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十七集 飛雪邊城

第八章 懷思之堂

第十七集 飛雪邊城

第八章 懷思之堂

然後,陳逸飛走進去,在進去之前,他大約已猜到裏面會是什麼,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座座冰冷的靈牌。
容若低聲道:「我知道經過數不清的大小戰事,以及無數好男兒的鮮血生命,才換來了今天的楚國,可是,除了那些聲名赫赫的將軍,人們還記得誰?那些沖在最前,戰鬥最苦,戰後所得最少的,是最底層的士兵,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無怨無愧,可是,最後卻連名字都沒有人知道。我想要認真做一份整理,做一份懷思錄,送到京城去,送給每一位高官看一看。我希望當朝廷重臣在朝中討論國家大局、用兵方略時,能夠記得,每一個將士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夢想,而不僅僅是戰報上冷漠的一個數字,不僅僅是他們完成自己政略設想的一個簡單工具。」
然後他很自然地問起戰死的人,問起他們家鄉在哪裡、平時有什麼習慣、有什麼親人、平時常說什麼、死後留下了什麼東西。
容若向負責跟隨他的士兵,詢問那次為了替他斷後,一共死了多少人,每一個死者的姓名,住在哪一營、哪一區,和哪些士兵交情好,然後,他就一一去拜訪。
不是簡單的哀悼,不是公式化的問候,他問得詳細、認真,甚至還掏出紙筆來記,甚至會在感動難過時熱淚盈眶,然後細看死者所留下來的個人事物。
房間上面「懷思堂」三字,是白紙墨字,紙白不染塵,墨字端凝,黑白之間,一片沉肅。
陳逸飛點點頭,控制住激蕩的情緒,然後說:「是,無論發生多大的戰鬥,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會把死難兄弟的亡靈,請入懷思堂。」
陳逸飛很快知道自己府里,多了一間懷思堂。
容若不等他說完,就搖搖頭:「懷思堂也好,紀念碑也好,都只是形式上的紀念,我希望,我可以在實際上多為軍士們做一些事。我有一些想法,我們商量一下。」
陳逸飛覺得鼻子發酸,但仍然不說話。
第一個盒子里,有一件縫了無數補丁的衣服,和一串串擦得很亮的錢。盒子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字。
第三個盒子里,是一把已經缺口的匕首。
但懷思堂里,沒有靈堂,只有一張張的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上放著一個個的盒子。
他也不要各個營區的將士迎接招待,自己跑到士兵的住所去,拖著看到他,全嚇得肅立致敬的士兵坐下。
陳逸飛終於開口:「如果真的是大戰,死傷上萬,只怕難以完全做到。」
一開始士兵們見了他都拘束,可是,他自有一種很奇妙的本領,可以談笑風生,很輕鬆地與所有人打成一團。漸漸士兵們放鬆下來,忘掉了他高貴的身分。
當普通人為保護上位者而死、戰士為保護高官而死,變成最尋常不過的事,不值一提時,他的行為令人感到震驚。
「這是臨時弄的,很粗糙。以後,應該刻一塊匾,不用太豪華,但要沉靜端肅些。還有這些遺物,都是我從死者遺留下來的東西里挑的,以後應該用盒子裝起來,每個人的事迹,要用木頭或石頭刻下來,永不磨滅,才夠莊重。」容若站在門前,輕輕地說。
陳逸飛慢慢地走過去,看過去,整個懷思堂,安靜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腳步聲。然後,他聽到,心口有什麼破裂開的聲音,耳畔似聽得無數次血戰時,死去戰友的呼喚,眼中曾見那些戰死同僚的笑容。
「劉二柱,蘇南廣平縣人氏,年二十七,因兵役而入伍。別家鄉,離親人,長赴飛雪關。作戰勇敢,做事認真,為人憨厚。平時最珍愛的,就是離家時,鄰家妹子送的平安玉佩。最大的快樂,就是收到家中父母和鄰居妹妹託人捎來的信,每次總是反覆地求識字的將士幫著念,然後他自己不斷誦讀,直至把每一個字都背起來。做夢的時候,喜歡念叨著,再過一年,就兵役期滿,可以回家去,娶了隔壁的靈兒,種兩畝地,養幾隻雞,生幾個大胖小子。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擊秦軍之時失蹤未歸。因本人不識字,事變之前,未能留一字一句給遠方親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容若輕輕道:「所以我要讓士兵們不怕死之餘,更加珍惜生。我要讓他們在戰場上儘力活下來,我希望,哪怕發生大戰,懷思堂中的遺物也不要增加太多。」
