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二章 黑獄森然

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二章 黑獄森然

在黑暗中,最瘋狂的心思、最隱密的念頭,在人心最黑暗的角落,無限地增長。沒有人是聖人,沒有人永遠光明,這些可怕的想法,讓他在心頭狂喊,別發瘋,別想這些事,別讓某些人稱心如意,別變成某些人心中理想的樣子。
容若心中猶記著那刺目的鮮紅、冷漠的殺戮,心中恨意滿腔,咬著牙冷笑道:「你們認為我會乖乖坐牢?」
他咬著牙,鐵青著臉,沉吟半晌,然後猛然跳起,正想大喊幾聲「有人沒有」,耳中聽得吱呀之聲響起,前方打開一個小小的,僅容兩隻手通過的門戶,有細微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
不曾被長時間禁錮在黑暗中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黑暗有多麼可怕。
寧昭搖頭:「我知道什麼時候應該狠心,但也不至於濫殺。逸園的下人,還有所有曾參与過聚賭的宮人,全被杖得只剩一口氣,只要好好調理,便能複原。逸園的下人,不能鉗制容若,任他為所欲為,甚至任憑賭術流傳於外,只憑此一點,便該重處。聚賭之風,更加不可寬容,若不重加懲處,警戒諸人,那朕的皇宮,還不知變成什麼樣?」
可是,為什麼,努力想要堅定,卻仍然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為什麼努力渴望光明,在這個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卻只像一個笑話。
「保密?」寧昭失笑,伸手撫過眼角傷處:「天下很多事,不怕被人知道,只要當事人不承認便是。等到我傷好了,唯一的證據就消失了,誰敢說皇帝被容若打了,那是找死,聽到的人,要真把這麼可笑的笑話當真,也同樣是找死。朕說不是就不是,有哪一個,敢來跟朕爭執。」
他答應過保證容若的安全,所以,他不打不罵不折磨,他只是把一個不能用嚴刑拷打來對付的人,關進了一個比一切酷刑更恐怖的世界中。他保證容若的安全,卻從來沒有保證過容若不受刺激,不被傷害,不從此心性大變。
為什麼不去擁有權力,為什麼不由一個被害者,變成一個殺戮者,為什麼身為天下至尊,卻幻想著可以拋去權力,自在生活,為什麼不讓飛雪關的人去死光死絕,反正那是他們的責任,為什麼一定要為了性德,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反正那個白花花的傢伙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為什麼要白白成全蕭逸,要不然,現在站在全國最高處,指手畫腳,決定千萬人生死的就是我,而絕不是被無助的關在這裏,任憑別人來決定未來。
「難道那些人不是因他而受罰的嗎?」寧昭淡淡反問。
寧昭微笑:「我怎麼不能這樣對他?」
安樂幾乎是一路直闖進殿來的,踏入殿中第一句話是:「皇上,你把容若怎麼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堅持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終於克制不住,崩潰般站了起來,向前衝出去,很自然地,被冰冷的牆壁給撞得鼻青臉腫。明知無用,卻還是用力地拍著牆壁,用力地把腳踢出去。
然後,她一語不發地轉頭,向外走去。
寧昭漫不經心地在她身後道:「你宮中,有貴客光臨,朕已派人前去護衛警戒了。待客當誠,就讓客人多在你宮裡待些日子吧!暫時,她是出不了你那煙霞殿一步的。」
寧昭淡淡道:「關到他完全崩潰,關到他哭著喊著認錯,關到他跪著像狗一樣,爬到我面前,承認他的身分。」
來到這太虛世界,第一次睜眼,看到的景象何等富麗堂皇,第一次看到性德,他說的是什麼話?第一次見到母后,她眼中的關懷憂急,還記得清晰如昨,第一次見到韻如……
