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集 覆雨翻雲
第一章 一舞絕世
容若目瞪口呆地望著蘇俠舞行過小橋，那小橋他也曾常常倚欄，卻是第一次發現，整座橋可以一瞬間變成噬人的魔鬼，卻也在一瞬間，讓一個飄然作舞的女子，拍成幾片殘石。
但僅僅，只是幾乎。
他第一次聽到性德正常的笑聲，不覺狂放，不帶欣悅，亦無譏諷，沒有明顯的感情起伏，卻又清朗奇悅，如玉石相擊，似風拂竹林。
可是，她只是輕歌曼舞。她的舞姿是一場月下的夢，夢美銷魂，夢深奪魄。誰能不為這絕美的夢境所動，一一倒在她的足前。
就在蘇俠舞堪堪舞至院門處時，一聲清叱響了起來，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得讓每個人可以聽見：「拿下她。」
他也同樣看到，那于霧中作舞的美人，身姿越發朦朧，朦朧得沒有人看得清她的動作，只是她走過花叢，百花皆殘，滿地碎鐵，唯有一株剛剛開放的曇花，在她纖美的指間流轉。
時值深夜，無星無月，她這一笑，卻似星月之光，都在她眼眸之中、嬌顏之上，便是鐵石男兒，亦要魂為之馳。她輕盈一笑間，身姿無比優美地一轉，十指如蘭花般伸展，恍若手中捧出月一輪，奉到性德面前。
有人只覺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一口真氣提不上來，從空中直落下去。有人猛覺心口烈焰升騰，竟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有人神思之為一頓，忽然間，忘了身在何處，今世何世。而更多的人，卻只有一個想法，一個念頭。她剛才看了我一眼，她那歌可是為我而做？
比聲音更快的，是一支飛鏢。
蘇俠舞羅帶當風，輕柔無比的絲羅，卻在一觸之間，讓那帶著凌厲風聲而來的飛鏢反盪了回去。而蘇俠舞姿態曼妙地輕撫雲鬢，亦是不動聲色地接下藉著飛鏢掩護，無聲無息射來的三枚毒針。
這一笑之美，一舞之容，已非筆墨所能形容，便是世間男子魂中夢中，亦不會見得這等風姿絕世。
容若沒有時間為性德略帶教訓的話語生氣，肖鶯兒已招了其他人來，處理這一場混戰的善後工作，她自己過來對容若施禮請罪：「主上，是屬下無能，不能為主上拿下她。」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青石之間，忽升鐵欄，乍顯陷坑；花草之中，寒光凌厲，風聲呼嘯；池塘之內，星光閃動，不知是多少暗器，夾了水珠，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芒，讓人無法分辨地襲到。
容若雖然也為這絕世之舞所震動，但他知道性德早已不是
暗夜裡，性德衣白如月，人如月，這一舞，竟似是月照人間，說不出地舒朗瀟洒。蘇俠舞卻正似那月下臨水而開的白蓮，清雅出塵偏又婀娜生姿。
性德卻已在這一頓之間，向後退出一步，動作直若行雲流水，不見半絲破綻，不帶一絲煙火氣，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脫出這一指之威。
那幫瘋狂地撲過來的日月堂高手，竟真的先後停下步子，喘息著，茫然望望四周，臉上漸漸浮起驚恐羞怒之色。
蘇俠舞的舞姿卻沒有停，性德攬她之時，她只靠入性德懷中，卻又一旋而出，旋舞如花，飄逸如水，花間流水人如月，竟是一路輕舞著向外而去。
他看著她歌過長長道路，無數人影自道旁、石后、柱下、屋頂撲向她，甚至有人直接從地底，從她纖足所踏的土地里，刺出殺人的鋼刀。
