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集 雪月佳人
第五章 月下飛仙
他伸手，按在胸口，只覺這一瞬，竟是無盡的薄命憐卿，傷心恨我。
那樣的才華，那樣的容顏，卻從不驕矜自傲。那樣的骨氣，那樣的擔當，可以坦然站在禁宮最深處，面對至親的兩個人，淡淡道：「安樂公主願為秦國而嫁楚君，下旨的是秦王，出嫁的是安樂。從此世間再無寧雪清，寧昭再無幼妹。」
世人不知道她既已許嫁，為何還要與至親反目，即將遠赴異國，為何仍要自斷退路。
楚韻如視如不見，纖指攏冰弦，一縷容若熟悉無比的前奏響了起來。
安樂略一遲疑，想起容若那個胡鬧的故事惹來的事端，終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裡，暫時不用去了。」
安樂靜靜地聆聽，這樣美麗的曲韻，這樣美好的畫面，這樣美好的一切。
但是，想起那個立於高樓眾人面前，卻又孤寂一人的女子，輕輕掀開面紗，平靜地說一聲：「我願意為妾。」他的心都不免一陣悲涼。
「後來的幾年，我們也曾經非常快樂過。安樂是皇上唯一嫡親的骨肉手足，疼她愛她，寵到骨頭裡去。多少勛貴子弟有心求配，皇上不是嫌這個文采不夠，就是嫌那個武藝不佳，好不容易來了幾個文武雙全的，皇上又嫌這個頭大身子小，那個頭小身子大。太皇太后笑說，咱們的皇帝，想找個天上的神仙，來匹配他的妹子。皇上卻拿了把金刀，贈給安樂。他曾允諾，婚姻之事，由安樂自決，做哥哥的，必將天下英才，召于面前，讓他的妹妹親眼相看，以金刀贈予意中之人，立刻封為金刀駙馬。」
「皇上的決定，朝臣們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一般是不會反對的。太皇太后雖寵愛安樂，卻更愛秦國，而皇太后，並非皇上和安樂的親生母親，只是嫡母，自然遠著一層，彼此只保持客氣罷了，又哪裡會過問太多。」
容若笑得筋疲力盡，跌坐于地，忽然輕聲道：「納蘭玉。」
她自在而漫然地坐下來，坐在白雪和紅梅之間，容姿如月，纖指如畫，夜風中，衣袂髮絲伴著飄飛的白雪、離枝的紅梅齊舞，詩中人，畫中身，此情此境，分明瑤池會上客，豈是紅塵俗骨身。
容若頂著雪花和梅花，仰著頭，衝著她傻笑。
「所以，她才逃走？」
「其實，當年秦何傷曾經有意讓他的兒子和公主定親聯姻。當時，只要秦何傷開口，皇家根本沒有力量拒絕他的提議。聽說秦何傷有這種打算之後，皇上把一個人躲著哭的安樂抱在懷裡，當著我的面說，安樂，安樂，皇兄一定會保護你的。」
安樂，安樂，茫茫人世，誰能救你。
詠絮輕輕嘆息，聲音低弱無人能聞：「從今以後，詠絮再不敢秦宮之中稱第一了。」
他不知不覺微微一笑，冠玉般的面容，笑容凄涼若瑟瑟秋風：「後來楚國發生了那麼多事，再離間你與蕭逸，似乎完全沒有必要。再加上你又曾親自去和皇太后說明不願娶和親之公主，所以，我以為，整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火把燃燒的聲音、夜風拂動花枝的聲音、雪花飄落的聲音、琶琵聲、簫聲、琴聲、楚韻如清靈的歌聲、容若無所顧忌大呼小叫的聲音，一時間，合為天籟，在這樣深、這樣冷的夜色中，響徹天地，把寒冷徹骨的夜，也變得溫暖起來了。
然而，安樂卻一句話也不想問，因為月下納蘭玉含笑的眸子，溫柔凝視那一對友人時的神情，忽的柔了安樂的一顆心。
容若笑咪咪道：「人生得意需盡歡，有緣相聚，怎麼能隨便就散場呢！咱們正好四個人，我來教你們一個，適合四個人玩，老少皆宜，包你們一輩子不會厭倦的遊戲。」
楚韻如過了好久好久，才輕輕地道：「這皇家，竟會有這樣的女子？」
