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二十一集 性德之秘

第十章 嘻笑說書

第二十一集 性德之秘

第十章 嘻笑說書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雅座上,一個錦袍玉帶的少年公子,正對他微笑,在他身後,侍立著一個著灰衣,披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人。
四周的太監、宮女也面露笑容。
容若當即與楚韻如在太監的指引下歸了座。
整個大殿一片靜寂,只有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太皇太后啊,不是應該都年紀很大,需要在後宮安享清福的嗎,怎麼還起得這麼早?自己也不過是個囚犯,用不著真當成客人,招待得這麼樣客氣吧!
既然寧昭十六歲誅權臣、定大寶,我也給你講個少年皇帝誅權臣的故事,投你們所好,拍拍你們的馬屁,這不也挺好嗎?
連皇太后臉上也多少有了些不豫之色。
容若心中暗贊,還是這老太太沉穩,果然有一代國母之風。以前我老以為,我那位母后是孝庄,現在看起來,這位太皇太后,才真有孝庄的架式呢,再加上你那個十六歲就親政的孫兒皇帝被說成是一代明君,我不把康熙的故事往你們身上套,都對不起讀過的歷史書了。
而且後宮各宮主位的妃子、各位公主、內命婦居然全都到了。她們身分不同,豈能與男子同室相對,自然都坐于晶簾之後,所以整個宴會的殿閣中,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大大方方坐在寶座上,四周全掛滿了珠簾,簾后衣香鬢影,環佩叮叮,時聞笑語之聲。
講到最後,容若向四周一看,找不到說書人最常用的那塊木板,索性用手掌在自己的桌案前用力一拍,朗聲道:「這正是君臣偕手制權臣,海清河晏自此開。」
「話說這韋小寶,自幼生長妓院,見多口是心非、欺瞞狡詐之事,把個仁義禮智信,看得連一文錢都不如,平時不學無術,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倒把那坑蒙拐騙、吃喝嫖賭,諸般不入流的手段,學得比誰都精通。這一天也合該有事,有個叫茅十八的男子,在妓院之中,與人大打出手……」
宮裡的內命婦們不是沒聽過故事,不過,能在她們面前講的故事,無非也就是些仁人君子,書生小姐,你中狀元,我做誥命之類,大不了是宰相為國奔波,將軍為國作戰,故事里的主角,個個高大壯碩,人人表情呆板,心思木訥,動輒是禮法,動輒是大義,何曾聽過這種自私自利,一想到有賞錢,連好朋友都不斷考慮要不要出賣的小無賴的故事,聽在人耳中,實在是新奇無比。
再加上,若有宮中內命婦全都藏在珠簾后看過來,誰不是如坐針氈,眼睛除了地,別的地方絕不敢看,就算把雞腿塞進鼻子里,這種失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不急不急,咱們先慢慢喝酒吃菜,慢慢說便是。」
不是他強行帶在身旁,費盡心神,不惜一切人力、財力、物力,只想助之恢復武功的蕭性德。
太皇太后慢慢地道:「容公子這故事講得非常有趣,也講得很長,我們聽了這麼久,也有些累了。」
容若怔怔地再往上座看去,皇太后已是滿面怒色,不悅的目光向他望來。
她的語氣之中,滿是不快,緊皺著的眉頭,也表達著她的滿心不悅。
衛舒予看向周茹身後那沉默不語的人,慢慢道:「不久以前,曾經有人告訴過我,有個周公子,身邊帶著一個武功天下無雙的護衛。」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容若朗朗的聲音不斷響起來。
那一處珠簾后,一個冰清玉潤的聲音響起來,說不出的堅決。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凝望她:「孩子,我讓楚王來講故事,其實是想讓你能更近地看清他是什麼樣的人,又怕你一個人來了,未免難堪,所以讓各宮主位,都在旁邊陪著你,沒想到,你根本不關心楚王是什麼人,卻為了納蘭玉,這般掛心動容。這些日子以來,你到我宮中,也不過照規矩請安,竟還沒有今日為納蘭玉申辯一次說的話多呢!」
在這一殿僵滯之中,她深深凝望容若,然後,慢慢地抬起了手。
打開門,太監在外頭恭恭敬敬跪下來請安。
故事講得到底好不好,你們好歹也給我表示一下啊!
