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懷壁之罪
第三章 不平之事
容若翻個白眼，也不再理會，提高聲音說：「有沒有人招呼啊！我都坐了這麼久了。」
容若暗自冷笑，這人先是自貶為奴僕，若是與之計較，倒是自己輕賤了，他又點明了身為楚使的身分，讓自己考慮和楚使為敵的後果。再怎麼說，自己也是楚人，多少也得給楚使一點面子，算起來，這傢伙還真是個精靈機變的人物啊！
容若干笑兩聲，對莫名天和鄭三元拱拱手：「兩位該吃吃，該喝喝，這樣像門神一般，立在邊上，太有壓迫感了一點點。」
容若臉色青白，雙拳緊握，不知不覺把牙關咬緊。其實這種情形並不陌生，電視里、小說中，不知見過多少回。當日離開楚京，還整天張大眼睛，盼著多見些以強凌弱的不平之事，好讓他行俠仗義，風光一把。
破爛的桌椅，灰漬酒痕，一片臟污，可是她一坐下，卻是安然自若，渾似在花園之中，坐于鮮花之間。
容若哼了一聲，拿馬鞭敲敲他的腦袋：「你以後還做不做這種事了？」
容若猛得大叫一聲：「住手。」騰的站了起來。
容若吸了一口氣，喝一口粥，然後挾一粒花生米，在嘴裏嚼一嚼，不知道是不是花生米爛了，有點苦味。
老人怔怔地望望他，又低頭看看銀子，訥訥地張張口，卻沒說話。
「對。」
容若心裏也並沒有痛打惡霸、為弱者出氣的快慰感覺，心中一片悵然地走回桌邊，給自己倒了一碗劣酒，一飲而盡，火辣的感覺嗆得他再次張開嘴猛咳嗽。
老人猛得又跪下磕頭：「小人不敢。」
容若沉了沉氣，盡量讓聲音柔和：「老丈，你別擔心，我從不挑嘴，你有什麼吃的、喝的，拿出來就好，快快起來吧！」
風振宇無聲地把一杯酒倒進嘴裏，依舊連頭也沒抬。
他把鞭子一抖，鞭梢穩穩地纏住那傢伙的腳，那人即時跌個狗吃屎。
他自然是有錯的，錯在他的國家軟弱無力，錯在他貧窮低賤，這已是大錯特錯，無論遭遇什麼，除了叩頭請罪，哀叫求饒，還能再做什麼？
莫名天的阻擋，讓他無法過去把人扶起來。
領頭的傢伙，急急忙忙從地上爬起來，跳上馬就跑了。
容若嘆口氣，一腳踹在他肩膀上，看了看那縮在地上的老人，有心想讓他道歉，心念一轉，又恐他此時受辱，他日找回場子，這位老人又要受難。
馬上的人錦衣華服，揮鞭談笑，隔得老遠，就聽得到他們說笑的聲音。
容若抬頭看去，見前方大道上，五匹馬正慢吞吞的過來。
容若掙扎著說：「你……別……」強烈的咳嗽，讓他語不成聲。
容若知道這一類的惡人一向是沒什麼骨氣，用拳頭或權力都可以壓倒，可是真沒想到，這傢伙跪得這麼利索迅速，沒有
小小的路邊攤，也就是有個老人在茅草屋那裡來去奔忙，容若他們一幫人一出現，這個老人也遠遠躲到一邊，盡量把全身縮成一團，以免引人注意。
容若輕聲說：「拿去吧！當賞你的。」
馬上男子看到趴在地上的老闆，不知是誰哈哈大笑一聲，一不下馬，二不掉頭，忽的縱馬奔騰。
這傢伙原本無比囂張，鼻孔朝天的臉，立刻變得一片慘白。連裝腔作勢地大吼幾句「你好大胆」或是「知不知道得罪我們的後果」這樣的話都沒有，他第一時間，轉過頭，向他自己的馬跑去。倒也算得隨機應變，靈活聰明了。
莫名天冷笑道：「你們要幹什麼是你們的事，不要扯上我們。」
等到他掙扎著爬起來，容若已經到了他面前，臉上帶著冷笑，右手的鞭柄，慢慢在左手心裏敲著：「你跑得好快啊！」
「衛國的百姓眼中，能穿得起綢衣的，就是貴人，何況我們還有馬和車，不是貴人是什麼。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與其等有錢有勢的老爺來又打又趕，何不自己先躲開。」
容若眉頭一軒，一按桌子就想站起來。
那幾個楚人聞言紛紛回首，見容若衣服華麗，倒也沒有太無理，只是領頭的冷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人，敢管我們的閑事。」
蘇俠舞已來到他身邊，輕聲道：「衛國的百姓早已習慣忍氣吞聲，離貴人遠遠地，以保安全了。」
只有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綴滿補丁的破爛長衫，面容瘦削，鬍子拉碴的男子，坐在桌角，一杯又一杯，慢慢喝著明顯粗劣而且摻了水的酒。