安樂輕輕拉住她的手,柔聲說:「你要鎮定,聽我說,他……」
我做錯了什麼,我欠了別人什麼,我有什麼理由要為別人犧牲,我有什麼理由要被關在這種鬼地方,受這樣的折磨。
安樂一凜:「什麼人?」
她只是沉默著站在那裡,長長的衣擺、飄然的袍袖,倍顯身姿飄零而清減。
那個微笑著助人救人的男子,她不會允許他眼中的陽光,變成冷漠的防備,那個大笑著在陰冷宮禁中飛奔的男子,她不會眼看著他崩潰毀滅。
他晃晃頭疼欲裂的腦袋,隱約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很大的衝擊傷害,慢慢坐起,慢慢思考,然後全身一顫。
楚韻如遲疑了一下,終於慢慢點了點頭。
可是,原來,在如此絕望的世界里,想要忍耐著不變成怪物,竟這麼困難。
她無法說不該,卻又如何坦坦然點頭說,為了保護納蘭玉,殺戮這些人是應該的。那些鮮活的生命,何其無辜。
已是上朝時分,素來勤政的秦王,卻還留在觀辰殿中,沒有動身的意思。
沒有風,沒有光,沒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聲音,你已被整個世界所拋棄,為什麼,還要憐惜這個世界。
但是,黑暗如此長久,伸手在虛空中,看不到半點痕迹,彷彿這樣的黑暗,從來無窮無盡。
「皇上,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她悄悄地在自己心頭,無聲地說。
「黑牢里。」
安樂即刻想起自己派人探來的消息:「你把逸園的下人全殺了?」
他的衝擊在黑暗中一次次碰壁,他的聲音在黑暗裡孤獨地響起,孤獨地消失。他的叫聲,在黑暗中,無人聽見,他的掙扎,在黑暗中,無人理會。
她記得,小時候,有個最倔強的表兄,屢屢犯錯,時時闖禍,被關進黑牢只一天,出來時,就變成了最乖的孩子。她記得,先王太妃因為得罪了太皇太后,被關進黑牢,出來時,人已經瘋了。她記得,那個喜歡大聲笑,喜歡四處交朋友,喜歡和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漂亮女官,從黑牢里出來之後,就變得陰沉冷漠,再也不肯讓人走近三步以內,曾經溫暖的眼神里,只剩下防備和仇恨。
安樂一語不答,那個笑容燦爛如陽光的男子,那個固執且善良的男子,眼看著那麼多生靈因他而被傷害,那麼多性命為他而被踐踏時,心中會如何痛不可當。
容若在黑暗中抖做一團。
心頭絞痛,想要大呼她的名字,握緊雙拳,努力把瘋狂的慾望壓下去。
然後是「砰」的一聲,小小的鐵門,被重重的關上,最後一線光明被牢牢阻隔在外,留給容若的,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沒有人對你嘶吼恐嚇,有的只是永遠的黑暗,沒有森然刑具羅列四方,有的只是絕望的黑暗。長久地被關閉在黑暗中,彷彿被整個世界所捨棄,長久地被封鎖在黑暗中,讓人以為,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光明。到那個時候,只要有人能給你一線光明,能打開那個沉寂而黑暗的世界,哪怕是帶你去拷打審問,你都會對他感激涕零。
明明知道人心的黑暗,卻始終嚮往光明,明明知道人性脆弱,卻仍然願意相信人。他是看透人心,卻還不肯長大的孩子。執著著孩子似的善良和原則,哪怕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他做的一切,看來都只是一個笑話。
「什麼,你把他關進黑牢?」安樂驚呼出聲。
心在黑暗的角落裡冷笑,為什麼來到這太虛的世界中?為什麼,想要做個富貴閑人,卻陷入這無窮無盡的陰謀爭鬥中?為什麼我誠意對人,卻被人回報以利用、傷害、毒藥、陷阱?
容若閉上眼睛,不思考,不懷念,不追憶,只是瘋狂地唱歌。那些美麗的愛情、少年的理想,雄壯的、豪放的、爽朗的、悲傷的、憂愁的,所有的歌詞一句句唱出來,他卻根本不記得,歌里講的是什麼?
