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二十二集 雪月佳人

第四章 似是故人

第二十二集 雪月佳人

第四章 似是故人

臨行時,她沒有回頭再多看一眼,卻只是輕若無聲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們!」
那邊容若怪叫連連地衝過來,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竟是一個沒站穩,跌了個大跟頭。
上一次,這樣肆意而笑,是什麼時候,已經記不起來了。恍恍然,彷彿那是前世的事。
楚韻如輕輕嘆息一聲,怎麼有這麼笨的人,就算不想真娶她,也不該這麼緊張、這麼著急地表現出來,叫人家女兒家的面子往哪裡放。
他伸手搭在欄杆上,或許天氣太冷了,所以指尖一片冰涼。
就連楚韻如也不覺拋開滿心愁緒,閑飲美酒靜相賞。
安樂微笑著接過來,笑著起身告辭,楚韻如也笑著送出門去。
容若卻假做不見,笑嘻嘻拿起筷子在碗上敲了起來,一邊敲,一邊思忖應該唱什麼?
耳旁聽得一聲歡呼:「找到了!」
早有宮人上前,在鬆軟的雪地上,鋪上了長長的紅氈。
雪后乍晴的夜晚,有星有月,星月光華映著瑩瑩雪光,天地間一片銀輝,耀人眼目。
多久沒有這樣暢快歡笑過了,他自己都已不記得了。卻還記得,當宮女們又急又忙找過來時,同樣半倚在樹邊,笑到無力的安樂,支撐著自己站起來,在宮女的簇擁中回宮。
謝他什麼呢?他能做的,也無非是在遙遙見到這女子帶著憂傷的容顏時,故意扔一個雪球過去,胡鬧一番,讓這美麗良善而高貴的女子,暫時忘卻煩憂,僅此而已。眼前的困局,他解決不了,他連自己都幫不了,又如何還能助得了旁人。
安樂見容若這般興緻,有心讓他高興,又令召了宮中樂女來助興。
他輕輕勾了勾唇角。快樂,真的從來都不重要。
一轉念間,他已經笑了起來:「大家一場朋友,好不容易見了面,總要喝幾杯才走吧!」
容若心思轉處,又聽得安樂盈盈笑道:「公子覺得詠絮此舞如何?」
仗著公主的面子,容若和楚韻如大模大樣離開了逸園,在紅梅林外,擺了美酒佳肴,一邊品酒,一邊賞雪看梅。
然後,她斂衽,施禮,動作輕柔得像是月下的飛雪:「詠絮拜見公主。」
他只是靜靜走向案前,在堆積如山的奏摺中隨手抽出一本。
安樂悠然道:「此物本是當年皇兄所賜,皇兄說,必選天下英才為我之婿,我若心儀,便以金刀贈之,此人從此便是金刀駙馬。」
安樂一怔,回過頭來。
容若眉花眼笑地說:「公主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這美人,實在似曾相識。清眸倦眼,淡淡風情,這樣的風采神姿,只有蘇俠舞才擁有。詠絮的容顏與蘇俠舞並無太多相似之處,但神韻氣質,竟如此相近,實在讓人心中震撼。
容若也只是隨口說一句罷了,卻見安樂唇邊淡淡的笑容,不知為什麼,心中卻是一驚。這麼美麗的笑容,卻這樣冷淡和疏遠,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不久前,梅林中肆意歡笑,縱情嬉鬧的女子。
「詠絮之舞,素來是人間至美,只是看得似公子這般入神的,倒也少有。看來,公子亦是詠絮的知音啊!」
「是宮中歌舞供奉第一人,公子既有這番雅興,我自然要招她來助興。」
容若累倒在雪地上,仰面朝天,望著朵朵紅梅,浩浩長天。
他鬱悶地翻翻白眼,脫口道:「就這麼走嗎?」
但是,推託的詞句還不及出口,容若已經睜大眼睛,滿是期待地看過來:「天天悶在宮裡,不能亂走,除了韻如,連個聊天的人沒有,這裏的太監、宮女、侍衛,光長相打扮就讓人見之傷心,好不容易來了個認識的朋友,你不至於就這樣扔下我們不管吧?」
她為什麼要逃婚,她為什麼要回宮,她為什麼要取回金刀?身為秦王的妹妹,她的生活是怎樣的?面對兄長安排的婚事,她的心情是怎樣的?她對秦王心中的打算到底知道多少?她能夠幫助我和韻如嗎?