幾個楚人本是想取取樂就走的，沒想到老人翻滾躲避之間，懷裡的碎銀子落了一地，讓一人錯眼間瞧見，忽的冷笑一聲：「好個老賊頭，開家店也不老實，哪裡偷來的錢財。」
容若卻並沒有注意端上來的東西，他只看老人的手。所謂皮包骨頭，以前只當是書上的字眼，現在真的看到，倍覺觸目驚心。容若心裏有些難過，低頭，看看桌上的食物。這已是這路邊小攤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可憐的老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找個邊角沒破的碗和盤子，然後拚命擦乾淨一些。
老人顫抖著起身，轉身到茅篷裏手忙腳亂一番，才顫巍巍端出幾樣東西——一碗稀得簡直可以照出人影的粥，一小盤乾乾癟癟的花生米，一瓶光聞味道，就知道不是什麼佳釀的劣酒。
出乎容若意料，這傢伙即刻矮了半截，對容若死命磕頭：「少俠，小的知錯了，全是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少俠，求少俠饒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凝視著那些漸漸接近的人，衣服的式樣異常眼
那樣的年少，那樣的鋒芒，那樣的慷慨激昂，簡直就是一個可以永留青史的英雄姿勢了。
容若臉色鐵青：「我是從楚地來的客商，他的銀子是我給的，你們不要胡亂冤枉人。」
這一聲叫，叫得莫名天等環衛四周的人忽的提高注意力，大為緊張起來。
沒有人理他，眾人還是劍拔弩張，盯著風振宇。
容若咬咬牙，忽的揚臉對坐在遠處角落喝酒的風振宇大聲喊：「你不管嗎？」
笑聲還未絕，忽覺眼前一黑，勁風入耳。
老者驚得抱頭滾躲，霎時間四周桌翻椅倒。
老人垂下了頭，臉上滿布的每一條皺紋，漸漸鬆弛下來。
殘霞滿天，清風徐來，惡少施虐，英雄振臂。
容若皺了皺眉，蘇俠舞在旁低聲道：「我們一看就知道不是衛國人，他們受異國人的欺負太多了，你去扶他，他更嚇得厲害。」
恍惚中，熟悉得好像在昨天，他也曾這般為不平之事，振劍而起，朗聲而喝：「你們不管，我來管！」
容若怔了一怔：「我只是想吃點東西，你這是……」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蘇俠舞沒料到，他想得這樣深，看他一眼，也不說話，掏出一大錠銀子。
趴在地上的老人顫抖得更加厲害了，而蘇俠舞悠然笑問：「看得出他們是什麼人嗎？」
容若微微震動一下，笑嘻嘻道：「別緊張別緊張，這位和我根本不認識。」
蘇俠舞笑一笑，雙手一合，再鬆開時，已把十幾個散碎銀糰子扔在桌上：「你拿去吧！」
容若一伸手，攔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不缺錢，也不小氣，不過，這樣一大錠，在這個貧窮的地方，只怕還是害人，他可能連用都用不出去，你掰碎了吧！」
容若心中一動，眼前還空著的兩張桌子，他卻都不坐，笑嘻嘻坐在那男子身旁，熱絡地打招呼：「大哥，你好。」
不過，這確實是個可以打尖吃飯的地方。至少三張桌子前，就胡亂坐了四五個人，拿著粗碗，喝著不知是茶是酒的東西，手裡拿著粗饃往嘴裏塞。人人滿面滿身都是風塵，每一個動作，都像會帶起一陣塵土。
本來在角落裡喝酒的風振宇手上微微一頓，杯中酒溢出大半。
莫名天在旁邊冷笑一聲：「自身難保，還管什麼閑事？」
容若笑著向她揮揮手，大步向那小攤子走過去。
容若咬咬牙，正要說什麼，耳邊卻聽得馬蹄聲響。
天地間，殺氣四溢。只有蘇俠舞，逕自縴手撫雲鬢，悠然若閒遊。
粗劣破爛的布料傳到指間的感覺，讓人一陣心酸。
幾個楚人，開始還是一愣，見容若這般模樣，不免哈哈大笑。
耳旁又聽得蘇俠舞漫聲道：「一點浩然氣，
風振宇目瞪口呆，這種和英雄過份不協調的姿勢，實在有些刺激正常人的思維。
蘇俠舞悠然道：「這裡有著名俠客，尚且袖手旁觀，我這等弱女子，自是不敢亂管閑事的。」
這一聲喝，有多少少年的激越、少年的熱血、少年的凜然風骨。