納蘭玉猛打寒戰，當機立斷，一手把茶水掀翻，對著容若當頭淋下，幫他清醒冷
納蘭玉微笑點頭：「已經好了很多了，只是不能坐，也不能站久了，平時出入，都讓人用軟榻抬著。不過，太醫說，有宮中最好的葯調養，估計半個月後，就可複原如常人了。」
在場的每一個人，無論男女，都知道，這一生，他們都忘不了這一幕，忘不了，這火焰里，白雪中，紅梅旁，明月下，且彈且歌的女子，忘不了，這樣一種震人心魂，讓人入眸入心入骨入髓入一生難忘的美麗。
楚韻如在半空中悠悠而降，竟不落到雪地上，而是如乘風凌雲一般，踏足在白雪紅梅之上。梅枝被她一踏，微微顫動起來，梅上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飛落，半空中飄飄洒洒，恍若做了一場飛揚的美夢。
他苦澀地笑笑：「我也曾對公主解說你並不是如傳說中那樣十惡不赦的人物，但公主並沒有理會。」
然後，琵琶之外，忽然有了一縷清悠簫韻，夾雜其中，悠悠揚揚，如月光一樣輕柔地伴著歌聲飄揚起來。
是啊，這皇家，這深宮，竟會有這樣的女子。那麼多血腥殺伐，那麼多艱險磨難，那麼多宮闈爭鬥，她全都一一看在眼中，為什麼，還生就這樣良善的心腸。
「然後，皇上在大冷的天，偷偷洗了一個冷水澡，病了足足一個月，躺在床上，神智不清，根本不能接見大臣，更無法聽取任何進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榻前哭天喚地，整日抹淚，除了皇帝的健康，再沒第二件事聽得進耳。秦何傷找不到開口的時間，找不到開口的對象，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後來外地發生雁人作亂抗秦事件，秦何傷帶著一股火氣前往征討，大加屠戮，致使百里之地，竟再無半個活人。這樣的殺戮被冠以大勝的榮耀，班師回朝，皇上親自郊迎，連日舉行大宴，然後在他最志得意滿時，召他入宮，行險一擊，扭轉乾坤。」
容若抬眸：「我知道不該問，你也可以不用答我，但是，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秦王一定要把公主嫁給我？」
其他的樂女、太監們，也是人人震驚，個個好笑，卻又誰也不敢笑出聲，各自拚命忍耐，以至於人人面目扭曲，詭異莫名。
楚韻如震了一震，一時竟覺開不得口，說不得話，容若也是神色一陣茫然。
「什麼？」納蘭玉一怔，一時不明所以。兩宮太后，對他一向疼愛，哪一次入宮晉見，不是呵寵備至，莫非又有什麼變故？
楚韻如坐彈琵琶笑唱歌，原本有滿天星月之時，絕無下雪的可能，若有漫天飛雪，又難見星光月色，偏偏她歌唱之際，全身真氣激蕩，震得無數雪花梅花，環繞在她身旁飛舞，形成一幕白雪紅梅，旋舞于明月星輝下的絕世奇景。
她竟然，就在那仿似弱不禁風的梅枝上坐了下去，彷彿那不是壓滿白雪的梅枝，而是柔軟舒適的錦座。
秦王的政略、青梅竹馬的情誼，哪一處可以守，哪一處可以辜負，是負國，還是負友，這或許是他一生都逃不脫的矛盾吧！
遠處天之盡頭的月光，彷彿就在她的身側、她的臉旁，映出她無雙嬌顏，照出她絕世風姿。
一曲歌盡，楚韻如從樹上一躍而下，她沒有施展任何輕功，任憑自己急墜而下，然後墜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納蘭玉從小就聰明過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這首歌，在旁聽了一會兒，就能合歌而奏，算不得奇事。只是如此風雪，如此深夜，他重傷未愈，又何以至此？又何來這般心境，這般雅興，月下合簫？
