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三章 黑暗光明
太監們，有驚呼的，有尖叫的，有臉色蒼白要向後倒的，有站起身，撲過來，張開手腳想攔，卻又被安樂惡狠狠一眼，瞪得呆住的。
他的聲音與其說是哀求，不如說是哭泣。
他站立不住，整個身體靠到牆上，慢慢滑倒。
明知那大門就算用檑木也未必可以撞得開，明知自己此刻的做法，全然無用，但是不想放棄，真的不想放棄，不想把那個人，留在黑暗中，慢慢瘋狂。
眾人一怔，遲疑之間，安樂已是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安樂有些痛楚地皺了皺眉，她的手上還有傷，經不起這樣的重握，但她一聲也不出，只是暗自咬了咬牙，然後鼓起勇氣，反握他的手。
安樂一眼也不往跪在前方的人身上掃一下，逕自入內。
安樂幾乎是踉踉蹌蹌地撲到鐵門前，半蹲下身子，湊在那小小窗口處，焦急地大聲呼喚：「容若，容若。」
容若聽不到，他什麼也聽不到，他已經瘋狂了。他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他拼盡了力量，不肯喪失理智，然而，他聽到了楚韻如的慘呼聲，於是，在心中綳到最緊的那根弦就此斷裂。
楚韻如眼神堅定地望著她：「這個時候，顧不得這麼多了，安樂，求求你，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黑暗中。」
黑暗讓他失去了思考的力量，長久的禁閉讓他失去了分辨事實的能力，他只聽得到他心愛的人，在悲慘中呼叫他的名字，他卻無能為力，他只聽得到他至愛之人，輾轉慘呼，不知在受什麼傷害，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容若一生也不會忘記，當他即將被這無窮無盡的黑暗所摧毀時，這乍然照亮整個世界的光明，以及這一片光明之後，那無限美好的聲音。
安樂咬了咬牙，終於把到口的喝斥又忍了下去。
安樂嘆口氣，站直身體，再次要抓起椅子。
她的聲音在一瞬間有些嘶啞：「快把門打開。」
鐵門裡太黑了，窗口又太小了，一時看不到容若的身影，那鐵門裡的呼喚聲，在一瞬間停止，變成死一般寂靜，安樂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一聲回應。
管事太監汗如雨下，簡直都要哭出聲來了：「公主你是慈悲心腸，可憐這個被關押的人，也求你大發善心，饒了奴才們一條狗命吧！」
地上趴著的太監，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人還蠻堅強的，關了五天了，都還沒發瘋，只是偶爾喊幾聲，有時候，整天地唱歌。不過，裡頭的密室有一些小孔，直通到地底，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有擅長口技的
無數次撞擊之後，椅子終於不堪重負，隨著一聲劇響，震散了開來，斷裂處的木刺扎進安樂的手中，鮮血順著那自小被呵護疼惜，無比柔嫩的手心流下來，安樂卻完全不知痛楚，她的手已經麻木得沒有感覺了。
她盡量讓聲音平緩，柔和地說：「我知道你很會講故事，現在索性沒事，你給我講些好聽的故事，好嗎？」
容若全身都僵木在那裡，怔怔望著那一線光明，他想說話，可是喉嚨干啞，他想要動彈，卻手腳麻木。聽著那女子一聲聲焦急地喚他的名字，他卻不敢應答，唯恐這隻是一場幻夢，只要一點大一些的聲音、一絲大一點的動作，夢境就會轉瞬碎滅。