話音未落，風聲乍起。莫名天與鄭三元，已是一左一右把容若挾在了中間。而其他四名高手，無不猛然立起，手按兵刃。
老人渾身戰慄，軟倒在地上，不斷磕頭：「小人有錯，小人有錯，求大爺們大人大量饒了小人。」
容若雖然一肚子氣，面對一個只會趴著磕頭的人，終究還是發作不出，心裏一陣鬱悶，不免冷笑了起來：「好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人物啊！」
風振宇一語不發站起來，把桌上的酒壺往懷中一抱，和其他人一樣，退到路邊角落，靠樹席地而坐，拿著酒，繼續喝。
容若坐回位子，拿起酒瓶，也不倒，直接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覺從心口，一直升上來，害得他猛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老人嚇得又趴下去磕頭。
他內力並不高，但這一聲喝，確實是用盡全力發出來的，竟是震得諸人俱神色微動，那幾個圍著老人調笑戲弄的楚人，動作微微一僵。
「楚使？」
旁邊一人笑著用馬鞭的柄輕輕敲敲老人的頭：「這麼說，是我們冤枉你了，要不要我們給你賠罪？」
「莫老但請安心，風大俠三年來，久居衛境，日日飲酒，光酒帳都欠了一身，從未踏離衛國一步，與公子的確不曾相見過，而且，風大俠見多楚國豪強，欺凌衛人，想必，也不會相助楚人。」
容若俯下身，把碎銀子重新撿起來，扶起老人，把銀子塞到他手中：「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連累你了。」
「錯，楚國使臣出行，前呼後擁，清道擾民，至於極點，豈是這般等閑。這些，不過是楚國使臣府中，聽使喚的下人罷了。」
從頭到尾，他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就算被蘇俠舞叫破身分，神色也漠然得很。
蘇俠舞安然坐下，小小一張桌子，已經坐了三個人。
蘇俠舞挑挑眉，莫名天等人也都望而生畏，明顯不欲上前。
容若悶咳一聲，用求助的眼光看著蘇俠舞，蘇俠舞但笑不語。
蘇俠舞笑吟吟道：「這位似乎並不認得你。」
蘇俠舞輕輕嘆息一聲：「遙想先生當年，笑傲雲天，持浩然氣，管不平事，而今落寞至此，實在令人浩嘆。」
可是，這種震撼只保持了一瞬。因為下一刻，容若已經猛得捧起剛才拍下去的右掌，哀哀呼痛，面青唇白，額上還冒出一層冷汗。
正說話之間，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那領頭的拾起一塊碎銀子，在手裡慢慢拋玩著：「原來是有錢得沒處花的客商啊！這麼有錢，怎麼不見接濟接濟我們這些遠在異國為使，日子緊巴巴的本國人？」
容若看看蘇俠舞：「給他賞錢。」
容若卻根本連猶豫也沒有，猛得一掌拍在桌上，大喝一聲：「你們不管，我來管！」
容若笑咪咪盯著那個根本沒有正眼瞧過他的男人，心裏暗自打著小九九：「根據小說、電視、電影的戲劇化要素，在酒店、飯館，別人都因怕事，不得不走光的情況，唯一還穩坐不動的，肯定是高手，這一回可有趣了。」
其他幾個人，也是嗷嗷痛叫著，手忙腳亂爬起來，各自去尋馬匹。
蘇俠舞吸口氣，雖然她明顯不覺得，這種路邊攤提供的食品可以比牛肉更好吃，不過，還是做了個請便的手式。
有了這一層顧慮，他只冷哼了一聲：「記住你們的話，否則你們一定會後悔，現在……」他把馬鞭往地上一拋：「滾吧！」
那人聽他語氣不善，打個寒戰：「小人只是使臣府中一個小小管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彷彿，一切都在昨天，彷彿……
蘇俠舞笑道：「你身上總還有值錢的東西吧！」
兩個人都是板著臉皮瞪著眼，一聲也不出。
蘇俠舞站起來，走到容若身旁，溫柔地幫他拍背撫胸，姿態親切，如妻子侍夫郎，卻低聲在他耳邊說：「看到這種情形，你有什麼感覺？強大楚國的君王，你可知道，你國家的強大、百姓的富有，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上的？」