容若嘆口氣,萬惡的封建社會啊,禁錮人類靈性的禮法規條啊,可憐出身帝王家啊!
她是公主,什麼人膽敢如此無禮?
她穿的是是描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面白狐狸皮的鶴氅,束一條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雪帽低低垂著。
他哪裡還敢再遲疑,雙手一個勁在自己身上亂摸,摸了半天沒摸著,叫了一聲:「等我一會。」轉身衝進房裡去了,然後就傳來「光當」、「兵砰」,諸如此類的古怪聲音。
卻見容若雙手亂揮,面貌猙獰地大喊:「賠我的精神損失費來,你要為我脆弱心靈受到的傷害負責。」舉手間又是一個大雪球扔過來。
今夜,有星有月,有雪有花,有酒有詩,有歌有樂。
容若沒皮沒臉,沒禮沒儀地朝天翻個白眼:「公主,我說的賞雪作樂,可不是指聽歌看舞。」
容若待要爭辯,見安樂笑吟吟的神色,不覺頹然。罷了,這樣的理由,不知多少想追求詠絮的貴人們用過呢!
一時間,三個人在梅林之間,飛奔來去,那雪球飛來飛去,轉瞬散開,化做無盡晶瑩飄絮。
琴弦動,笛簫起,再襯著美人清歌助興,聲輕韻雅,趁著這明月輕風,天地俱寂,紅梅白雪,異樣風光,當真聽得人煩心頓釋,萬慮齊除。
安樂看容若七情上臉,忽怒忽憤,茫然不知何解,楚韻如卻在一旁暗笑不已。
若看到兩個美人並肩而行的身影,很鬱悶地摸了摸鼻子。他有這麼不討人喜歡嗎?一收回金刀,就趕快離開。他有這麼不招人待見嗎?名聲慘成那個樣子,人家大美人聽到他的惡名聲,緊趕著逃婚倒也罷了。可是,明明已經知道,自己是個十足十的大好人,還急忙要求收回金刀,這可就太傷人了。雖說自己本來就沒打算娶她,不過,自尊心還是小小地受了點傷的。
容若笑一笑,勉力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拉起靠坐在樹邊的楚韻如,淡淡道:「好了,玩完了,回去吧!」
他沒有回答,只是轉身,走回這最高處的殿閣之中,大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那遙遙傳來的歡快笑聲。
「皇上……」身旁的總管太監梅公公關切地低聲喚。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雜念,突然間全部忘懷了。容若忽的湧起一種衝動,他想看她笑,像任何一個青春美麗的少女那樣,在陽光下肆意歡笑,僅此而已。
安樂不覺一笑:「詠絮非普通宮中樂伶,本是宮廷供奉,地位超然,更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喜愛,便是王公貴族相招,她若不願,也是照舊不去的,多少王侯貴戚,欲求詠絮,都紛紛碰壁,容公子,切勿太過貪心。」
安樂也不客氣,逕自而入,依著楚韻如身旁,徐徐坐下,笑道:「我來,是為了找容公子要一件東西。」
她伸手接過刀,狠狠瞪了仍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容若,這才溫柔一笑,把刀直接塞到安樂手中。
歡聲笑語,彷彿,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有了,有一首經典老歌,十個穿越時空的,九個要唱上一回,無論騙MM還是結交朋友,無不具有奇效。雖說被無數穿越來去的男女主人公們唱過無數次,唱到俗套了,不過經典的意義,不就是多次的重複嗎?此時不唱,更待何時呢?