容若低聲說:「我知道軍中死了人,大家都避免再提,他們的屍體有可能尋不到,他們生前所有的東西,不是被別人分了,就是扔了。然後,再也找不出一絲他們曾經存在的痕迹,我想要留一些紀念,留一些情感。陳將軍,以後如有戰事,如有死者,你可以照這樣做嗎?盡量收殮他們的屍體,保留他們的遺物,留下他們的事迹,留下他們曾是鮮活生命的印記。」
他足足問了一下午,然後招了十幾個軍士,帶著所有死者留下的東西,回了帥府,然後在帥府挑了一間最大最寬敞的房間,開始擺弄起來。
「方剛,年十八,孤兒,不知家鄉,自小被棄于荒野,被飛雪關守軍撿起,自幼長於軍營。十二歲即隨軍上陣,至今已歷百戰,作戰英勇,絕不畏敵。無親人,無長物,無財富,但樂於幫助所有人,除了當年撿他回關的老兵送他的這把匕首之外,他所有的東西,只要別人需要,可以毫不猶豫地送人。任何臟活累活苦活,都願意挺身而出。軍中老兵愛憐疼惜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擊秦軍之時失蹤未歸。搜撿遺留物品,別無長物,唯這把因殺敵太多,早已崩缺,不能再用,無法帶上戰場的匕首,還被他珍重地藏在枕頭下。」
容若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要抑制自己忽然激動起來的情緒,繼續說:「我希望能夠在軍隊名冊上做一次全國性的大普查,記錄每一個戰死者的名字。在京城太廟之外,立一座豐碑。用高大堅固,永不毀壞的石頭,刻下所有士兵的名字。這個國家,不只是皇家的,也是他們的。因為有他們,才會有今日的楚國,所以他們有資格,得到人們的尊重和祭祀,有資格,和皇族的祖先站在同一片藍天下。我希望,所有的士兵都知道,不管過了多少年,哪怕帝王將相的名字都已塵封化灰,他們的名字,卻還深深銘刻,永不磨滅,讓人世代紀念。」
容若淡淡道:「他們無私地把生命拋灑在這片大地上,大臣宗親們憑什麼不肯。要是有人反對,我就問問他們,當士兵們在前線衝殺的時候,他們這些國家大臣、宗室皇親們,在後方做了什麼?我會寫信,和七叔好好商量這件事,七叔是人中之龍,見識作為,非凡人可比,一定會同意的,只要我和七叔點了頭,又有什麼人能反對這件事,敢反對這件事?」
陳逸飛雖然對宋遠書說了一番道理,私下裡,自己也很好奇容若去幹什麼。當然,也無須他吩咐,有關容若的動向,很自然地第一時間傳到了陳逸飛耳邊。
他一點也不煩地走了多個地方,問了許多人,勾起了許多悲傷,然後毫不掩飾地在人前落淚,責難自己造成的死亡,而向其他人道歉。
第二個盒子里,是一塊式樣簡單的玉佩,和一封封整整齊齊,用細繩綁在一起的信。
第四個盒子是……
陳逸飛又是震驚又是感動,半晌才道:「為士兵建立豐碑已足以讓將士感念,但立在太廟之外,只怕朝中眾臣不肯,王室宗親不肯,將士們也承擔不起。」
「王富貴,臨川郡沆縣人氏,年二十三,未娶妻,父早亡,唯高堂老母猶在。因家貧,無田無地無房舍,無立錐之地,只得投軍,以微薄軍餉,奉養母親。在飛雪關三年,軍餉一分一厘,不敢輕用,總用鐵絲串成一串,日日帶在身邊,每隔三個月,托往家鄉去的行商,帶積蓄給母親。平時最愛做的事就是,算自己當兵三年,賺來的軍餉,除母親衣食外,應該還能存下一點,將來回家之後,可以買一塊地,奉母安老。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擊秦軍之時失蹤未歸。所積軍餉三百二十錢,不及帶給老母。三年當兵,不曾回家,望過一眼。遠方沆縣,尚有老婦,長望獨子。」
容若輕輕嘆息:「我希望,可以留一個永遠的紀念。在戰場上,死亡是尋常事,活生生的生命消失了,有時候,連屍體都尋不回來,但是,我希望每一個戰士都知道,國家不會忘記他們,夥伴不會忘記他們,史書不會忘記他們,他們是真正存在過的。這是我僅僅可以為他們做的。」
他問很多事,問大家的生活、大家的衣食、大家有什麼願望,笑著打趣,問大家家鄉可有老婆,做夢時,可盼著親親的妹子團聚。
陳逸飛即刻肅容抱拳,誠心誠意地道:「公子請講。」
陳逸飛動容道:「如此,我代所有將士,多謝公子……」
陳逸飛回頭看向他,覺得喉嚨有些發澀,一時竟說不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