蘇俠舞舞姿優美，看來並不覺得快，但容若才剛開口叫第一個字，她的手指，已幾乎觸到了性德的胸膛。
他看蘇俠舞舞過花叢，那鮮花嬌艷，亦曾讓他再三流連，也是第一次知道，那花叢之中，居然有那麼多殺人的陷阱，鐵網銀勾碎魂沙，還有隨著花粉漫漫飄飛起的滿天清霧。
然後，那絕美的女子，舒展身姿，和著性德的調子，且歌且舞。
容若怔怔看眼前那飄逸人影，仿似漢唐的豪邁浪漫、魏晉的洒脫風骨，都已在眼前，一時心為之馳，竟忘了眼前兇險，只默默看這絕世舞姿，甚至沒有發覺，那些慘叫的人，已停止呻吟，那些痛苦的臉上，已露出神往之色。
性德一聲長笑，雲遏風止：「蘇姑娘的歌好舞好，連說話都這般好聽。我今獻醜，也為你歌上一曲吧！」
初唱時，輕逸柔美，轉瞬便是萬千情腸。短短二十個字，便是情絲千千層，愛意萬萬重，縱是窮凶極惡，肝膽皆鐵，也不由柔腸寸斷，魂銷魄散。
性德一舞，分寸不差地讓開了蘇俠舞的指、足、肘、發，偏偏看起來，卻又緩慢得像是月下輕吟淺唱的一首詩。兩個人所有的勢子都已用盡，看似眉目相距不過數寸，夜風將二人衣襟掀起，悄悄纏繞，偏偏身體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
蘇俠舞一指點來，翩翩如仙。明明是殺人奪命，姿態卻優美若詩。
蘇俠舞魔音被破，卻猶自笑道：「公子擊掌間即破
十幾聲慘叫先先後后響了起來，有人面色慘白，有人雙目赤紅，有人捂著胸口，有人彎下了腰，有人疼得全身顫抖起來。只有幾個功力高的，急忙盤坐下來運力對抗。而蘇良和趙儀內力更低，痛得倒在地上，滾動掙扎。
她淺笑，低歌，曼舞，且舞且行。
容若心中猛然一緊，想到性德如今的狀況，倒比那一指直衝他來還要驚駭，一聲驚呼幾乎脫口而出，耳邊卻忽然聽得一聲輕笑。
舞至最後，月照大地，便是天上烏雲亦散盡，明月之輝，竟也不能奪這共舞二人的光華。萬千月華，都沾不上他們半片衣襟。
此時兩個人的動作都在同時一凝，只如空山凝雲般定在那裡，景緻之美，令人只覺這萬丈紅塵，都玷污了這一對男女。
等她舞至前院院門處時，前前後後，已再無一個站著的人。
眼前青石道路、花草池塘，似乎都只是她的舞台，只為供她盡情一舞。
相差不過分毫距離，卻已是萬水千山遙遙不及，縱如電掣雷奔，亦追之不得。
容若見她嬌滴滴一個美女跪下去了，也不好意思發作：「你起來吧！我又沒有罵你。只是以後有什麼重要的，記得通知我一聲吧！還有，這裏這些暗伏著的人，全撤了吧！要不然，我只好整天躲在房間里了。」
容若奔到院前，看著蘇俠舞，一路且歌且舞且行，鐵欄破，陷坑躍，寒光止，星芒息。
肖鶯兒遲疑了一下，才道：「主上的內院，不經主上允許，無人敢於擅入，至於這中院的人，都是為了護衛主上而暗伏的，主人的自在固然在緊，安全也不可輕忽，不如就讓他們留三成人下來，明著護衛，其他人退到外間布防如何。」
蘇良和趙儀還是大男孩，未解風情，更不知情滋味，亦為這絕美所攝，一時目瞪口呆，站在當場，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這一阻礙，再加上容若在後頭，殺雞抹脖子地大叫：「你們發什麼瘋，還高手呢！定力哪去了，還不給我清醒一下。」
這是一舞傾世的蘇意娘，舞得最盡情、最傾心的一次。
性德唇邊那一縷出奇的淡淡笑意，竟連蘇俠舞也為之微微一驚，完美的纖指不覺略頓。
蘇俠舞輕笑著悠悠唱，邊唱邊徐徐收勢，頓足回眸，揚袖展姿。