這樣的激動,這樣的渴盼一戰,只有在當時,在獵場上初遇性德,生平第一次遭遇武功上的挫折時才感受到過。
「是啊,都是來聽書的,那可是非常精彩的書,又是以前不曾有過的新鮮故事。」
他不是蕭性德。
太皇太后饒有興趣地道:「皇帝和無賴,光聽聽就覺得有趣了,你且慢慢往下講。」
容若卻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沉浸在他的故事當中了,一口氣往下說,手舞之,足蹈之,聲情並茂,七情上臉,講得無比動情。
其間權臣對皇帝的逼迫、身為君王的屈辱,更是說得活靈活現。
他心中想著,就一逕兒說下去。
就算隔著珠簾,也可以感覺到簾后的人,鬆了一口氣。
他不是蕭性德。
周茹悠然一笑:「正是,不知閣下如何得知?」
太皇太后迎接客人,辦的只是一個小家宴而已,不過一國國母辦的宴會,規模再小,也足夠豐盛了。
不是他千里追蹤,時時伏伺,因見其受傷,而怒不可抑,真氣爆發,殺人無形的人。
太監還是跪著不肯起來:「太皇太后在宮中設宴,請容公子與容夫人赴宴。」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看他的眼神更加充滿了興味,而珠簾後面,輕輕的笑聲,更是盈盈不絕。
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不是蕭性德。
她轉身慢慢走出殿宇,背影無限寂寞。
太皇太后淡淡點點頭,抬抬手:「你們是皇上的貴客,就把宮中當自己家一樣,不用拘束,去歇著吧!」
他笑嘻嘻喝了幾口酒,酒氣上涌,身上一陣溫暖,精神也振奮了許多,笑道:「既然是在宮中講故事,不如我就講一個和皇宮有關係的故事吧!這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皇帝和一個小無賴。」
四周都是珠簾,他自己站在最光亮的大殿中間,人家看他,那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人家,全隔著道道帘子,除了知道那是女人,什麼也看不見。
周茹笑道:「閣下快請坐吧,精彩的書要開場了。」
誰也不能指望當朝的太皇太後用力拍掌喝彩,她也不過是象徵性地,把一隻手在另一隻手心裏慢慢地拍了兩下,也就放下了,輕輕道:「真是一個精彩的故事。」
容若一站在殿前,就覺得一個頭有八個大。
他這裏細細講下去,一開始四周還有竊竊私語聲,但聽他語氣活潑,故事有趣,把個小無賴說得活靈活現,漸漸地,聽眾們倒都專心致志聽起來了。
四周眾人聽得無比入神,他們聽過的故事,大多情節簡單,來來回回最多也就一兩個反面人物,一點拙劣到極點的小把戲,很快真相大白,好人幸福團圓罷了,何曾聽過這等一波三折,無比複雜的故事,別說他們心神全部投入,就連和容若在一起最久,常聽容若講故事的楚韻如,這時也完全投入到故事中去了。
這時容若已經覺得不對勁了,卻還沒弄明白到底哪裡出錯了,但倒也不至於真把這句話當做誇獎,又不便不做表示,只好乾笑了兩聲了事。
容若笑笑,站起來,四方做了一羅圈揖,用力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做足說書先生的樣子,似模似樣地道:「話說,某朝某代,有一個小孩子,自幼在一處妓院長大。他姓韋名小寶,本是一名妓女的兒子……」
昨天晚上,容若被一幫御醫折騰得沒睡好覺,才休息了沒多久,一大早,就有個笑得無比諂媚,聲音又尖厲難聽的太監在外頭敲著門喊:「容公子、容夫人,起來了嗎?」
容若怔了一怔,這才猛然想起,這不是仁愛醫院,也不是沒大沒小的逸園,而是天下最整肅規矩的地方,大秦國的後宮。
他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走過去,真氣在體內以驚人的速度運轉起來,他的眸子越來越亮,彷彿天上的星子,降落人間。
珠簾一挑,簾后的人快步而出,雪玉顏色,如花容貌:「此事若真從納蘭玉口中得知,楚王又豈能在我們面前複述,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將置納蘭玉於何地嗎?還請太皇太后明查。」
周茹淺笑,神色悠然:「武功天下無雙,我看這幾個字,當世英雄中,只有閣下才可以當得起吧,她不過是個小護衛而已,閣下不必在意。」