安樂走進煙霞殿,楚韻如遠遠迎了出來,急切地問:「怎麼樣?皇上不會傷害他的,對嗎?他答應過保證容若的安全,再說他也知道容若的身體,不能受刑罰。」
安樂黯然,寧昭這樣的處罰理所當然,令人無可指摘,他能高抬貴手,饒人一命,已是皇恩浩蕩,應該三呼萬歲了。
安樂苦澀地說:「但是,你卻要告訴容若,一切都是因為他打了你,然後,讓他眼睜睜看著無數人在他面前被打,並且讓他以為,所有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別去想,別去想,你的猜疑會變成憎恨,你的恐懼會變成憤怒,你所受的痛和傷,會讓你無數倍仇恨這個世界,無數倍回報其他人。
一隻,二隻,三隻……四十八隻,四十九隻……二百八十三隻,二百八十四隻……三百五十二隻……
宮中品級較高,有官階的總管或女官,曾受過皇封的歷代妃嬪們,甚至皇族的王子皇女、宗室子弟們,因為身分較高,不便用刑,普通犯了錯,不過是降級、罰俸,或是禁足思過,但若犯了大錯,就會被關進黑牢了。
可是,人世如此冷酷,怎會允許一個孩子,固執得不肯長大。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珍惜,他所愛的,終將被毀滅,他的理想,必會一次次碰壁。
他記起來了,那滿地流淌的鮮血,那聲聲刺耳的慘叫。
安樂微微顫抖了起來。
在那一次重過一次的痛楚中,他終有一日,會長大,會無奈地承認,這個世界,不是美好的童話,原來,他的善良,真的只是一個笑話。原來人應該做的,不是幫人、救人、助人,而是那樣高高在上的,把每一個生命當做籌碼,把每一條性命當做棋子,研究著,讓哪些人生、哪些人死、哪些人歡喜、哪些人悲苦,然後被無數人歡呼、擁戴,稱做救世明君就好了。
他努力想要在唇邊掛上笑容,直到面目僵直,精神已疲憊不堪,合上眼,與閉上眼一般無二的黑暗卻讓他永遠無法入睡。
為了防止長久的黑暗和孤獨讓他發瘋,他開始拚命地回憶,兒時最早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認得的第一個字是什麼,讀過的第一本書是什麼,第一次暗戀的女同學,容顏為何已模糊不堪。
安樂咬牙,她沒有懇求,很久以前就知道,對於她的兄長,懇求全無作用,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不做無用之事了。
絕不。
不知為什麼,忽然間有些悲傷湧上心頭,眼前一片霧蒙蒙,看不清楚韻如憂急的面容。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救世主,你不是聖人,為什麼要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堅持你那可笑的正義,人家的屠刀已經架上頸,你還念著阿彌陀佛,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麼還要相信,世界上,仍有童話,為什麼還要相信,好人會有好報,壞人必有壞報,人應該做好事,別去做壞事。
過了很久很久,安樂才輕輕道:「容若呢,他現在在哪?」
四周是一片漆黑,不見半點光芒,容若翻個白眼,怎麼壞人都喜歡黑牢呢?
安樂力持鎮定:「你打算如何處罰他?」
寧昭輕笑起來:「若如此,這就不是懲罰,而是成全。」
黑牢是皇宮用來處罰犯了罪的貴人的地方,雖然名字平平無奇,但若把它想成那種骯髒的、可怖的,掛滿了刑具,站滿了恐怖獄卒的普通牢房就錯了。
安樂無語。不該殺嗎?她不能答。
她默然凝視靜靜坐在御案前的兄長,那雙把納蘭玉任意撥弄,利用到極致的手,也曾為了保護他而染上鮮血;那個曾讓納蘭玉以稚弱的身體攔在身前,阻擋兵刃的身體,也曾為了納蘭玉而去承擔更深的殺戮和血腥。
這樣恆久的黑暗,彷彿是整個世界,他已被天下人遺棄,天下人的生死幸福,與他又有什麼相干,天下人的磨難悲苦,通通都是活該,他又何必在意,何必理會。
清晨第一線陽光劃破雲層時,楚韻如默默地站了起來。
「你不是為了被打的事,需要保密?」
容若喉嚨里一陣乾澀,呻吟般,叫出一個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的名字。不要想,不能想,不應該想,終究還是不得不想起來了。
容若覺得,他自己的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努力地保持鎮定,一遍一遍對自己說,別著急,別生氣,寧昭不能把你怎麼樣。
他只是好玩,講了個故事,他只是好玩,教了大家一種娛樂方法,他只是一時衝動,打了某個人渣兩拳,然後,就有那麼多個活生生的性命毀滅在面前。
也許僅僅是意識到自己快要瘋了吧,所以才咒罵旁人是瘋子。他大喊大叫著,拚命地踢牆拍門,手腳痛不可支,他發瘋般叫著,心中卻想要哭泣。
人多嘴雜,當日的事傳出一句,對納蘭玉,都是滔天大禍,納蘭玉不是容若,不是秦王,他是百官和百姓眼中的弄臣、紈絝子弟,甚至是卑劣的男寵、無恥的賣國者,他的身分、他的處境、他的風評,都決定了只要一個不慎,兒戲般的一場說書,就是殺死納蘭玉的鋼刀利刃。
「你怎麼能這樣對他?」
「你放心,我不會打他殺他、對他用刑,我只是當他的面,刑杖了一批人。」寧昭平靜地說。
安樂憤然望著他:「你打算關他多久?」
安樂卻伸手輕輕按在她的手掌上,微微搖頭:「我去。」
在他臉上明顯的淤青消失之前,這位大秦的帝王,絕對不可以出現在百官面前,就是在皇宮中,可以下達嚴格的禁口令,他也必須儘可能少讓人看到他的臉。
容若醒來之時,有一瞬間的怔愕,幾乎以為時光倒流,又回到上次被魏人囚禁在月影湖底的日子了。
到最後,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放棄,他在心深處,固執守護的天真。
容若開始大聲地在唱歌,在記憶中所有的歌曲,都被他瘋狂地用盡全力唱出來,那麼響亮的聲音,響在這孤寂而封閉的黑暗世界中,被四周冰冷的牆壁彈回來。
天氣太寒冷,四周太孤寂,連呼吸的聲音都清楚響亮得讓心靈顫抖。
韻如,韻如,當他被封閉在如此恐怖的黑暗中時,她在受什麼煎熬?