夜風之下，衣帶飄飛，恍若是月中飛仙降入塵世，姿態美妙至極點，就算是被容若的歌聲所吸引，大家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跟著楚韻如而去。
容若先是氣呼呼手忙腳亂擦頭髮、解衣服，聽了這話，愣了一愣，然後再也忍不住
她在樹上歌唱，他在樹下歡叫。
納蘭玉眼中終於浮起淡淡黯然之色，若早知後來會發生的事，同安樂一起在這深深宮禁中長大的他，還會不會對楚國的皇太后，提出聯姻之議呢？
乘著容若驚愕鬆手之際，納蘭玉往後一縮，滿臉厭惡：「我對男風沒興趣。」
樂女之旁，有一個錦袍玉帶的公子凌風而立，眉眼如畫，容顏如玉，更把一管碧玉簫，放在唇邊，吹得悠悠揚揚，欲罷不能，赫然正是納蘭玉。
楚韻如微微一皺眉：「既然她回了宮，並決定面對她的命運，為什麼在她發現，要嫁的人是容若，是一個她本來也很喜歡的朋友之後，她還要取回金刀？」
只有她知道，容若根本沒什麼音韻天分，天知道從哪裡聽到一些奇怪的歌，生搬硬套地學來罷了，就連她，多聽幾次，那些歌全都可以唱得出來，而且絕對比容若好聽十倍以上。
說到這時，納蘭玉抬眼看了容若一眼，容若老臉一紅，報以一聲乾咳。
「滄海一聲笑，濤濤兩岸潮……」
而不管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還是出身高貴的公主殿下，人性中的陰暗面一樣存在，賭博的技巧，居然一學就會，而且很快就樂在其中。
這樣的美好，這樣的幸福，卻偏偏被困在這世間最無情、最冷酷的地方。她多想竭盡全部的力量，讓這美好永恆，讓這幸福永駐，只是，那柔弱的一雙手，到底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
他在那明亮的眼光中潰不成軍地敗退下來，這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他從來不曾有過。他的苟且、他的虛偽、他的軟弱，在這樣明亮的眼睛里，越發卑劣不堪了。
容若笑得像剛偷到油的老鼠：「打麻將。」
歌聲一起，安樂已是神色一正，詠絮眼中也是異彩一亮。其他樂女，無不是識貨之人，個個臉上動容。
「因為你們是朋友。」納蘭玉抬頭，凝視二人：「她可以犧牲自己的未來，去承擔國家的責任，卻不能去傷害她的朋友。無論皇上的用意是什麼，她都不允許自己成為傷害朋友的工具。所以，她一定要拿回金刀，她不願如皇上的心意嫁給你。」
安樂怔怔望著彈唱的楚韻如，張開嘴，竟覺發不出聲，眼睛定在她身上，再也沒有移動的力量。
納蘭玉悲傷地笑一笑，神色黯然。
納蘭玉不再複述往事，只是淡淡道：「秦楚婚事定下來后，公主屢次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出言反對，甚至有過許多激烈的言詞，如今秦國上下，也只有她敢在皇上和太皇太後面前，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我也……」
納蘭玉輕嘆：「安樂出身尊貴，卻絕不蠻橫，縱然傷心，也並不想逃避自己的責任，她身為公主，受榮華供養，那麼，當國家需要的時候，也是必須做出犧牲的。她逃走，其實並不是為了逃婚，她也知道，自己逃不了。她只是，想要竭盡全力，做一個反抗的姿態，即使不會有結果，但至少，她已儘力。她反抗的，不是那個大局為重的君王，而是那個曾呵她護她的兄長。所以，在趙俊用你的性命威脅她時，她就回宮了。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叫過一聲皇祖母，或是皇兄。」
他神色黯然說這番話，楚韻如聽得一陣心酸：「這宮中，竟無人為她說一句話嗎？」