別說性德這被望之人，便是其他旁觀者，見這一望深情，聽那多情歌聲，無不覺得這一唱，實是只為自己而發，情不自禁發出大喊，向著蘇俠舞撲過去。只想著
容若甚至聽不到蘇俠舞的一聲輕嘆，帶著懊惱，卻有更多的喜悅。
這一次，不再有殺機，不再有驚險。她只盡情一歌，盡興一舞。
這裡是明月居，日月堂的總堂。容若自己住的院落里，雖然沒有閑人，四周卻不知道暗伏了多少日月堂的高手。聞得容若一叫，夜空中十余道人影急掠，數道寒光閃動，但都不及蘇俠舞一舞動情，一舞銷魂，一舞奪命。
容若見她思慮周密，又是一番為自己著想的苦心，點點頭：「你處理吧！明天讓松風把明月居所有的機關圖啊！暗樁分布圖啊！全拿來給我看，別搞得我這當頭的，像個什麼也不懂的傀儡。」
此時應召而來的高手，有十餘人掠入院內。卻見院中佳人，衣帶飄然，意態出塵，容姿勝月，歌韻如詩。
蘇俠舞一舞，極盡了紅塵之美，性德作舞，卻是紅塵之外，天人之境。
蘇俠舞已身姿如舞地去了，夜風將她清美的歌聲徐徐送來。前方再沒有風起雲掠之聲，再沒有刀光劍影呼嘯，再沒有人大喝，沒有人悶哼，沒有兵刃和身體落地的聲音。
幸好性德的聲音及時傳來：「他們沒有事，不是被點中穴道，就是氣血翻騰暈過去了，蘇俠舞沒有下殺手。」
兩個少年平時雖不大拿他的話當回事，但這時見他神色鄭重，倒也都不違逆他，交換了個眼色，點點頭，看著容若和性德進了房，他們自去守在外頭，再不讓任何閑雜人靠近半分。
容若這才鬆了口氣，收了步子，撫撫心口：「阿彌陀佛，幸好她還算心慈手軟，要是因為我處理不當，害死這麼多人，這可糟了。」
容若毫不停留地向前跑去，想要看看那些倒地的人怎麼樣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緊跟著性德作舞的身影，彷彿在看一隻自由舒展于天地的白鶴。
性德後退的步子，如日升月落，自然之道，天地之則，流暢若萬川歸大海，月輝照大地，不為外力所能動，不是世人所能阻。
肖鶯兒只一怔，但是立刻抬手往空中一揮，一道眩目的焰火，即刻映亮夜空，整個明月居，所有人都可以看個清晰分明。
性德舞倒于地，蘇俠舞傾身靠近，二人一上一下，在旁人看來，是天作之合，天衣無縫的合舞，又哪知其中殺機兇險，彈指間，已是無數精微招術的較量。
其他人早都知趣地退下走了，蘇良和趙儀滿肚子疑問想開口，容若卻已經道：「明天
他長笑展袖，長歌道：「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蘇俠舞且歌且舞，雖然碰不到性德，卻總是不差毫釐地緊跟在他身邊，揮指拂袖間，殺招盡出，而轉瞬之後，這些飛撲而來的人，也會不由分說，把所有閃動的寒光、奔騰的內勁，攻向在蘇俠舞身旁的性德。
肖鶯兒雙足落地，身形微微一晃，還待再說什麼，容若已是大聲喝令：「放她走。」
性德衣發飄然，意態悠揚，是仙子凌空時，她身周飄逸的白雲，是精靈歌唱時，為她伴奏的清風，是夜深時，灑下華輝，照耀曇花最美麗一瞬的月光，是不惜城，不惜國，不將紅塵萬丈繁華富貴放於心間的神子。
蘇俠舞明眸之間異彩連連，手不停舞，足不停步，悄然旋舞中，已是淺淺輕唱：「妾做月下舞，衣帶花間香，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性德和著蘇俠舞的韻律，幾個點旋，腳一滑，已慢慢一字舞倒在地上，旋而後仰，腰背緊貼在綳得筆直的長腿上，堪堪讓過蘇俠舞盈盈靠近的身形。
蘇俠舞卻只是自顧自作舞，揮手便是千種風情，裙動處清香四溢，旋舞之間，已追上性德，眼若秋波醉，腰若雲山倒，身姿風折柳，曼妙無比地向性德傾去。世間男子，逢此佳人，誰能禁得心動，誰不會，伸手去攬那漸漸接近的纖腰。