整整一夜的等待,不見容若的蹤影,不知皇帝的決定,楚韻如和安樂的眼睛里都布滿了血絲。
太監特有的尖細聲音從小洞中傳來:「小人給容公子請安。裡頭牆角有凈桶,一日三餐我們會按時送至。皇上有旨,請容公子安心在此休息,等皇上有空,再來和容公子聊天,想必到時容公子也已經想通了自己到底是什麼人?」
安樂一震,失聲道:「你殺了當初所有聽過說書的宮人?」
「皇上有口諭,皇上雖答應不傷害容公子,但容公子自己要捶牆打壁,弄傷手腳,那是容公子的自由,皇上不加干擾。容公子要是撞牆上弔割腕自殺,也盡請隨便,咱們這外頭,每天有三名太醫輪班候著,宮中最好的葯,也全準備好了,隨手可取,保證容公子只要有一口氣,就能及時救回來。不過只能保證容公子不死,不能保證容公子不痛。公子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數字從什麼時候開始混亂,思緒從什麼時候開始混亂。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夥伴,就算朝夕在身邊服侍的人,也是來負責監視他的。可是,為什麼胸口忽然間痛不可當?那麼多鮮活的生命,叫人怎樣背負。夜深夢魘之間,無數冤魂的慘叫,叫他如何承擔。
他慢慢地在牆角縮作一團,慢慢地用雙臂做一個自己擁抱自己的姿勢,慢慢地開始數羊。拋開一切思想,只是單純地、機械地,數著數字。
「昨天晚上,真的有不少人被打死。」寧昭的聲音依舊淡然從容,生命於他,是微塵、是螻蟻,還是數字,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是一百年,還是兩百年?他所愛、所珍惜的人都怎麼樣了?韻如在哪裡,她該會多麼憂急焦慮,她若情急與寧昭起了衝突,會怎麼樣?
這一刻,她的聲音都幾乎顫抖。
別去想,別去想,別在這黑暗中屈服,別讓人性中最可怕的一面將你擊倒。
寧昭淡淡問:「不該殺嗎?」
寧昭,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這個瘋子。
安樂沒有回頭,只是快步出殿。誰也看不見,長長的水袖中,她纖柔的拳頭,悄悄握在了一起。
寧昭淡淡笑了起來,他的妹妹啊,為什麼不問問這個挨了打又一夜不睡的兄長怎麼了:「你不會認為,他打了皇帝,還可以安然無事吧?」
「我說過,有的事,就算是真相,只要不承認,就沒有人敢提、沒有人敢說,就算心中相信,嘴裏也一定不相信。可有的事,無論是真相還是謠言,只要漏出一點,就會有無數種紛亂的傳言,到那個時候,真相如何,便已不重要了。」
他知道這種情況下,大喊大叫是白費力氣,捶牆射門是自討苦吃,尋死覓活是讓人看笑話,但是,這麼長久,彷彿永無止境的黑暗,足以把一個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的堅毅,都慢慢消磨掉。
那個微笑著挺胸說,我娶你的少年,那個大笑著把雪團擲向她的男子,在黑牢里,再次出來時,會變成什麼樣?
寧昭輕輕嘆息,看著安樂眼中流露的深深悲痛。安樂安樂,這麼多年宮廷傾軋,為什麼,你還能保有你的善良?這麼深沉冷酷的皇宮中,為什麼,你還忘不掉你的良心?
觀辰殿內外皆被封鎖,無關者不得跨進一步,當然這並不包括當朝安樂公主。
韻如……
安樂咬牙:「你若定要罰他,至少讓容夫人也進黑牢去,讓他們夫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