「公主，你這是要奴才們的性命啊！你金枝玉葉，當著奴才們的面受這樣的傷，叫我們怎麼向皇上交待。」
以禮法而論，一個女子就算是婚前和有婚約的男子過從稍密，都算失德敗行，不堪為人之妻了。何況這還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異國男人，公主殿下可是早和楚王訂下親的，這事要是傳出去，公主還怎麼嫁人？天啊，他們這些旁觀的，不會全被殺掉滅口吧！
倒飛回園中，落地后拿不住樁，退出三步，猶自站不穩，不得不再退出四五步，勉強站住腳步，身形一晃、二晃、三晃，才勉強穩住，楚韻如臉色煞白，唇邊一縷鮮紅慢慢溢出，倍加觸目驚心。
安樂來到這裏時，被太監、宮女攔在外頭不讓進。
安樂又驚又急又害怕，什麼也顧不得，把自己的右手伸進去，茫然地摸索著：「容若，容若，你在哪裡？」
黑牢外表看起來並不恐怖，只是皇宮一角的一處大房子罷了，走進去，一樣有太監、宮女恭敬施禮，一樣有雕欄畫棟，金階玉瓦，不同的是，大房子最深處，一面大大的鐵門，封閉了一處永遠黑暗的空間。
管事太監皺著眉，站起身，彎腰伸手要攔，臉上立時挨了火辣辣的一記耳光。
「公主，奴才這就開門。」
如果是平時，容若一定會遲疑、會拒絕，但在這個時候，他的意志太過軟弱了。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孤寂，足以把一個本來堅強的靈魂摧毀，何況他從不自認堅強。
安樂緊張的聲音終於放鬆了下來：「太好了，你沒有事。」
安樂搖頭，眼中悲憫無奈之色漸濃：「皇兄不會讓你出去的。」
她信手擦了擦額上
安樂有些擔心地喚：「容若，你怎麼樣了？」
是有人在耳邊呼喚嗎？是瘋狂之後的幻覺嗎？他通通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聽到那一聲慘叫時，他就跳了起來，他就毫無理智地向前衝去，被黑暗的鐵壁撞跌在地上，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站起來，瘋狂地摸索著，渴望有一個出路，瘋狂地撞擊著，渴望能逃出生天。
「寧昭，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小小鐵門被打開時，聲音低弱得不能引起瘋狂的容若半點注意，可是隨後照進這黑暗世界的一線光芒，卻讓容若所有瘋狂的舉動，為之一頓。
安樂遠遠而來，已聽得鐵門被捶得通通響，裏面隱約傳來瘋狂的大叫聲。
一片沉靜中，安樂只是沉默了很短的時間，然後輕輕說：「容若，握著我的手。」
她是如此柔弱的女子，在這皇宮中，雖有著崇高的地位，但想救護一個朋友時，卻如此孤立無援。所有人會對她行禮、會向她磕頭，卻沒有一個人敢伸一伸手，助她一回。
她半支著椅子站立，聲音微弱而堅決：「幫我打開小門，我就不撞了，我自會去向皇上求情，不讓他處罰你們。」
管事太監撲通跪下來，叩首道：「公主饒命，皇上有旨，除送飯送水之外，絕不可把此門打開，否則不止奴才們的腦袋，並家中父母、九族親人，一個也饒不了啊！」
楚韻如一語不發，只是伸手拭去血痕，毫不猶豫繼續向前走。
「寧昭，有什麼事，我都答應你，你放我出去！」
容若全身一松，至此才覺，四肢百骸，無一不痛，全身上下所有的傷痛，在同一時間叫囂了起來。
皇宮從來是殺人如草不聞聲之處，他們這些聽命辦事的奴才又有什麼罪，要為此賠上性命。
管事太監一咬牙，罷罷罷，左右都是一個死，有人求情總比沒人求情好。