蘇俠舞輕盈作舞之時，性德竟然朗聲一笑，亦隨之而舞。他著白衣，于暗夜下作舞，徐徐支起一足，旋舞一圈，竟似白鶴舞般輕鬆，飄逸出塵。在旁人看來，他的舞姿明明極慢，身著素白繡衣輕袍的他，連衣褶都未曾改變，偏偏在這一旋之間，已是不知不覺，讓過了蘇俠舞的纖纖玉指。
性德仿似根本看不到蘇俠舞的舞姿，他只自顧自作舞，衣襟飄然間，忽的抬手拍掌。清脆的擊掌聲，卻像刀劍般輕易切斷蘇俠舞的歌聲。他的掌間並無夾雜內力，但每一次擊掌，都令得蘇俠舞的歌韻一亂，嬌音一頓。
他心中急切，更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見蘇俠舞出手，已知自己是沒本事阻攔得了她，想也不想，提氣大喊：「快來人啊！拿下蘇意娘。」
他目光四下一掃：「你以前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這地方到處都是陷阱機關，我平時進進出出，喜歡到處玩玩，要是一不小心，把小命丟了，誰賠我？還有，這鬼地方，怎麼到處都藏了人，也不跟我
容若搖搖頭：「不關你的事，誰能想到，世上有這麼厲害的人，一邊跳舞一邊打架，還高明到這種地步，不過……」
蘇俠舞一指落空，不驚反喜，美麗的容顏燦若月華，淺笑聲中，揮袖拂指，竟是翩翩作舞。
肖鶯兒屈膝跪下，垂首道：「各處的機關、暗樁都是以前主上所布的，松風那邊，有機關圖、暗樁分布圖，主上隨時可以調動修改，只是主上從來不說，屬下就一切依照以前的安排行事。屬下沒有思慮到主上不知，未加稟報，還請主上降罪。」
容若因堵住了耳朵，蘇良和趙儀年紀還小，不易被迷亂，所以雖然心跳過速，倒還沒有加入這瘋狂的隊伍。
所過之處，眾人眼中只見她絕世之姿，心中還回味剛才二人合作的驚世之舞，竟是誰也沒有想到要攔她。
她轉身，隔著遙遙的距離，對著容若淺笑，輕輕抬指，將曇花放到唇邊，吹了一口氣。
容若揮揮手，轉身回去了。
歌將息之時，性德一攬蘇俠舞的纖腰，二人身形一觸乍分，然後雲淡風輕般靜立於庭間，再不動一指，發一聲。
肖鶯兒心中一凜，一時也不知道他這話是隨口說出來，還是意有暗指，只能垂首應道：「是。」
聲音剛落，衣袂之風，已是四起。
無論蘇俠舞如何極盡機巧之術、精微之招，也不曾沾得性德半分。
容若內力淺，武功低，聞此歌聲，也覺心搖神動，好在他武俠小說看得多，經驗足，急急忙忙撕了衣襟堵住耳朵，狂跳的心漸漸平復，卻見眼前，絕世舞姿，猶不禁有些心蕩神馳。
「心慈手軟？無量界的弟子，永遠不知道這四個字怎麼寫，就算是幾十萬人死在眼前，他們也不會皺皺眉頭的。她不下殺手，只是不想因為這些人的死亡而惹我翻臉。沒有必勝的把握，就要凡事留一步。她比你聰明多了。」
花葉紛飛，她扭頭而去，身後卻傳來一聲輕哼，一個嬌美的人影，從樹上直跌下去。正是剛才發出命令的肖鶯兒，她竟是被蘇俠舞吹出的一片花瓣，從樹上打下來的。
他隨歌而舞，天地之間，便只剩他一襲白衣。他高歌之時，長夜之中，便只余他玉石之聲。
這時，她還只唱到「思君」二字，眉目間已是濃濃思念之情斷人腸，深深望向性德。
長袖飛揚，身形流動，是飛天的仙子，是暗夜的精靈，是悄悄綻放的曇花，是那傾城傾國，詩中夢中的佳人。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隨著夜風傳入人心，化做穿心的針，扎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