楚韻如輕笑，她應該罵他胡鬧的，她應該又羞又急又氣的，可是，看著容若那樣閃亮的眼睛，那樣快活的笑容，忽然間，她就忘掉了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嬌羞，也忘掉了有那麼多人在四周看著。
安樂也輕聲問：「你入宮時見過皇上了嗎？」
她忘了公主尊貴的身分，忘了本該有的高貴矜持，只覺得，如此的歡愉，她也應該有一份，只覺得，這樣的美麗，這樣的快樂，她也應該做些什麼。
她笑著伸手，拂開他額上
只有楚韻如，若不是顧忌自己的身分、儀態，簡直要無聊得打呵欠了，老歌老唱老彈老聽老掉牙。在逸園裡，容若就愛唱稀奇古怪的歌，最常唱的就是這一首，把園子里上至自己，下至掃地的丫環阿香，勾引得人人用萬分崇拜的眼神向他膜拜。聽二嫂說，他被拖出去，到風月之地應酬玩笑時，也常乘著醉意唱這首歌，唱得不少舞姬歌妓傾心動情，現在又拿來欺騙那白紙一般純潔的少女，真是其心可誅。
容若緊緊抱住她，在原地連轉了七八個圈，高聲呼喚她的名字，彷彿永遠也叫不夠：「韻如，韻如……」
納蘭玉苦笑。
「我從六歲入宮做伴讀，那時秦國未習他國禮法，尚從舊俗，皇子皇女們是一起讀書的。宗室的孩子只有公主與我年紀相當，我們在一起逃課、胡鬧、闖禍、賴窗課，而皇上……」納蘭玉輕聲道：「極盡全力地包庇我們，替我們隱瞞，幫我們善後，在太傅拿了板子要教訓人時，不惜動用皇權來維護我們，氣得太皇太后從別國請來的名儒重臣們，吹鬍子瞪眼，氣得太皇太后罰他跪了不知多少次。」
楚韻如也含笑近前來：「納蘭公子，傷勢如何了？」
容若搖頭，輕輕嘆息：「她的反抗，不是因為楚國的蕭若不堪為夫，而是因為，那個會為了保護她，寧可自己纏綿病榻的兄長，那個為了包庇她，情願觸怒祖母受罰的兄長，那個笑著說要將天下英才任她挑選的兄長，將她做為棋子，任意撥弄。她傷心的，不是未來的兒女私情，而是，已經淡薄無痕的手足至情。」
她終於站起身來，也徐徐向樂女們走去。
容若心滿意足地看了安樂一眼：「你現在的笑容，才是真漂亮。」
容若哈哈大笑著放開楚韻如，大步而來：「好簫，好琴……」
「風再美，不想要，花再好，也不想要，任我飄搖，天越高，心越老，紅塵愛恨有多少，獨自醉倒……」
他盯著容若：「好一個專會胡鬧的傢伙。」
納蘭玉氣急敗壞：「你這個貪財好色，恬不知恥的傢伙。」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容若努力了好幾次，終究再沒辦法把歌兒正常地唱完，只得沮喪地頓住，憤憤然瞪著楚韻如。
安樂駭笑：「你還要找什麼樂子？」
「誰知道你有沒有出千使詐。」納蘭玉嘴裏罵著，手上卻沾了桌上的茶水，迅速在桌面上划字。
容若沒有說話，秦王若下定決心，納蘭玉又何能阻止。納蘭玉看似受盡寵愛，實際身分無比尷尬，又在剛剛背負叛國罪名，回國不久的情況下，事關國策，就是多說一句，也是無盡的後患，無數的嫌疑。誰能苛責於他，誰忍苛責於他。
安樂雙手輕輕按在琴弦上，深深凝望那一對相擁的男女，忽然間，只覺熱淚盈眶。
「江山笑，煙雨遙……」
詠絮也退到一旁，忍笑忍得貝齒死死咬著唇，一下子從天上仙子，打落人間，成了個平凡女兒家。
門一掩上，容若就冷笑著說：「虧得你還是當朝寵臣，宰相獨子，輸了幾圈，就變成這副樣子，一點賭品也沒有。」
今夕何夕，有明月，有清風，有白雪，有紅梅，有歌有舞，有詩有樂，有如此佳侶，悠然入畫。
她的衣帶在月下飄飛，在白雪紅梅中燃著烈焰，而她逕自坐彈琵琶自在歌。
從來不曾自以為高人一等，宮中哪怕一個小宮女、小侍衛犯錯受罰，她都會為之求情。
一個樂女只覺手上一輕，還不及驚呼，手中的琵琶已經到了楚韻如手中。