然後，她再也忍不住心頭的酸楚，撲向鐵門，大力拍擊起來：「容若，容若，你別著急，韻如沒有事，她和我在一起，你別這樣，你會弄傷自己。」
安樂不知用木椅狠狠撞了鐵門多少下，只知道因為用的力太大，好幾次跌跌撞撞往後退，發已散，襟已斜，雙手刺痛紅腫，手裡的椅子重得似有千斤。
他跳起來，大步走到鐵門前，抖抖索索自懷裡掏出鑰匙，把那小口子打開了。
楚韻如咬牙，蒼白的面容，倍加悲涼，忽的反手將安樂的手握住：「我出不去，你出得去。」
園門外，身
因為她的要求，所以他講述。因為他要講述一個很長的故事，所以不斷思索著、回憶著，所有雜亂而瘋狂的念頭，都被迅速排出腦海，他只是專心地，為她講一個故事。
然後，一隻手伸了進來，小小的入口，因為擠進了一隻手，而讓光線越發昏暗，讓人看不太清楚，只知那隻手正在略有驚慌地極力向四下摸索：「容若，容若，你在哪裡？」
容若只覺喉嚨發啞，答不出話來，他想說「我沒事」，卻怕那人放心之後，留給他的依舊是一片黑暗——那已讓他恐懼入骨的黑暗。
她不需要多說什麼話，只要偶爾應一聲、低低笑一聲，就已是最大的報償。在那黑暗而封閉的空間，哪怕他用盡全力去呼喚、拼盡身體去碰撞，也得不到一絲回應，讓絕望和瘋狂在內心飛速生長。而此刻，知道有人傾聽他的話，知道有人為他的故事而微笑，而低低叫一聲好，便覺整個世界，都豐富多彩了起來。
管事太監再也顧不得上下之別，半爬半跪地撲過來，張開手臂攔著：「公主殿下，沒用的，撞不動的，你要珍重玉體啊！」
安樂臉色慘白如紙，一個在黑暗中被關了足足五天，竭盡全力掙扎在理智與瘋狂之間的人，忽如其來，聽到至愛之人的慘叫聲、求救聲，是多麼驚心動魄。他必會瘋了一般地四處衝突，然後一次次被牆壁和鐵門彈回。他會拚命掩住耳朵，卻擋不住至愛之人的聲聲慘呼，什麼也看不到，所以只能想像，因為是想像，所以會更加恐怖、更加可怕，即使是神仙，處在這種境地中，也只能發瘋了。
他忘了一切，原則、道理、天下蒼生、楚國的利益，他全部忘記，他只記得一個名字，韻如，他只知瘋狂大叫，寧昭，寧昭，你放我出去，我什麼都答應你。
安樂什麼也說不得，只是無力地看著鐵門頑固地擋在面前，無助地聽著一聲聲撞擊，無助地任由被關在門裡的人，瘋狂至極地吼叫著、呼喚著。
更多的人只是顫抖著尖叫、勸阻、痛哭。
安樂臉色漸漸蒼白起來，大聲問：「他這是怎麼了？」
容若握著她的手，這雙手雖然小，在黑暗中，卻能給人無限力量。
誰能永遠做聖人，誰活該永遠做聖人，站著說話永遠不會腰疼，捨己為人說得真是好聽，真正被捨棄、被傷害時，真正被利箭刺穿胸膛、被鋼刀割碎心靈，
隔著一道鐵門，一男一女，一講述，一傾聽，只有彼此的手，通過那微小的門戶相連。
後面追來的管事太監總算趕到了：「公主，這人是梅總管親自押進來的，門鎖上之後，鑰匙就被梅總管帶走了，梅總管一直跟著皇上，不離左右，公主要救這個人，何不去求皇上？」
原來，當孤寂時，當冰冷時，只要有一線溫暖、一絲安慰，就足以重新給人以勇氣，去對抗整個世界的重負。
「容若，容若……」
有的人還勉強跪著，卻已經兩眼泛白，口裡喃喃地只會說：「是夢，是夢，我在做夢。」
聽到安樂的話，他愣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花果山……」
容若的身體已然在顫抖，他咬著牙，依舊極力與內心的瘋狂和軟弱作戰，聲音說不出的虛弱：「韻如……」
她曾答應過，絕不把他一個人留在黑暗裡，所以，或許不合禮、不合法、不合情，但在這一刻，她不能放開那顫抖的手。
一切都沉靜下來，只有他低沉的講述聲悠悠不絕，間或夾雜她一聲輕輕笑語、幾句淡淡點評。