他一直走到那少年公子桌旁,這才輕輕問:「請問這位公子,是不是姓周?」
衛舒予在聽書的時候,容若和楚韻如正在宴會席上吃香喝辣。
衛舒予沒有再多看那護衛一眼,轉身坐回原位。
身後忽傳來一陣嘩然之聲。
他不是蕭性德。
這時,前方桌案前已站了個身穿長衫的高瘦男子,把個木板在桌上一拍,朗聲道:「上回我們說到……」
雖然心裏是有一百個不滿,不過,一來,客隨主便,二來,容若還真沒膽子在當階下囚的時候,跟人家太皇太后對著干,所以他很快就和楚韻如收拾利索去赴宴了。
安樂沉默了一下,然後冷冷笑笑,欠身施了一禮:「是安樂多話了,太皇太后請歇著吧!」
這次不等容若說話,楚韻如已經知機地在一旁道:「我們夫婦也有些疲累了,就此告退了。」
容若低下頭,暗中在心裏很不客氣地說了兩句粗話。
等到容若和楚韻如出去,太皇太后才又慢慢地說了一聲:「我確實是乏了。」
他這話頭一開,楚韻如就皺了眉頭,心中暗罵容若不懂事,在這最講禮法的後宮中,一開口講故事,就從妓院開始講,換了旁人,只怕就是殺頭的罪名了。
余伯平笑笑,笑容之中,那掩不去的苦澀,卻讓衛舒予有一種隱約不祥的感覺,倏然間心中一動,那心頭不知為何而來的震怖,讓他全身凜然,瞬間把全身功力提到極點,猛然回首。
聽得上座的皇太后眉峰微皺,太皇太后眼神更加閃爍不定。
只有太皇太后,笑容依舊,只是溫和地說:「繼續往下講啊!」
這一次,各個珠簾后都有人起身,紛紛挑帘子出來,在二位太後面前行過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好歹他也是講故事的高手,無論是當初在「仁愛醫院」,還是後來在逸園,只要他講故事,哪裡不吸引來一堆聽眾,哪一次講完,不是連天的喝彩和掌聲啊!
不是那個在獵場上,讓他一見震驚,從此心魂皆不能忘的人。
而自己,見到的、記住的、放不下的、忘不了的,是蕭性德,從來都只是蕭性德。
「雖然他外表有些恃寵胡鬧,但我們都知道,他從來比誰都知道進退,出入宮禁多年,怎麼會不知道什麼能說,什麼見到了之後,不但不能說,甚至連記都不該記。這麼些年,他胡鬧的事做過不少,但真正沒分寸的事,何曾做過一件半點。」
不過,就算是後宮,不可能那樣震天價喝彩叫好,但這樣的沉寂是不是也太過份了一點。
容若卻鎮定自如,大大方方,起筷就吃菜,端杯就喝酒。
衛舒予的眉峰如劍一般揚起:「你知道我是誰?」
而太皇太后臉上卻是喜怒莫辨,只是眼神深不見底,不可測度。
只有一處簾后,絕無一絲動靜。
容若瞄到這老太太的表情,知道她猜出小玄子的身分了,也暗中叫了一聲佩服,卻也繼續地講了下去。
衛舒予緩緩閉上眼,他聽得到心底的怪獸在耳邊奮力咆哮,他感覺得到體內的劍氣,呼嘯著似要裂體而出。
明明存在於面前,可是卻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身上一絲一毫的熱力。彷彿在這熱鬧的酒樓之上,來往的客人之間,那個沉默侍立的人,只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幻影,一個不屬於人世的鬼魂。
故事很快就講到了小桂子躲在御書房,無意中偷聽到權臣和皇帝的對話。
容若心中高興,精神更加振作,又慢慢講到了兩個小夥伴天天比武練功,又叫小布庫們來練武。
「若不是他說的,楚王豈能把細節都知道得這樣清楚。他出力對付一代權臣,為我們皇家盡過忠,為天子拼過死,我們皇家自是忘不了他的,可是,這樣迫不及待,見人就說,只恨人不知道他的英雄了得,卻把我們天家的顏面放在何處,何況他說的對象還是楚國之王。」皇太后回首看向太皇太后:「母后,咱們這些年來,寵愛納蘭玉,看來,竟似都錯了。」
「不會是納蘭玉說的。」
周茹笑意依舊:「既然你可以知道我姓周,那麼我知道你是誰,這很讓人意外嗎?」
衛舒予微微皺眉:「這麼多的人?」
太皇太后倒無所顧忌,直接就在席前笑出聲來。
無論他的氣質、他的力量,有多麼像蕭性德,他畢竟不是那個第一次出現,就震動他整個心靈,讓他一生難忘的人。
太皇太后像任何一位老人一樣,慈祥地笑笑:「聽皇上說宮裡來了貴客,還是一位非常會講故事的貴客,我們這些女人,深宮無聊,所以想找公子來一同熱鬧熱鬧,聽聽宮外頭新鮮的故事,不知道容公子願不願意賞我這個臉?」
「主上,怎麼了?」余伯平關心的呼喚聲響在耳邊,卻又似無比遙遠。
雖然看不到四周珠簾后的情形,也可以感覺得到,簾后目光灼灼,不知有多少人在好奇地端詳這邊。就連楚韻如對這後宮宴會,本該無比習慣,這時也覺得非常彆扭。
