只一拱手：「多謝先生抬愛。」
越是如此，才越是叫他心驚。因為莫測高深，所以不敢妄動，所以冷眼看容若的下一步動作。
周茹搖頭：「掩耳盜鈴而已，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只要他一站到蕭逸面前，就等於無形中救了他的命，送信是假，救人是真。就算不直接出手，但在心理上，卻已經是非常主動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死了。你們以為太虛幻境的程式這麼簡單，隨便就可以鑽空子嗎？只要他做了限制他不能做的事，自然就會引發他本身程式的內部衝突，讓他失去力量。幸而他只是送信，沒有親自出手，否則，他當時就不會是失去力量，而是整個人完全消失了。」
他腳步一頓，略有遲疑，只是眼神在這少女臉上一掃，心中忽一陣恍惚，想到楚韻如，她單身一人，過得可好？
剛才這對主僕兩句對話，極有意思，周公子明顯不知道容若不在家，所以才來拜訪，可是他那手下，卻像忽然間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一個容若，已讓他暗自心驚，這個忽如其來的周公子，更叫他忐忑不安。
容若想也不想，立刻說：「有性德在，我當然不會死。」
容若臉色大變：「是你！」他忽的一跳三丈高，竟是從街心直接躍進二樓雅間的窗子。
明若離笑得慈祥如彌勒佛，好像日月堂內上下共七名踩盤子探消息的高手，半夜被人從周公子的畫舫扔進月影湖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熱情地上前，熱情地伸手要來挽周公子的手：「正所謂英雄出少年，周公子與容公子名震濟州，是我神往的人物，今日偶遇，實在應當好好親近。」
容若悄悄握緊雙拳，感到心頭緊繃的痛楚，良久才點了點頭。
少女仍然有些怔怔發獃，像是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周茹搖搖頭：「他一直沒有告訴你，他失去了所有非人的強大力量，他再不能做你的保護者了。」
等到確定銀票的數目后，他即時笑得滿臉橫肉一抖一抖：「公子請便，要喜歡這丫頭，帶走就是了。」
跌倒在地上的，是個清秀的少女，身姿楚楚，與楚韻如的身影略有幾分相似，但眉眼之間，絕無那華貴從容之氣。
明若離熱情的手剛剛伸出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秘笈並不是從他放到外面的那本書上抄來的。
這種念頭一升起來，忽然間有些心灰意懶了。
少年微笑，悠悠然道：「我讓程式為我選了一副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形象，你就認不出來了？」
容若深深吸了口氣：「周小姐，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裏，我記得這是單機版遊戲才對。遊戲外的人忽然出現在遊戲中，對玩家不會造成影響嗎？是否會有損於我應當享有的權利？」
一次次失望，卻又一次次無望地尋覓。
「不對。」容若大聲抗爭：「他並沒有出手，他只是到蕭逸面前去送信而已。」
一進一出，快逾閃電，卻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聽到一連串慘叫，容若從窗口探頭望下去，足有六個人，或著黑衣，或做夥計裝束，或是酒樓歌女，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就這樣一個疊一個，跌在地上，誰也起不來。
「為什麼你們不來問我，卻要去胡猜。」周茹微笑著站起來：「遊戲程式設定，不是天規天條，更沒有什麼神仙動了凡心就神力全無這種俗爛規則。」
容若怔怔地聽，性德只用一句話講完前因後果，容若卻愣了半天，忽然長嘆一聲：「是不是我害了你，是不是因為我讓你變得越來越像人，有了人的感情，所以才失去力量。」
這幾日內，日月堂中群情激憤，反而要明若離自己想法子彈壓住。可惜明若離縱自負定力驚人，今日在街頭偶見他畢生絕學，被平常人如此糟蹋輕視，終還是按不住性子，親自來訪容若，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只有兩扇遲遲不開的大門。
直到容若走出老遠，少女才清醒過來，連聲叫著：「恩公。」小跑著追過來，到了容若面前就跪下：「恩公，小女子如今已無親無故，唯一的家也被債主所佔，求恩公……」
這一番驚疑不定，讓他雙眉緊皺，再也不能保持平日笑呵呵的形象。
容若卻也不再多看她，扭頭自去走自己的路，長路漫漫，偌大濟州城，韻如，你又在哪裡？
周茹語氣微頓，目光飛快地在二人身上一掃。
至此雖壓力全消，心中卻沉重無比。
明若離回頭望去，見一個少年，錦衣華服，眉目清秀，笑容滿面，觀之可親。
少女在地上急抱住他的雙腿：「恩公，小女子如今無依無靠，不知怎麼才能活下去，恩公既救了小女子，小女子唯有一生為奴為婢，也好報答。」
樓下兩三個看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人，撲過來對著地上的人，又拍又按又揉又搓，就是沒法讓地上的人動彈一下。
性德由始至終，平靜無波。
標準的惡霸打手流氓土匪黑社會形象。
容若抬頭，微微一怔：「閣下是……」
周姓少年笑著一揖：「少年輕狂，不值先生一笑。先生莫非也是來拜訪容公子的？」
周公子與他一番客套之後，便將手一指大門：「先生，不如你我一同叩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