安樂深深凝視她，良久，才點頭：「好，我答應你。」
「可是，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他親眼看到無數人在面前受刑，以為所有人都因他而死，然後又一個人被關進了黑牢里，他會發瘋的，我不能扔下他一個人。」
容若幾乎是撲過去，大力握住那隻手的。
他的聲音，出奇地乾澀嘶啞，每說一個字，都要頓上一頓，被封閉在黑暗的世界中，足足五天，他幾乎已經不會說話了。
天啊，堂堂大秦國容顏絕世，風華絕代的公主殿下啊，就像個市井潑婦一樣，抓了把椅子死命打著大鐵門。精神不夠堅強的人，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啊！
他放棄所有堅持，讓那個固執己見，不肯睜開眼面對現實的笨蛋見鬼去吧！他只知道瘋狂地嘶吼著、懇求著，一次次撞向鐵門和四周冰冷的牆壁，不知道已喊了多久，不知道已撞了多久，不知道心如火焚了多久，不知道身上傷痕共有幾處，不知道那椎心的痛是因為身體還是心靈，也不知道，隔著一扇門，有一個美好良善的女子，為他心痛如絞，為他呼喚嘶喊。
那樣急切的聲音，讓容若終於可以勉力發出一聲回應：「我在這。」
那小小的鐵門下相連的手，是他與全世
「她也沒事，你放心，你聽到的慘叫，都是皇兄為了打擊你，讓口技高手仿出來的。韻如在我的宮裡，只是皇兄為了分離你們夫妻，所以不讓她出來罷了，她並沒有受任何傷害。」
人心從來軟弱，人類何曾經受得起考驗，他的善良，也不過是高高在上時，事不關己的悲憫罷了。不不不，他不想通過試煉，他不要做聖人。天下蒼生，太過虛無飄渺，國家民族，這話題太大、太迷茫。他只要他心愛的人安然無恙，他只要他至親的人不受傷害，和寧昭合作又怎麼樣？向魔鬼低頭又怎麼樣，人人心中都住著魔鬼，憑什麼他容若就要例外。
安樂震了一震，這才道：「我也想過，但只怕，這也是皇兄的目的之一，你……」
隔著那麼遠，也聽得出那聲音的瘋狂和痛楚。
那手指如此冰冷，那雙手，仍然帶著不能抑制的顫抖，那指尖的濕意，是淚是血，還是冷汗。
安樂拍打了半日，拍得手心生疼，卻還是無法呼醒鐵門裡已然瘋狂的人。
安樂又氣又急，疾聲怒斥：「你……」
她一語不發，走到一旁的桌椅處，忽的伸手，抓起一把木椅子，然後，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拿著那木椅子，狠狠砸在鐵門上。
走道最深處的大鐵門前，一張桌子、幾把椅子，負責看守的太監，閑著沒事，正就著花生米喝小酒，遠遠看到那華衣盛裝的公主款款而來，嚇得手忙腳亂趴到地上去。
「我乃當今大秦公主，你敢把你的臟手伸過來！」
她張惶地四下打量，忽看到鐵門下方用於送飯送水的小口子，忙道：「把這個打開。」
那麼小的一個口子，射來的光芒如此微弱，但再微弱的光芒，也足以把整個黑暗世界劃破，也足以讓一雙已經習慣黑暗的眼，在這一瞬間因為這燦爛和輝煌而一時睜不開。
身邊的太監們個個全身冒冷汗，這一位是公主啊，就算是普通的大家閨秀，縱然是對著自己的丈夫，在人前也是不可以有這種要求的，何況她是公主。
「你把韻如怎麼樣了？」
只聽得撲通連聲，其他湧進來的太監們全都跪在地上，叩頭連連，齊聲道：「公主饒命。」
安樂一語不發，再抓起一把椅子，想舉起來，卻覺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發黑，竟是已經脫力了。
一隻手牢牢將她拉住：「你沖不出去的。」
在場有那膽小怕事的太監，已經暈過去了。
管事太監愣在那裡，沒敢說話。