有多久不曾見過他這樣燦亮的笑容，有多久不曾見過他這樣開心快活。在這樣的笑容下，有什麼事，還值得計較，還值得在乎。
事實證明，有權有勢就是好，只要張嘴吩咐一句，指手畫
他凝視容若：「皇上會逼她，她卻絕不肯迫你。」
納蘭玉知其關心之意，笑笑道：「是皇上說容公子在宮裡住著孤單無趣，讓我有空多來陪陪的。我已見過皇上了，聽說你們在這賞梅，就來湊個熱鬧，過會兒再去兩宮那邊請安。」
容若看得眉花眼笑，終於明白納蘭玉帶傷入宮，為的就是第一時間通知自己性德的消息，讓自己不用再擔心。
他一陣高興，猛得抓住納蘭玉的雙手，無限深情地道：「納蘭玉……」
而旁邊本應該手中捧簫的樂工，還自怔怔而立，不曾回過神來。
半倚在錦榻上的納蘭玉淡淡應一聲，神色平靜。
納蘭玉有氣無力，惡狠狠地瞪著他。
經過一夜的激戰，安樂被宮女們扶回去時，已經俏臉蒼白，站立不穩。而納蘭玉也是面無人色，慘不忍睹。
眼看著不知情的兩位美人，以及無數嬌俏可愛的樂女，在這帶著蒼涼也帶著洒脫的歌聲中，開始用崇拜的目光對容若頂禮膜拜時，楚韻如深吸了一口氣，忍，忍無可忍，咬牙再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輕盈的身子，一躍而起。
容若眼中火氣大盛，就待跳起來抗議某人抄襲，侵犯版權，那柔美至極，又輕靈飄逸的歌聲已然傳進每一個人耳中。
從來不曾責怪過他向大楚國提親，卻在舉國皆指他為叛逆時，挺身為他說話。
楚韻如衝著愕然發獃的眾人微微一笑，纖纖五指一撥，竟是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霎時間把容若的歌聲壓住了。
想要像那個白痴般胡鬧的男子一樣任性地大笑，放肆地叫出心底里的話，全不在意世人褒貶，想要像那美麗而堅強的女子一般，不在意身分，不在乎規矩，任情縱性，且彈且唱。
就連容若也早忘了開始一肚子的不高興，大叫著衝到梅樹下，對著楚韻如又是揮手又是跳腳：「韻如，你太帥了，太酷了，我愛死你了。」
那驚叫著在雪球中奔跑反擊，笑到至盡興處，卻莫名淚流滿面的女子。
不知道為什麼，楚韻如忽然間覺得眼中有些潮濕，連忙抬起頭，仰目蒼天，指尖輕動，調子微微一變：「拈一朵微笑的花，看一番塵世變幻……」
納蘭玉笑著把玉簫遞給那個仍在發獃的樂女，輕輕拍了拍手：「好琵琶，好歌聲，好輕功，好……」
容若抬頭，瞪大眼睛，想要努力表達自己生氣了，卻見楚韻如面帶淺笑，容姿絕世，在夜風中，衣帶髮絲飛舞，凌空立於梅枝之上，竟是美到了極處，讓他一肚子火氣都發不出來。
四周宮燈如海，火把如林，煌煌襯著紅梅，映得她的裙裾衣襟上，似也帶著無數燃燒的火焰。
「韻如……我愛死你了。」
「你也沒有阻止？」楚韻如的聲音輕輕響起，語氣還算平靜，眼神卻還是微帶著責難。
她與納蘭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彼此情義深厚，知道納蘭玉與容若有朋友之誼，在目前的局勢下，稍一不慎，便身處嫌疑之地，所以才有這看似淡然，實則憂心的一問。
她信手取過了樂女手中的瑤琴，輕撥弦，徐攏指，勾挑出靈動的琴音。這一刻，她只想忘掉所有的規矩、所有的束縛，為了那樣美好的一切，合上這一曲琴音。
納蘭玉淡然地敘述著往事，那麼多的生死險難，那麼多的悲歡與共，到現在，也只是這幾句平淡到極點的話語了。
納蘭玉沉默了一會兒，方道：「當初我是一時任性才混進出使隊伍中的，後來所有的使臣都被殺，我身為秦人，就負有使臣之責，向太后提出親事。但那個時候，我依然以為，皇上只是做出秦國支持你的姿態，以引發楚國政局動蕩，根本不會把公主嫁給你。」
納蘭玉澀然一笑，仰天半躺到錦榻上。
「可惜還沒有。」納蘭玉輕輕嘆息：「回國之後，父親因為我