安樂只是笑著聆聽,道理人人會說,真能做到的有幾人,詠絮的歌舞,若仍有不足,還真不知,完美的歌舞,又在何處。
安樂見他嘆氣,只道他心中猶覺不足,笑道:「容公子稍待,詠絮娘子就快到了。」
打了一場雪仗,固然活動全身筋骨,但是雪花順著衣領化成水流進去,終究還是不舒服的。回逸園后,兩人急急換了衣裳,又令人熱了酒來驅寒取暖。
他時不時偷眼看安樂,見她依舊只是淡淡地笑著,從容飲酒,時不時微微點頭,輕輕說上一聲「好」。
安樂只道容若震於詠絮之美,也不以為意,只笑道:「今夜有月華雪色,美音妙歌,豈可無娘子之舞?」
容若光顧著三心二意去了,何曾認真看人家作舞,哪裡評點得出來。不過,就算剛才沒認真看,這時也知道要說些奉承好話才對,當即笑道:「公主,詠絮之舞,美絕塵世,不知以後我是否能單獨招詠絮娘子進逸園歌舞呢?」
安樂不解地秀眉微蹙,顯然完全不理解,除了聽歌看舞飲酒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作樂方法。
容若臉上本來的沉重,轉眼即逝,笑道:「貴客臨門,請坐請坐。」
安樂驚魂稍定,那邊雪球竟是連珠一般射來,楚韻如不慌不忙,素手輕招,來一個接一個,來兩個接一雙,往安樂手中一遞:「別客氣,還擊。」
安樂眉峰微蹙,兄長多方安排,就是讓她接近容若夫婦,讓他們彼此培養感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定要乘他的心意。
容若嘆了口氣,歌雖好,韻雖佳,公主大人可是從小司空見慣,早看得平常了,情緒是調動不起來了。
安樂愕然抬頭,滿臉茫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安樂看了不覺好笑:「容公子,詠絮之才華容貌,便是太皇太后也是讚不絕口,愛之惜之,今日為助公子雅興,我連她都請動了,足以讓公子歡喜了吧!」
安樂的腦子完全跟不上身體的本能動作,愣愣地點了點頭,耳旁聽到容若發出的歡呼之聲,心中卻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楚韻如卻一把拉住她:「別怕,對付惡人就該打到他聽話為止。」說著拖著她亦去揉雪團。
容若與楚韻如的眼神都定定凝注在她的身上,半晌也移動不得。
是她嗎?不是她嗎?我該叫破嗎?
安樂的聲音輕輕響起來,容若這才乍然而醒,驚覺詠絮一舞已畢,淡然立在一旁,重又披上大氅,連看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尖叫聲、驚呼聲、歡笑聲、慘叫聲,此起彼伏,竟是響徹深宮。
又憶起另一個明月之夜,明月之居,有一絕世女子,輕歌曼舞,漫天殺機也化做飛煙,那一路且歌且行,多少刀光劍影,都黯淡無光,只余那一舞傾世。
安樂笑道:「當日送公子的那把金刀,可否賜還?」
容若一口酒差點從嘴裏噴出來,老天,他這麼聰明絕頂,隨機應變,溫柔體貼的絕世好男人,哪一點像郭靖那個傻小子了,還金刀駙馬。
門外一連聲的請安,打斷了容若的凝思。
容若卻忽然間想起,很久以前的月影湖中,也是有星有月,有山有水,有花有歌有美人。那女子從水中乍現,赤足在金蓮花上作舞,美得傾盡了人間。
「參見公主。」
楚韻如淡淡道:「安樂與我們半路巧遇,是寧昭的安排。而今天,我們能一路順利出去,碰到安樂,在一起玩笑,居然沒有一個人來攔、一個人來擾,想必,也同樣是寧昭的安排。」
她還如此年少,卻已經學會了對所有人,如此完美而冷淡的微笑了。
所有曲樂管弦,都在她回袖折腰的那一瞬,忽然變得遙遠起來,所有的月華光影,都在她旋舞流雲之時,柔和明澈了起來。
逸園的侍衛們,終於趕了過來,人人臉色古怪地走到近前施禮。
安樂還只會站在原地,雙手掩臉,驚慌莫名。楚韻如卻是飛快把安樂往旁一推,避了過去。
容若傻乎乎捧著刀發獃。
很久以前,也曾有過,大雪天,歡笑著堆雪人、打雪仗的小小男孩,而現在,飛雪飄飄,紅梅經霜,他卻再無心情去賞玩,再無時間去玩笑了。
不過,誰又在乎呢?王者快樂與否,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決定千千萬萬人是否快樂。
此時站住腳步,她輕輕伸手,那麼簡單的姿勢,卻自然而然,令得旁人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緊跟著她的雙手,慢慢掀開雪帽,一分一寸在燈光月華下,露出清眸倦眼,絕世容顏。
楚韻如卻是嘆了口氣,狠狠瞪了容若一眼。又來了,來來去去,就這三板斧,騙了我也就夠了,又來騙這位溫柔多才美公主了。
楚韻如靜靜地等待著、陪伴著,既不勸他,也不攔他。
雪帽被掀開時,黑色的發瀑布也似披落下來,隨著夜風輕輕飛舞,恍然是一場悠遠的夢境。
容若一怔,楚韻如已盈盈立起。廳門之前,安樂含笑而立,換下了白衣金環,卻也依然是雪般衣袍,水樣紋帶,淡淡妝容,淺淺笑顏。
月下的紅梅,灼灼如烈焰,殷殷若胭脂,越發美得驚心動魄。
容若故意避開一個,卻讓第二個打中,唉喲大叫一聲,滿臉雪花,狼狽不堪。
那樣輕柔的道謝,卻讓容若一陣心酸。
寧昭輕輕嘆息一聲,為什麼總能歡笑,為什麼總能帶動別人一起歡笑,為什麼所有的困境煩憂,都彷彿不存在?