衛舒予沒有理會他,只是眼神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灰衣斗笠的人。
這深宮之中,宴會是不會少的,不過,在宴會上這樣大方的客人,卻實在是從不曾見過。
衛舒予沒有再說話,他的眼睛仍然牢牢盯著周茹後方的那個護衛。
拍掌聲響起。
很輕,很輕。
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一次又一次,冒出這種不應當存在世上的怪物,而他們又總是為那平平無奇的公子哥當護衛。
這時,道道珠簾之後,也傳來隱隱竊語之聲,顯然大家都不以為然。
當講到小桂子無意中發現皇帝就是小玄子而驚動權臣,那鰲拜大喝一聲「什麼人」,一個箭步衝過來時,四周傳來一連串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可見大家聽得多麼入神。
容若更加興奮了,把小桂子豁出去,跳出來怒斥權臣,嚇退鰲拜,和小皇帝約定還是照樣打架,等等故事,更加講得活靈活現。
接著自有太監上前為容若兩人引路。
等容若說到韋小寶種種出人意料的無賴手段,已聽得簾后不斷傳來吃吃笑聲。
想到性德時,他的心緒竟倏然一靜,幾乎完全激動起來的情緒,竟然無理由地安靜了下來。心緒慢慢平復,真氣也緩緩沉下去。
皇太后終於站起身來:「納蘭家的玉兒,原是個聰明人,這次,怎麼這樣胡鬧了。」
只有太皇太后,在容若提到小玄子出場之後,眼中微有所悟,輕笑著點了點頭。
他睜眼時,眼神已是一片平靜,再次看向周茹身後的人,他的眼神中,已沒有了狂熱。
容若自覺光彩,出足風頭,自然是精神振奮,口沫橫飛地接著講,很快說到了小桂子和小玄子初次會面,兩個小孩子打架比武了。
照足規矩說完他臨時現編的兩句定場詩,容若肅立殿中,滿臉笑吟吟,就等著喝彩聲。
天色還早,客來樓上,客竟如雲,座位正在慢慢地坐滿。
容若就算一肚子的氣,對一個給自己下跪的人,也沒法子發作啊,只得忍著氣說:「快起來吧,有什麼事,站著說。」
這算什麼?宮裡的女人太無聊了,好不容易來了個男人,把他弄來當猴兒看。
容若一邊嘮叨咒罵,一邊考慮要不要和所有在這裏服侍的太監、宮女們討論一下在大冷天的早上把賴床的人叫醒是一件多麼沒有公德的事。
因為並不打算給大家講完整本的金庸原著,所以關於太后、關於天地會、關於神龍教,等等情節,容若大多都是隨便幾句就帶過了,並沒有詳細講說。
等容若說到韋小寶被帶進皇宮,下毒迷了海公公的眼,又冒充小桂子陪人賭錢之時,四周已是一片寂然,整個殿宇,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守門的太監,無不聚精會神,聽他往下講。
但這次,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靜寂。
他微微皺了皺眉,向四周望去,珠簾之後,一片寂然,雖然看不清簾後人的表情和容顏,但是那一道道珠簾后的貴婦人,明顯都是一動不動,好像僵木在那兒一般。
宮中內命婦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辦的家宴上用餐,自然是文雅規矩,吃起東西來,飯量也不會比一隻鳥大多少。
一直講到殿前狙殺權臣,鰲拜如何神勇無敵,小布庫們怎樣一個個慘死,小桂子如何撲過去搏鬥,小皇帝如何硬著頭皮動手,最後如何靠小桂子用下三濫的手段,扭轉局面,更是講得一波三折,無比精彩。
上座的太皇太后臉上的笑容已漸漸淡去了。
而有的時候,一些皇親國戚、朝中重臣,得蒙寵召,在宮中用宴,更加是誠惶誠恐,小心謹慎,就是吃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沒有趣味了。
誰能像容若這樣大方自然,森森宮禁,厲厲宮規,男女之防,上下之別,對他好像都全無意義。
容若又怎好說不,笑嘻嘻施了一禮:「太皇太后要聽故事,小子就算是搜腸括肚也要找些新鮮好玩的出來,不知太皇太后還有皇太后想聽什麼故事?」
這種空的境界,在此之前,他只曾在一個人身上感覺到過。
靜得太過份了,連淡淡的微風,從殿外吹入,拂動珠簾,一串串明珠相撞,清脆悅耳的聲音聽來都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