她的歌聲和著雪花紅梅飛揚，因她而紛紛落下的白雪紅梅卻灑了容若滿頭滿身。
安樂一怔之下，轉眸看去。
「什麼？」安樂和納蘭玉齊聲問。
這深深宮禁，冷冷天地，又如何容得下，這樣的人、這樣的心。
那樓頭初見的女子，絕世的容顏，蒼白冷漠的神色，淡淡道：「我願意為妾。」
他叫得這樣理直氣壯，這樣肆意飛揚，夜風把他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她抿唇，微笑，水一般明凈的眼眸看過來：「我還不夠糊塗嗎？」
楚韻如忍著笑，轉軸撥弦，倒也不再強行去壓他的歌聲，只是雨滴階前，珠落玉盤，時快時慢，時輕時重，虧容若鼓足了勁，卻還是三番兩次，被這琵琶把歌兒給帶得荒腔走板，調不成調。
容若一個人對著一大堆欠條，發出一聲又一聲，得意得刺人耳朵的大笑。
納蘭玉臉上露出淡淡的悲涼，甚至一絲自我厭惡的表情：「我沒有問過皇上，這是為什麼？」
眼看著兩個人又要毫無氣度的相罵起來，而其他服侍了一夜的太監、宮女們，也是滿臉倦容，楚韻如忙笑著讓大家都去休息，把閑人趕走，關起門來相罵，多少還是可以保持一點已經快不存在的形象的。
納蘭玉一愣，安樂一怔，然後兩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剛才玩容若教的遊戲時，被她佔去上風，納蘭玉拍桌打凳，佯瘋裝傻地喊：「你怎麼就這麼精明，為什麼就不能糊塗一些？」
「董追你至我處，已尋到性德所在，性德萬事安然，已控制雪衣人處狀況，進退從容，無需擔心，傳語叮嚀你，且安心待援，不可惹事招禍。」
那白雪紅梅間的女子，清華出塵，雪月容顏，永遠完美周到的笑容下，淡漠而清冷的神色。
這時，他已經走到了納蘭玉身邊，忽的伸出雙臂，擁抱他：「好朋友！」
見這夫妻二人鬥法，安樂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忙用袖子半掩了臉，誰也看不到這一刻她燦然綻放的笑顏。
「但是，還沒有。」容若微微挑眉。
容若眉頭一皺：「傷還沒好，你進宮做什麼？」
楚韻如自在輕歌，閑撥琵琶，然後，輕盈盈坐了下來。
論到歌舞的技巧，也許這裡有很多人可以比楚韻如更勝一籌，但誰也不能像她一樣，自在安然地微笑著，在白雪紅梅之中，用靈魂，用生命，來唱這絕世之歌。
「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一無所擾，只想換得半世逍遙。」
容若笑咪咪把一張欠揍的臉湊過來：「願賭服輸，不要用那麼沒氣量的表情盯著我啊！」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棒瘡又痛楚起來，納蘭玉的臉色漸漸蒼白。
他一咬牙，也不顧禮儀面子了，在安樂驚叫聲中，直竄到桌子上，挽了袖子，扯直了嗓子唱。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漸至微不可聞，那些無憂無慮的兒時歲月，早已隨著這大雪寒潮，湮沒于冰冷的人世間、夜風中了。
容若想起安樂那樓頭初見，蒼白的容顏，宮中再見，強顏的歡笑，一時心中說不出是憐是惜，是痛是傷。
他知她有這樣的堅持、這樣的原則，卻更知這一切，這樣的不合時宜。
容若這時也回過神來，見安樂神色遲疑，知道她不好說透，唯恐給納蘭玉更增壓力，忙乾咳一聲：「納蘭玉，你來得正好，咱們這雪也賞了，歌也唱了，正愁別的樂子缺人手，你就到了。」
樂女們、太監們，人人目瞪口呆，誰也不曾見過這樣美麗的景緻，誰也不曾聽過這樣動人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