容若天生不是個雅人,藝術素養太差,只是覺得歌好奏樂好,倒也沒什麼大的感慨。
容若兩眼放光地說:「好嗎,好嗎,乘著今天有雪有花有酒,咱們聚一聚,樂一樂吧!」
接著就見滿頭大汗的容若一陣風般衝出來,手中獻寶也似捧著她的小金刀遞過來,滿臉欣然:「找到了,找到了。」
容若出奇地沒有和楚韻如多說什麼,只是一杯接一杯,喝著悶酒。
三人對話之間,遠方雪地中,卻見幾點紅光燈影,漸漸接近,到了近前,執燈的內侍向兩旁退開。雪地上,灼灼燈影里,一人盈盈而立,只是一身的奪目紅色,襯著月華雪色燈光,竟把滿林紅梅,也比下了三分。
安樂見其慘狀,不覺低笑一聲。
他們最美麗、最溫柔、最大方、最有風度的公主殿下啊,怎麼可以這樣肆意地奔跑,這樣縱情地歡笑,這樣肆無忌憚地玩鬧呢?
安樂雖然下定決心,不嫁容若,但見容若這樣拚命地想把金刀找出來的樣子,心裏也微微有些不悅起來。可明明是不高興,明明應該很生氣,不知為什麼,卻還是好玩地笑出聲來。很奇妙的人啊,不管心思有多麼沉重,不管在什麼時候看到他,都會很自然地忘掉一切煩憂,就這樣真心歡笑。
安樂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扭過臉,不理會容若,更談不上去接了。
容若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笑道:「公主好生小氣,送出去的東西,還好意思要回來。」
在遠處遙遙觀望的太監、宮女們,無不面色慘白,人人兩眼灰濛濛,恍若夢遊。
安樂猶自昏昏亂亂,接了雪球,用力扔過去。
容若沉默著點點頭,那樣一個清華絕世的女子,縱然憂傷,依然微笑,縱然悲涼,依然只會柔聲對人道謝。越是如此,才越發讓人心痛。
他心意一轉,乾脆不再爭辯,只笑道:「詠絮歌舞雖是當世一絕,終究只是技藝之力。歌舞最高的境界,應該是出自靈魂、出自本心,無論歡樂悲傷,都可以縱情任性,且歌且舞。」
安樂見之大笑,容若手忙腳亂地站起來,雙手在雪地上亂抓,安樂再也不用楚韻如提醒,轉身要跑。
容若哪料到自己的心意被這般曲解,愣了一下,才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詠絮淡淡一笑,只含笑道了一聲:「遵命。」
肯定是做夢,絕對是做夢,一定是做夢。
「詠絮娘子……」
容若一連喝了十幾杯,微微有了點醉意,才輕輕一嘆:「寧昭到底有多狠的心腸,怎能這樣利用自己的妹子。」
容若沒答話,只是扭頭和楚韻如傳遞了一個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眼神。
詠絮信手脫了大氅,長長的水袖垂落下來,慢慢走向紅氈,每一步輕柔如踩在雲端中,每一步都仿似最曼妙的舞姿。
心意一定,他已放聲高歌。
安樂似笑非笑看著他:「公子能有什麼意思,自然是喜愛詠絮之舞,想要時時賞見了。」
明明是個大男人,可是這一瞬的表情,簡直像個搖著尾巴乞求食物的小狗,安樂怔怔地望著他,一時接受不了這麼大的變化。
遙遙高樓之上,有人倚欄而立。天地之間一片飄絮,那遠處的紅梅獨艷,奪人眼目,比紅梅更奪目、更耀眼的人,卻在梅林中,玩笑無忌。
那樣的笑聲里,聽不出一絲憂慮、半點煩愁,誰能想像得出玩笑的人,其實陷於絕境之中,個個都有萬種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