她巧笑倩兮，眼神溫柔看著容若。自認識容若以來，他一向是胡作非為，飛揚跳脫，仗著的，無非是有保鏢在側、官府助力，想幹什麼都不用擔心後果，不必害怕應付不了。而今他孤寂一人，階下為囚，武功又是微末之流，到底還有沒有勇氣肆意而行。
鄭三元把手按在容若肩上：「你不是想鬧事，然後脫身吧！」
他的聲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顫抖。
老人全身顫了一顫，不敢正視桌子，小心地偷眼看著。
蘇俠舞但笑無言。
容若儘力很自然地笑笑：「很好吃啊！」
一股無名火猛得往容若頭上沖，他把桌上的碎銀抓起來，繞開鄭三元，對莫名天的冷臉狠狠瞪一眼，然後走到老人身邊，把碎銀往他懷裡揣：「叫你收著，你就收著，再這樣我就生氣了。」
容若自來熟地說：「普天之下皆兄弟，相逢便是知己，大男人，不要講究太多。」
原來是容若藉著他們大笑輕敵的一瞬間，猛得急掠而來。他功夫雖談不上最好，但比這幾個仗勢欺人的惡徒，倒是只高不低。
很奇妙地，當他走近時，吃東西的人紛紛站起來
「你也太多管閑事了。」領頭那個華服男子，惡狠狠瞪了容若一眼：「怎麼，看樣子，你們也有好幾個人，就為了這個老頭，想過來跟咱們過不去，是不是？」
容若一躍撲進，那領頭的動作快一些，連忙後退，其他人根本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容若已是一腳踢出，踹得一個傢伙慘叫一聲，跌出好幾步去；右手一抓，抓住一人，猛然一甩，甩過近一丈的距離，才重重跌下；左手一伸，擒住一人的腕子，輕輕一送，把人推出三四步，同時也奪過他手中的馬鞭，猛然一揮，兩個人都被鞭子抽倒。
容若點點頭，心中有些酸，卻也不說什麼，只瞄了瞄那個唯一沒有動彈的人。
那男子恍若未聞，一杯酒又喝了下去。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我的錢袋早被你們搜去了，衣服上的飾物的確貴重，但正因為太貴重，給了他，只怕不得益，反招禍。」
那領頭的人，才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就見四個夥伴，兩個遠遠跌開，動彈不得，兩個被馬鞭打得趴在地上，摸著腦袋，蜷作一團。
反應快的，驚慌後退，反應慢的，根本連應該幹什麼都不知道，就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一時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整個身體往外飛了出去，砰然落下，灰塵四濺。
其他幾人也都下了馬，圍了過來。老人顫抖著想要避開，卻哪裡閃得開去，眼看著被人一把揪了起來，掄圓了胳膊，對著他蒼老的臉打下去。
可如今親眼見到這種情形，容若心中只覺一片憤慨，大喝出聲：「楚王讓你們到衛國來，就是為了讓你們欺凌這些無助百姓，讓他們視楚人為仇嗎？」
容若一肚子悶氣，哪裡容得他跑，大喝一聲：「哪裡走？」樣子倒還真像小說里的大俠客。
容若愣了一愣，四下望望，不明白怎麼回事。
容若摸摸鼻子：「我只是個被綁架犯，自己都不自由，哪裡還稱得上貴人？」
那的確是個可以吃東西的地方，雖然不過只是路邊一個空地上，一處茅草樹枝蓋出來的小屋子；雖然只是屋外，幾張又黑又臟又破又爛還放不太穩當的小桌小椅；雖然飄揚在空中那繪著酒字的小旗，已經又黃又黑，滿是油漬污痕，看都看不清字了。
蘇俠舞悠悠道：「他們被貴人們戲弄怕了。」
莫名天冷笑一聲：「自身難保，還要管閑事。」
聽了容若這一聲叫，老人不得不站起來，走過來。他努力要走快一些，卻又一邊走，一邊哆嗦，遠遠地就沖容若跪下：「給大爺請安，小人這裏實在沒有什麼好東西，怕不能讓大爺滿意。」
容若干笑一聲，摸摸肚子，做個慘兮兮的表情：「我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